彼时谢冉才跟王珉之学着哄得小女儿睡了午觉,两人刚刚挽着手踏出屋室,青笋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也顾不上行礼,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郡主!”
谢冉蹙了蹙眉,心里下意识就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道:“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青笋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宫里传话出来,说是太皇太后……不好了!”
谢冉脚下一软。
昭庆宫,森然肃穆。
“祁绻……祁绻……”
“母后!”大长公主伏在太皇太后病榻边,死死握着母亲的手,满面尽是泪水,努力压着悲痛轻声言道:“您有什么话,女儿在这儿听着,您慢慢说,不急……”
“他……”
太皇太后声色极低,嘴唇断断续续的开阖,极力睁着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担心、或者说是恐惧。
大长公主附耳过去,仔细的辨听着母亲最后的话,可涌进耳中的词句,却让她眉间渐渐发紧。
“绻儿,汉嘉……闻,闻玄……”
大长公主心头一震,怎么也没想到,生死关头,母亲唤出的竟然会是这个名字。
“他……司马……闻氏……”
“楚君……”
“楚君……”
“宁儿,缱儿……”
话音尚未落地,那只指向空中的手——那只曾辅佐先帝指点杀伐的手,恍然已落。
“母后——!”
晚上闻玄方才回到王府时,一步未入大门,正好传来太皇太后崩逝的消息。
寿阳庭中,闻夫人独立其中,闻玄到时,正见母亲抬首望着头顶幽幽月光。灯火幽暗,他难以从侧颜中辨别出母亲的态度神情,但只只寥寥一眼,却足够他感受到那股压迫心肺的沉然之气。
闻玄低眸,走近了躬身一拜,平声唤了声:“阿娘。”
出乎意料的,闻夫人回应的很是适时:“回来了。”
亦是平平淡淡的一声,仿佛今夜此时,只是年年岁岁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日子。
缓缓吐出一口气,夫人道:“你媳妇进宫了。”
闻玄没有说话。
夫人又说:“宫里那位太皇太后,不好了……”
“呵,说来遗憾,我一来,她便不好了,到底是姑侄一场,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也是可惜啊……”
他抬眸朝母亲看去,从少年到青年,纵然再怎么天纵奇才,每当听母亲提及旧事时,他也总会目露疑惑之色。
可惜……是真的觉得可惜吗?母亲的神色语气似乎都在诉说着这样一个事实,可是,她是真的觉得可惜吗?
或者,他应该疑惑,姑侄一场,却至死不得见,于母亲而言,究竟是可惜更多,还是不甘更多呢?
暗自微一摇头,他近前一步,道:“起风了,阿娘,进屋罢。”
闻夫人微微一怔,却是喃喃道:“起风了吗?……娘不觉得,娘只觉得这风还不够大……”
——乾明十三年元月,圣安慈寿太皇太后司马氏崩逝,上恸,尊谥昭德宪懿元皇后,奉灵弘农,与元帝合葬崇阳陵。时,举国大丧。m.qikuaiwx.cOm
“阿娘,这两日您气色越发不好了,姨祖母虽走了,可高寿之下也算喜丧,您伤心归伤心,但也要保重自身才是。”
忙过了太皇太后的丧事,这几天来,谢冉不是在谢府就是在宁国公府。每每回家,总是觉得母亲的气色情绪一直缓和不过来,心里不由担心愈盛。
她叹了口气,一边给母亲锤捏起肩头,一边劝道:“您看您睡不踏实,蕤蕤就成夜成夜的在您跟前守着,我刚见她,小脸都瘦了几圈了!您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女儿想想是不是?”
谢夫人笑了笑,伸手拉过女儿的手,颔首道:“是,娘都听着,都记着。”顿了顿嘱咐道:“你有时间去看看你舅母,我这儿没什么,倒是她那儿,我都不放心。你二表姐如今也还没回来,府里往来走动的人倒是多,只是也没个小辈陪陪她,到底于宽心无益。”
谢冉连连应着:“女儿明白,昨日去宁国公府探望,见舅母这两日虽仍在悲郁之中,但饮食诸事倒都在逐渐恢复了,想来等过两日表姐同眠溪哥哥回来了,母女相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闻言,谢夫人心头也安定两分,又过了片刻,不放心的问道:“对了,你婆婆的病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如今爹爹这里有汲媚时常照看着,青丘不用来回跑,在婆母身边熬药服侍着都很顺遂。”
“嗯,那就好……”谢夫人想着想着,又连带出了许多不放心,少不得拉着她的手开始唠叨:“你如今为人媳妇,不比在家中父母跟前,你婆母为国家诞育有功之臣,你在身边更要尽心侍奉,不可怠慢。再有,闻玄如今身兼数职,少不得倦怠疲累的,你也要多多体贴照顾,别总如过去似的有事儿没事儿的使性子,”说着,喟然一叹道:“只有你们这些孩子都好,我同你父亲才能安心些……可记下了?”
谢冉柔柔浅笑着,耐心的一句接一句的应:“是,您放心,这些我都知道的。”
说话间,归迭自外间而入,福身道:“夫人,王家夫人与曜之公子到了。”
谢夫人一听,果然神色精神了两分,立时便道:“快请。”
前几日王昭与母亲崔氏夫人自清河返京,因着近来诸事繁忙,谢冉也一直未得与他相见。此间下人通报,不多时那母子两个进来,两个小辈对着两家夫人各自告礼,一时说上几句话,室中气氛倒是活络了不少。
礼节过后,谢冉与王昭便退了出去,只留给两位夫人说体己话的地界。两人在后园庭中信步,谢冉见王昭眉眼间难掩一副国仇家恨的神色,立时就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了,心头转了转,淡淡的启口:“好容易回来了,怎么还挎着张脸呢?”
王昭闻言眉目不动,随口就回道:“太皇太后崩逝,国丧之中,你还指望我嬉皮笑脸?”
声色冷冷的,显然如今四下无人,他是连半点气性都不愿遮掩了。
“你这就不单单是悲伤的情绪而已。”谢冉叹了口气,引着步走进亭中落座,看着他问道:“进宫见过皇上了?”
王昭对面而坐,闻言一挑眉,道:“你怎么不唤他‘兄长’了?”
话里依稀有两分讽刺,谢冉也不生气,只低着眼眉,半晌道了一句:“我也生气。”
一句话,比爆竹都有力,瞬间便点炸了王昭的怒火。
“我哥到底做错什么了?他也得有错儿才行啊!这多少年了,兄长入朝为相,为大乂朝纲那叫鞠躬尽瘁啊,累得都快夭折了!……”
谢冉皱着眉喝断他的话:“别胡说!”
“还胡说?那是你不知道!”王昭怒气冲冲,“……这几年兄长也就是面上看着精神,实际上大病小灾的熬了多少回了?严重时呕血晕厥都是有的!又为着不让母亲担心,一病就往幕府里藏,家都不敢回,三番五次的越发熬得不成样了!这都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江山朝政!可倒好……到最后得着什么好儿了?说贬就贬、说远调就远调,为了什么?你告诉我为了什么?就因为不娶她杨家的闺女?他杨家的闺女怎么就好的跟天仙儿似的非得谁都稀罕怎么着?”说着,他冷笑一声,“上头那位也真好意思!这跟公报私仇有什么区别?”
他一口气将心里堵了许久不能说的话通通都吐了出来,自己在那儿平了半天气,这才发现对面的谢冉有些安静的不像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
谢冉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说什么?我自己的火都是强压下去的,如今怎么着,你是想听我劝你还是想我同你一起出言不逊?”
王昭翻了个白眼儿。彼此默然了半晌,谢冉想了想,终究还是道:“我虽生气,但也会想,或许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王昭双眼一瞪。
她接着道:“如今内忧外患,或许,这只是帝王筹谋其中一环,事情过后便都会好的。”
她说完,王昭皱眉,只问:“你相信?”
她想了想,只说:“我愿意相信。”
王昭就不说话了。
又是好长一段沉默之后,他突然说了四个字:“主威长谢。”
——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倾吐出来,都极是清晰。
谢冉眼中赫然一深。
两人对视着,王昭心下不乏颤抖,但还是说道:“他若是有意……”
“曜之!”
她一声厉喝打断他的话,最后,也只能在他满是怀疑的神色里浅浅道一声:“……不会的。”
王昭一声苦笑,问道:“你说这话有几分底气?”
谢冉没有回答。她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方道:“就算这是必然之势,可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呵,是啊,不会是这个时候。”王昭一忖之后,说不清心里是个感受,语气满是凄凉嘲讽:“这江山还有一半不姓杨呢。总要狡兔死,才能烹走狗。”
这些话,谢冉不爱听,但却没办法阻止他说。
她叹了口气,佯作玩笑道:“哪有这么隐喻自己的?”
王昭却是摇摇头,道:“嗽玉,你不知道,在清河听到兄长撤职远调的消息时我都想了些什么。”
“我知道。”她点了下头,道:“我想的只会比你更多。”
王昭问她:“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如何?”
会如何?
谢冉不知道。
至少今时今日,她还不知道。
晚上她回到王府,意外的是闻玄竟然回来了,一入寝殿见了人,她便奇道:“早上不是说今日要宿在紫宸府吗?怎么回来了?”
闻玄从榻上起身,随手置了书册,道:“事情都处置完了,回来陪你。”
说着,两人面对着面,她也不顾一身寒气,直接就将自己嵌进了他的怀里。
两人默然抱了好一会儿,她才从他肩头抬首,恹恹的问了一句:“秦魏结盟之事定了?”
对这件已经四海疯传的大事,闻玄只是淡淡一点头,低声道了句:“定了。”
谢冉不知想起什么,忽而一笑,讽然道:“如今我大乂可是在国丧之中,元岢、苻铿也不说缓缓?”
闻玄倒是觉得她这话好笑:“为了南征大乂,元岢甚至能自己弄出一场国丧来,又如何会在乎别人家的国丧?至于苻铿,就更不必多说了。夷狄之辈,你还能要求他们什么?礼不伐丧?”
心头一动,即便某些事早有风传,但一时听他这样说出口,谢冉还是有些意外:“魏国建和帝之死……真是元岢做的?”
这回,闻玄没有说话。
她等了半晌没得来答案,也未曾继续追问,往他颈边靠了靠,隔着一层中衣汲取着他身上的温热,这让她不由脸上有些发烫。
半晌,她缓言问道:“北境的局面……你会亲自过去吗?”
闻言,他轻抚在她背上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方道:“北境或许未必,不过离开京华是一定的。”说着,他低吟吟调笑一句:“怎么,舍不得我?”
谢冉却是轻笑一声,十分坦然道:“自然是舍不得的……”
心头猛然一热,勉力压了片刻,他肃了肃喉咙,启口声音有些发哑:“好了,未到眼前的事我们不想。……浴房里已备好了热水,去泡一泡解解疲累好不好?”
谢冉从他怀里脱出来,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应了一声:“……好。”
就在谢冉慢悠悠拐进浴房的刻余时间之后,正仰躺在榻上进行自我挣扎的上将殿下忽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喊叫——
“啊——!”
那声音,正是从浴房中传出来的。
瞬间,闻玄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翻身下榻,赤足踩过殿外通向浴房的一铺砖地,霍然推门而入。
“……冉冉!”
然而房中的情景,又让他兀然间怔在了那儿。
腾腾的热气纷然缭绕,熏得人欲眠欲醉,泠泠水声里,未着寸缕的女子悠然栖在水中,藕臂划动,缓缓搅弄着池水,哪又有半点危险的情势?
两人隔着丈余的间距对望,少有的,她的悠然伶俐竟是对上了他的呆滞诧然。
此间,闻声而来的侍卫已经来到庭中,对着室中问询了几句之后,久久,方才听到上将喑哑的声音传出来,其中无端带了几分呵斥之意:“无事,都下去。”
“诺!”
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寂寂深夜。
闻玄就那么直愣愣的站在那儿,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脚下却是迟迟未动。
怎么说呢,美梦成真得太突然,威名如他,竟是怂得不敢妄动,生怕一步迈出去就是梦醒时分。
到底还是嗽玉郡主豪气干云,懒懒的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眸光徐徐一挑,问道:“水还热着呢,要不要……进来一起泡泡?”
说话间,她霍然起身,端一身清白无垢,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他的眼眸。
重压之下,闻上将终于破了功,长腿一迈就直接踏进了池中。
将人死死箍在怀里的时候,他还有些云里雾里,颤着声问道:“你……懂了?”
她把脸埋在他脖颈中,闷闷的说:“青丘拿了好多书来给我看,我学得还挺快,本来一早就想拉你试试的,可是之后……”
之后,又出了大丧之事,时机一搁再搁,至今就又是一个月的光景。
“其实……我自己想想,还挺对不住你的……”她吃吃的低笑,道:“过去我不懂,不懂自然就不想什么,可你懂呀……想想咱们都成婚大半年了,还总是同床而眠,你……忍得很辛苦吧?”
她这样一问,他莫名就有些羞赧。
红着眼睛吻上她时,皇天在上,他当真是生出一股子功德圆满之感。
“……不害怕,也不紧张……?”
谢冉低着头,闻言忽然就笑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六十一章·国丧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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