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到了叶汀定下的“每逢初一十五放假一个时辰”规定,除了当值的下人,不当值的都揣上自己存得鼓鼓的腰包“放假”去了。
不再过奔波的生活,傅会干瘪的腰包也有了点重量。
这日清晨,烦人的侍卫年程又不怕死的围在傅会身边,孜孜不倦地求傅会能在闲暇之时教他保命的腿脚功夫。
傅会身上保命的功夫不少,但他对年程的请求视若罔闻,能不理他绝对不会回应一个字儿。
年程解下腰间的佩剑,见临床的傅会换上一身寻常衣袍,忙问:“叶三叶三,你是不是要外出?去哪儿?能带上我吗?”
男子身形颀长,即使生了一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相貌,但那身衣袍却能被男子穿出矜贵的气势。
前阵子叶大人忽然召集府上的侍卫,起了一个擂台,考教府上侍卫的功夫。叶三一个人单挑数十人,从一开始在擂台上站到比试结束,让叶大人直直夸奖两句!
他们这些侍卫,就算资历有了十几年的叶府老人,也很少得主君夸奖。忽然府上来了不过两三月,不仅在擂台比试考教中一骑绝尘,无人能敌,还得主君破天荒的夸奖,实在让人心生艳羡。
侍卫堆里,向来都是以功夫论高低,只要你功夫深,就能得到其他侍卫们的敬佩。是以不知不觉中,傅会披着叶三的面具,在叶府侍卫堆里当起了老大。
年程也想过叶三那种万众瞩目的生活,虽然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法,但是年程绞尽脑汁捞了千百次的月亮,也碰不到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叶三的一片衣角。
年侍卫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放弃”,这股毅力,倒让傅会有了一种“惜才”的错觉。倘若年侍卫能系统的学习,也能成为他口中的英雄。然而作为年侍卫崇拜的对象,傅会没有那闲工夫传授年侍卫系统的学习功法,傅会自顾不暇,对年侍卫的纠缠能躲则躲。
但凡年侍卫问傅会能不能教他功夫,傅会往往都是奉上“不行”二字。
傅会瞥了一眼年程,思索一息,意外的点头:“可以。”
年程撇撇嘴,心说你也就会说这两个字:“不行就不行,整天冷着一张脸,我都怀疑你是个面瘫,不教我功夫就算了,还不让我跟着,霸道,卑鄙……”然后他一个激灵,惊呼,“叶三!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说了‘可以’?”
傅会回以年程一个淡漠的眼神。
年程差点蹦起来:“叶三!你说的‘可以’,是同意教我功夫了吗?”
傅会正过身体,像看傻子一样看年程:“我说的是允许你跟着我出门,没说可以教你功夫。”
年程顿时泄气了:“切,我还以为你同意教我功夫了。套路,都是套路。”
傅会心生一计,意味深长地看向年程:“要不要跟?不跟我也没什么损失。”
年程打起精神:“跟!我相信,老天不负有心人!你总有同意教我功夫的一天!期待吧!”
那你就期待着吧,傅会心说。
两人出了叶府,沿街一路走,傅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却不急在一时,所以能耐下心慢慢悠悠地走。
年程对一些小物什十分感兴趣,时不时地在摊位前顿足摆弄,一个不留神,他便坠在傅会身后,等他反应过来,傅会的身影差点就埋没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
年程连忙追上去:“欸!叶三你等等我!”
傅会侧身看了一眼年程,继续走自己的。
在路过一处店铺时,傅会促足。
跟上来的年程见傅会打量一处客人颇多的店铺,不解地问:“怎么,叶三你想买什么宝物?”
就见傅会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那处店铺。奇快妏敩
年程继续跟上:“就算你想买,你应该也没那么多钱两吧?听说皇宫中秋宴那会儿,三小姐从拢月斋淘了一只瓶子,叫什么‘琉璃瓶’,三小姐拿进宫献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高兴得又赏了三小姐好些东西。现在京城内兴起赏玩琉璃瓶的风尚,一只琉璃瓶价值千两,那拢月斋生意兴隆了不少。”
年程不知不觉中戳中了傅会近几年生出的创口,疼得傅会皱眉不语。
傅会这几年过的都是没钱的日子,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赏玩珍宝的闲心,而且,他是真的没钱。
原来,刚才傅会促足停留的地方,是拢月斋。
傅会不经意往身后看了一眼,随即同年程道:“可要去酒楼喝酒?”
年程听了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到无与伦比:“行啊!走走走!我在翻云楼有认识的朋友,去那吃,保准丰盛!”
成国京城分为四个城区,东西城都是些朝廷官员和生意旺盛的酒楼。翻云楼是京城与宣平阁并首的酒楼。宣平阁在与东城庆渊街临近的北城,而翻云楼便在南城逐月街上,南北分立,互相角逐京城乃至天下第一酒楼的宝座。
两人进了翻云楼果然有人见年程来后笑脸迎了上来,年程简单介绍了傅会是他的朋友,就在那人的指引下上到了二楼厢房。
不久饭菜悉数上齐,年程还自掏腰包要了几壶上好的佳酿,傅会一落座,年程不心疼地给傅会斟满,殷勤地劝傅会与他碰杯共饮。
傅会看了一眼眼睛快眯成一条线的年程,心如明镜,沉默地接过年程递来的杯盏,仰首喝下一杯酒水。
年程笑得更欢了:“来来来,继续!”
傅会轻笑一声,拿起筷子挡住年程伸过来的酒壶:“怎么?想灌醉我然后让我同意教你些拳脚?”
年程的如意算盘落空,讪讪地笑了两声:“你,看出来了?”
傅会挑眉:“呵呵。”
年程破罐子破摔:“既然都到这般地步了,我还掏钱请了你这么一大桌子菜,你再不同意,我可不会罢休的!”
傅会放下手中的筷子:“我也就喝了一杯。”
年程愕然看向傅会,差点就维持不住脸上的笑。这人……这人,怎的这般无耻?好像他再与这人争论几句,这人马上就能朝他扔下一杯酒的酒钱,然后扬长而去。
年程心想,他这辈子估摸着是斗不过叶三了,要想习得叶三那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恐怕怎么威逼利诱好言相劝,也只能叶三自己松口才有用。
年程气呼呼地闷下一壶酒,看得傅会都有些惊诧。
这是,放弃了?
半个时辰过后,傅会看向醉成一滩烂泥还满口胡话的年程,慵懒闲适地停下夹菜的手,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饭菜,然后起身。
半刻钟后,换了一身衣袍的傅会翻着窗户跳下翻云楼,匿着身形往拢月斋走去。
此前他在拢月斋前面转悠了一圈,等他走的时候,身后已经坠了一两个爪牙,坚持不懈地跟着他们二人进了翻云楼。
傅会与这些日夜守在拢月斋外的人接触了不下三四次,颇有些藏匿行踪的心得。
再一次甩了跟着的爪牙,傅会选择翻拢月斋的后墙进去。
关录元正清点第一批从作坊里制成成品的琉璃瓶,想着挑几个品相上佳的送到叶府给叶三小姐过目,鼻间忽然闻到一丝酒味,一转身,就看见不声不响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影。
关录元当即吓了一跳,手中的琉璃瓶脱离手掌,直直往地面坠去。
傅会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只流光溢彩的瓶子。
关录元后怕地拍着胸脯,接过人影递过来的琉璃瓶:“公子!你是想吓死我不曾?”
“来的急,没知会你。”说着傅会将琉璃瓶递到关录元怀里,甚是惊奇地问,“这便是你与那叶三小姐合伙做的琉璃瓶?”
便见一间颇为宽广的房间里,摆着一地流光溢彩,精雕细琢,晶莹剔透的瓶子,拿烛光一照,怕是会更加好看。
关录元见傅会问他这些瓶子,脸上漫上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骄傲:“是的。”见傅会轻轻地捡起一只手臂长短的琉璃瓶,关录元问,“公子,你觉得,这瓶子如何?”
傅会闻言,看向关录元,道:“很好啊,这厢便预祝你赚得盆满钵满了。”心里却想着,叶三小姐亲自教授的琉璃瓶制作方法,若这厮做不好,他也这能骂这厮笨如呆瓜了。
关录元不知道傅会心里是如何的想法,只将脸上的笑意放大:“谢过公子。有公子这番赞美,我这琉璃瓶定然大卖!”
傅会疑惑地问:“你这琉璃瓶能好卖,不应该去谢人家叶三小姐吗?这干我何事?”
关录元哑然,须臾才道:“是,我该好好谢过叶三小姐。”
傅会放下手里的琉璃瓶,继续道:“你不仅要好好谢过人家,也该打理好琉璃瓶的生意。嗯……”沉吟一番,又道,“最好争取做到闻名天下。”
关录元话语一顿。
公子这理所应当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关录元将傅会说的那句话理解透彻,就听见傅会沉沉道:“平成,你准备好,可能不久后会有人请你上门做客。”说罢看向关录元。
“那人遣人盯了拢月斋一月,大有至死方休的意思。方才我只是路过,那些暗地里的人便立马警觉地追上,真是难缠。”傅会唾了一句背后指使暗卫潜伏跟踪的人,“若他找上门来,说些什么你懂。”
这是傅会初次唤他的表字,恍若隔世。
关录元面上已经毫无表情,闻言应道:“是,公子。”
“其实,”傅会站直身,转向关录元,“我猜你就算没说什么,他也能断定你是我的人。他们那一家,真是笃定了就不会改的性子。”
关录元犹豫道:“那……公子,这于你可有什么不妥?我就不能拒绝吗?”关录元苦笑,“该不会,还能将我绑去不成?”
傅会一笑,似是肯定道:“这也是有可能的。”想起关录元还有个准备满月的儿子,随即歉然,“想你家中还有快满月的儿子,将来……麻烦你了。”
关录元叹出一口气:“公子说的什么话?那位人物怕是做不出利用我儿子逼问的事。”
傅会挑了挑眉:“也是。”
傅会转身出了房间,关录元立即跟上,到了拢月斋后面待客的厢房,关录元给傅会斟上一杯云茶。
看着雾气逶迤而上的茶盏,傅会沉吟道:“还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关录元:“公子请说。”
傅会并指沾了两指茶水,随后将沾了水渍的手指抹向脸庞两侧,如此又沾了几次水,均匀的涂抹脸庞四周。感觉面皮有些松弛后,傅会反手从下颚撕开一张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剥离时嘶嘶作响,扯着傅会的脸,声音让关录元都有一阵彻骨的寒意,仿佛傅会撕的不是一张人.皮面具,而是自己的面皮。似是想起什么,关录元一阵毛骨悚然。
关录元颤声开口:“公子……”
傅会将整张人.皮面具撕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下颚:“没事。”
这人.皮面具他戴在脸上少说也有三个月了,每天撕了又戴上,起先脸还有些疼,如此过了三个月,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了,这点疼伤之不见骨不见肉的,比之他在边疆受的那些伤,简直就是毛毛雨。
“这是人.皮面具,我快用完了,想着托你做几张应应急,最好越多越好。”
关录元接过傅会递来的人.皮面具,颇有些新奇:“公子知道这面具的做法?”
傅会深知关录元此人对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兴致颇深,尤其爱研究一些世上难见的物什,如实道:“是,我有。”
关录元默契地侍奉笔墨纸砚,傅会则详细地写下做人.皮面具所需要的步骤,材料,做法。几息之后,人.皮面具的秘法便悉数写在了纸上。
关录元没问傅会如何知道做人.皮面具的法子,只恭敬地收下。
两人对坐品茗,难得闲适,傅会便多饮了几盏茶。
关录元放下茶盏,对傅会拱手道:“公子,且先等我一等,我有东西呈给公子。”
傅会点头,挥手让他去拿。
等关录元一走,傅会倚靠椅背,阖目思考。
想来他在叶府也呆不久了,周王的事要解决,北月那边的事也要赶紧结束,倘若那人带人围住他,他肯定没耐性同那人扯淡,他还有大把的事需要结尾,懒得纠缠不休。
等时机一到,两人最多只是相望不并肩。
而且,他还接了那叶三小姐拜托的事,他总得组织一下语言回复人家叶三小姐,不能马虎了,一马虎,叶三小姐将面临的险境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他确实没时间同那人浪费。
傅会刚想长叹一口胸中的浊气,耳边便掠过一阵脚步声。
不是关录元的。
傅会睁开眼,看向门口的方向,就见一名白衣儒袍的男子站在门口边上。
卓融没料到平成后院厢房还招待着别的客人,他是拢月斋的常客,小二见了他都习惯地将人引到平时与平成见面的厢房。这次登门,是听闻平成同那叶三小姐合作的作坊出了第一批琉璃瓶成品,想着一睹为快,在见过小二后独自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前头小二也没告知他平成在与别的客人会面,他没多想径直地往前走。谁曾想……
男子倚在椅子靠背,说不出的慵懒闲适,冷峻矜贵。
男子身上的气息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霎时沉凝,卓融莫名感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惊得他后退两步。
这时传来关录元的声音:“公子,东西在这儿……”
一抬头,便见好友卓融呆愣地站在门外,明显被里面的某位吓到了,于是他连忙走到卓融身旁,挡在卓融身前:“丰台啊,你怎么来了?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我正见客呢。真是的,看我不罚阿鹊月钱……”
里面傅会在见到关录元时便将身上的气势收的一干二净,明白此人是不知晓关录元在见客才擅自进来,拂了拂衣摆,站起身。
负手走到二人面前,沉眸盯了关录元身后之人一瞬,随即朝关录元伸出手:“东西。”
那人终于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抱拳行礼:“真是对不住,在下不知内间还有人,匆忙过来,失礼失礼!”
那男子没应卓融的致歉,只吩咐了关录元一句:“东西准备好了知会一声,届时我再来拿。”
接了关录元找来的小箱匣,傅会越过二人,堂而皇之地当着二人的面翻.墙走了。
关录元汗颜。公子,真是“君子端方”。
等人走后不久,关录元拍了卓融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解释:“那位……嗯,是我道上的朋友,道上的,你懂,行事不拘小节,哈哈。”
卓融暗暗喘了一口气,后怕道:“那人气势怎的如此可怕?我一见到人,就被他看得浑身一震,真是,真是……”
关录元了然地点点头:“丰台,我懂,我明白的!”
想当初,他初次见到公子,是在一座正遭叛军洗劫的城池里。当时城里处处是刀光剑影,四处飞溅着利刃破开骨肉带出的血,地上横陈着四肢不全的尸体,至今想起,他还有些胆颤。
当时,关闭的城门传来一声巨响,是军队攻了进来。叛军四处逃串,马蹄声刀剑声铮铮然地响在耳畔,有人一马当先,带着千人的队伍直捣敌营,犹如一把利刃,直直插进敌人的胸膛。
关录元是叛军洗劫后幸存下来的,那时他被引到带领军队绞杀叛军的将军面前,两腿还犹自狂颤。
军队将叛军悉数围杀,一个不留。硝烟直上,火光照亮了那个人。
将军浴血杀敌,染了一身的血红。
彼时将军正在清点战后叛军的尸首,听见兵将将人带来,转头瞥了他一眼。
将军脱了甲盔,露出棱角分明的脸,仅由一根红绸带就束起一头黑发,即使浑身浴血,也掩不住一身矜贵淡漠的气息,那气息犹如壮阔河山,望之生畏。
他到现在还记得将军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哟,还活着一个?”
那句话,活像不想他活着,让他当场失力坐到地上。
幸好当时他没被公子吓得尿裤子,如若不然,现在他会被公子拿来当作取笑他的笑资的,然后“永世不得翻身”,说不定等他儿子将来长大,公子还会把这事当作传家宝一样传给他儿子!
两人均是后怕,竟在门外呆呆地站了一刻钟。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他摇身一变更新,第 28 章 面具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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