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瑶虽经历颇多,到底年轻,在给李由桓倒完茶后,不自觉摸了下茶壶盖。细微的动作落进李由桓眼里,他抬起眼,盯向宋瑶,宋瑶冷不丁碰上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慌乱了一刹。
就这一眼,宋瑶几乎气馁,她的这些小伎俩在历经无数风雨登上帝位的李由桓看来,犹如小孩子过家家。在他的逼视下,宋瑶想伏地认罪,可又存了一点侥幸----或许他就是想这样诈出她的话,是继续坐着还是跪下,她如坐针毡。
宋瑶豁出去了,开口道:“陆大人你何必如此。我既然已经答应你等我杀了李由桢,便随你处置,你这样的身份本事还怕我出尔反尔么?”话说得有些意思,若声气没有发颤,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陆冲保持头点地的姿势,听了宋瑶的话也没什么反应。若是宋瑶此时能看见陆冲的内心,一定会看见一个小人一手捂脸一手朝宋瑶摆手,让她别编了,李由桓都已经找到这里来了,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不过陆冲觉得宋瑶还算够意思,没把他救她的事情说出来,反而找了个借口掩盖过去。
陆冲猛然间想到,他这里自忖问心无愧,心中坦荡,救下宋瑶只为心中那点不忍,可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他不仅仅窝藏弑君的刺客,还依她的指点寻找怀王旧党,这怎么看都是意图谋逆啊!
陆冲冷汗直下,慌了,大喊一声:“陛下,我,我糊涂啊!我陆冲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啊!”他扑到李由桓脚下,抱着他的腿大哭道:“从小到大,您还不知道我么!我是看她、看她着实可怜。她说怀王亲信池云知道怀王势力的内幕,我想着能找到池云,能帮陛下扫清怀王余党,想求个赏赐,真的什么都没想啊!”
李由桓打断他,问:“那你找的人呢?”
陆冲的嚎啕打了个盹,他说:“被人劫走了。”怕李由桓不信,赶紧又说:“我们抓住了池锦娘,在沧州慈尊寺撞见池云正在剃度,回来路上被人劫走了。”
“谁敢劫锦衣卫拿下的人?”李由桓问。
陆冲臊眉耷眼地说:“我没看清。”
“没看清是什么意思?蒙面?用了迷药?”李由桓问。奇快妏敩
陆冲少见李由桓如此耐心,尴尬地把自己在那场战斗中的表现大致交代了一遍,在一些不甚要紧的环节做了些微美化。
“所以你是为了给身后人挡暗器,主动牺牲自己,挺身而出被逼跳崖?”李由桓问。
陆冲脸上有些发红,硬着头皮点头,含糊地说:“恩。”
李由桓冷笑一声。
陆冲说:“陛下,我一片真心可昭日月,陛下要信我。”
“你杀了她,我就信你。”李由桓扭头看向宋瑶。
陆冲和宋瑶二人同时僵住,面面相觑。
宋瑶紧张地望着陆冲,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什么能脱身的说辞,不知是她说得不真切,还是李由桓根本不在意她想杀李由桢的意图。
陆冲也想到宋瑶或许真是利用他接近李由桓,但要他拿刀杀她----她若真想杀李由桢,似乎只有接近李由桓这一条路,也是被逼无奈,情有可原。
李由桓气定神闲自斟清茶,看陆冲一脸纠结,时而咬牙时而蹙眉,他忽而起身走到陆冲与宋瑶之间。
宋瑶仍坐着,她的腿发软,只能警惕地盯着李由桓的一举一动,见他微微一笑,那双凤眼眯成狐狸眼,缓缓抬手起手朝自己过来,宋瑶赶紧起身闪开,带倒了圆凳。
鉴于宋瑶历来刚烈的表现,陆冲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此时反应神速,拔出刀,上前挡在李由桓跟前,说:“陛下,我保护你!”再要上前时被李由桓不捉痕迹地拉住。
李由桓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推门进来两个健壮的内侍,一看就是身手比陆冲好很多的那种,一个上前抬手随意一抓,看着宋瑶是躲了,可躲开的手臂正巧落进那人的手中,另一个上来捉住另一只手,二人合力一抬,便把人架了出去。整个过程举重若轻,跟抬张桌子出去似的。衬托得大马金刀拦在门口扬言要护驾的陆冲略显尴尬。
陆冲收刀入鞘,解刀跪呈。
李由桓接过刀,拔刀细看,说:“你从来就心软。”说罢把刀扔在地上。
从窗中飘进几瓣桃花,落在刀锋上,陆冲看得目光发直。
“世上人心叵测,你这样太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李由桓问:“我今日若不来,你会做到哪一步?”
陆冲呆呆地张口:“啊?”
李由桓说:“还要听这楚国细作的话往里陷,若是她要你把我鄂州军的军情送给楚国,好让宋廷梁大败,重挫李由桢,你去做么?”
陆冲说:“我不可能!”
“人都是一步一步陷下去的。”李由桓扶起陆冲。
陆冲听李由桓温语劝解,恍然悟出李由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杀他的心,赶在这个时候来----在他才抓住池锦娘找到池云就找上门来,是怕他走错,在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前,提前敲打阻止他。
陆冲心头潮起,眼眶热了----李由桓是把他陆冲放在心里的,不管李由桓为了皇位杀了多少人,手段多狠毒,但对他,至少是存了几分真情的,又想起此前因李由桓的冷落心生怨怼,他越发觉得惭愧。
李由桓转身望向院中的桃树说:“当年阿姆在的时候,我们在这树上摘桃子,桃子小,全是毛,摘了也不能吃。一转眼,这树都长这么大了,你我也生了白发。”
陆冲被李由桓的话带进情绪中,恍然记起年少时二人胡闹的光景,他是个心大的人,思绪还停留惭愧中,闻言抬手摸了摸头发,随口道:“我好像还没。”
李由桓噎了好半天,暗暗咬牙,本想转身也没转了,继续看花。
陆冲察觉到今日李由桓有些反常,似乎格外宽容,但又格外紧张。他心中的惭愧转为君分忧的决心,站在李由桓的立场,想想朝中之事,外有楚国、突厥袭扰,内有荣王、太后一党搅局,感叹李由桓当真不易。李由桓来此大约不仅为宋瑶,波谲云诡的斗争中,他李由桓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想找到一片了无纷争的净土,有个知根知底的伙伴,所以他才来这儿,用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好时光给自己一点力量,也容自己喘息片刻。
陆冲恨自己没用,没法替李由桓分担,转而想到宋瑶,她借着他一点怜悯之心,不顾及他的死活,咬牙要杀她也杀得!这念头一起,斩断了陆冲对宋瑶的最后一点惜弱之情。
其实更隐秘的缘由是,陆冲确认了自己在李由桓心中的地位,他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失意之人,而是皇帝的亲信,他不再甘愿、也无需沦为宋瑶之流的同伴。他要跟这些不清不楚全部斩断,一心一意忠于李由桓,而杀宋瑶正好是表忠心的好办法。
陆冲狠下决心,咬牙道:“陛下,我去杀了她。”
陆冲在这里思如潮涌,大起大落,可旁人看来他一直规规矩矩站在这儿,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李由桓怔了下,拉住他问:“宋瑶回来多久了?”
陆冲说:“听她说是才进城就撞见荣王迎亲,而后就来找我了。陛下,我这就把她杀了。”
李由桓说:“这个不急。你先去找个郎中。”
陆冲一愣,看李由桓别有深意的眼神往他小腹上滑,转而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跟个突眼金鱼似的,口中道:“不会吧,她?不可能啊!”喊完又犹豫了,宋瑶是胖了许多。
李由桓说:“她自小长在那种地方,没人教导,而后又在军中,身边没年长妇人,不知道也正常。我看她眉低眼慢,举止迟缓,似与容奇当年有些相似。”容奇是李由桓的皇后,太子妃时生过一个孩子,才落地没几日便夭折了。
陆冲转过背就开始掰手指头算日子,到底是有家室的人,做起来像模像样,越算越心惊。
他在这些小事上颇有歪才,自去找了家妇科妙手,请到隔壁小院----这也是陆冲的财产,两间院落中有道暗门连着,而后请宋瑶过去,让那郎中诊脉。郎中只当是这家的内眷,竖起五根手指,说:“恭喜恭喜,夫人有喜。”
李由桓在屏风后听到,身形动了一下。
陆冲忙问:“五个月了?”
“四五个月吧!”郎中笑道,“胎像稳固,夫人身子也不错,恭喜公子。”
陆冲不敢接这话,呆呆地扭头看向屏风,口中喃喃:“天意好难测啊!”
陆冲心惊肉跳,顿觉世事无常,只要宋瑶逃走后没再跟李由桢在一块儿,她肚子里可就是李由桓的长皇子或是长公主。若非他一念之差,李由桓可能亲手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这样一来,他不是窝藏刺客,而是保住了皇帝血脉;不但没罪,反而是大功一件。他都忍不住想把自己救下宋瑶的事告诉李由桓邀功了。
真是好人有好报!
陆冲朝老天拜了拜,许愿今后多多行善。
李由桓从屏风后转出来,盯着宋瑶两眼放光,未曾留下一句话,追出门外,对陆冲说:“两件事,一是务必照顾好宋瑶,不能让她有任何差池。二是查清楚宋瑶之前都跟谁在一起。”往前走了两步,又说:“嗯,不,二是照顾好宋瑶,不能让她有任何差池。”
陆冲一口气堵在半截,好半天才道:“臣遵旨。”
陆冲把李由桓送到门口_交给来接的安远盛,回来看见呆坐在原地的宋瑶,才意识到李由桓交给他的这件事其实比较棘手,其他人能防,若是宋瑶自己想不开,那就防不胜防。
宋瑶仍在发愣,显然也被这个消息弄懵了。
陆冲一时不知怎样面对宋瑶,可有些话还得说:“若是你生了儿子,做了太子,之后做了皇帝,届时李由桢不随你处置?”
宋瑶的目光有些迷离,说:“陛下开始是想杀我们的,不仅是我,还有你。”
陆冲不以为然,心道:这女人果然厉害,竟还想挑拨离间。他胡乱安抚好宋瑶,安排了得力的人手守住小院,在隔壁院子歇下。
夜里,陆冲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的白日里的场景,他真动了手,拔刀刺进宋瑶的肚子,自己的肚子却破了,血和肠子一齐流出来。
陆冲惊坐起,静夜中他的思绪出奇清明,忽然明白过来白日李由桓让自己杀宋瑶的意图,他其实是在试探。李由桓从来都知道他心软,若是并无二心,便会不忍;只有心中有鬼为求活命,才会咬牙下手。若他当时真的一刀下去,自己也恐怕就活不了了。可若他不杀呢?便是抗旨。
宋瑶的话又出现在耳边:“陛下开始是想杀我们的,不仅是我,还有你。”陆冲冷汗直下。他意识到李由桓已并非当初跟他爬树摘桃子的玩伴,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李由桓可以跟他谈当年趣事,他却不能真跟皇帝提当年之情。
陆冲想到这里,为先前自己的感动与惭愧觉得不值,啐了一口,又躺下,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既然连李由桓都不能信任,他得给自己多留条出路。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宋瑶更新,第 38 章 第 38 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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