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殿兰宫沉在日暮云霞下,内侍们高举着手里的纸捻,沿墙根碎步向前,依次给石亭子燃灯。朱红的墙门廊柱被光照得鲜焕,远远瞧去,有种别样的深邃壮阔。
这样的场景,戚展白不是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样一座辉煌的百年宫阙,也有冷清的时候。
一场浩劫,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掏空了所有妆蟒堆绣。短短几个月,青砖地上就钻出了茸茸枯草,最长的甚至快要淹没他脚踝。御书房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可殿门上的朱漆却已剥落。
而殿内那位正捧着奏折翻阅的帝王,也再不复之前面对他时精神抖擞的模样。
囚禁的日子并不好受,苏含章几乎是无节制地将自己过去二十年所受的苦,在这短短数月之内,全都报复回了他身上。
洗衣、劈柴、生火......稍稍出一点儿差错就鞭刑针扎地伺候。
昔日龙骧虎步、金尊玉贵的天子,终是被折磨成了一把枯柴,同田埂间一捧烂泥无异,眼下就算披上龙袍,也显得格格不入。风一吹,明黄的衣角空荡荡地飘起来,他整个人仿佛也能飘起来。
戚展白跪下,向他行君臣之礼。
“起来吧。”
天佑帝木讷地从奏折上抬起视线,定定看向他,从上大下,格外细致地打量。一双老眸沉静又悲切,目光中似有万千情绪涌动,却是一点也无法宣之于口。
良久良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有意思的问题,戚展白很想笑,这些年自己就活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得好不好,他都知道,又有什么好问的?
天佑帝也觉察到自己话里的可笑之处,讪讪咳嗽了声,转而望向窗外的宫灯,有些艰难地开口:“朕今日召你过来,是想同你商议大邺后继之人的事。”
“同样的问题,在你出发前往西凉之前,朕曾在这里问过你一遍,当时你说你不敢妄言,朕也就没继续。而今你勤王有功,又是......”
抿唇沉默了下,他沉声接上,“又是朕的儿子,完全有资格过问。朕再问你一遍,这山河社稷的重任,你可愿意担?”
他转头直直盯着戚展白,终于不再躲闪。眼神里沉淀着希冀的光,像是野火焚烧过后的草原,在苦苦等待春风。
戚展白也睨着他,神色平静,不复之前的敬畏。如此对视片刻,他的声线在殿内冷冷地荡响,还是那句:“微臣,不敢妄言。”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能继承大统之人,他也不愿认回这个父亲。
天佑帝目光中露出一丝狼狈,唇瓣剧烈颤抖,喉咙窒住,久久无法言语,只能用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紫檀桌案一角,指甲快要折断,他也毫无感觉。
窗外宫灯在风中极速飞旋,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斑驳交织在两人之间那相隔仅数尺的距离内,牵扯出过往无数寂静而苍白的流年,恍若凝固。
“倘若陛下没有别的事,微臣就先告退。”戚展白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站住!你给朕站住!”
天佑帝神情忽然激动起来,快步绕过桌案追去,宽袖“哗哗”甩落一沓奏疏,打翻一砚新墨,他也顾不上收拾。
奈何戚展白健步如飞,天佑帝如何也追不上,眼见他快要出门,他急火攻心,朗声冲他背影大呵:
“你不要这天下,难道是想让昭昭再过回朝不保夕的日子,像在柳州湖边那样?她身子不好,你当真忍心让她跟着你吃苦?”
戚展白脚步一下顿住,怔了半晌,霍然转头,怒道:“你派人跟踪我?”
天佑帝叫他眼底的火气灼了下,眼神微有躲闪,但也仅是一瞬,他便端出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严,郑重道:“你是朕的儿子,朕是关心你,怕你出事,才派人暗中保护。”
“关心我?”
戚展白仿佛听见了人生中最大的笑话,不禁牵唇冷笑连连。
“关心我,还把我丢在戚家不闻不问,一丢就是二十年?倘若不是今年不慎捅破这层窗户纸,你还打算瞒几个二十年?”
他眼底渐渐闪烁一抹带着血色的泪光,声音逐渐失控,尾音近乎咆哮。每一句问话都似从他心肺中挤出来,饱含二十年的心酸和不甘,字字都滴着心头血。
天佑帝垂眸不敢看他,浑身血液像是骤然凝固,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御书房的气氛沉凝下去,许久许久,天佑帝才重获勇气,抬起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奄奄地看着戚展白。
“朕知道错了,这二十年,朕无一日不在煎熬之中,夜里都无法安眠。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也全都是你和你母亲的身影。”
“你每日戴着面具上朝,朕都心疼不已。后来看见你终于把面具摘了,朕知道不是因为朕,而是昭昭的功劳,朕也是开心的......”
他声音极是怯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犯了错,虔诚地在向自己的孩子忏悔。
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陷入回忆,自言自语一般,试图从苍白的过往中扣出一丝温馨,却发现这些温馨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自嘲地苦笑了下,“都是报应。”
都是报应!
当初淑妃案东窗事发后,沈岸把孩子从戚家带回来,苦劝他莫要因淑妃的事而牵连于无辜,毕竟这是皇嗣,是他第一个孩子,血浓于水。
彼时他正在气头上,非要较那一股劲,觉得自己正当壮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加健全的孩子,舍了这一个生而有残的,并不打紧。
可偏偏,老天爷真就断了他的父子缘,让他之后再无所出。
仅有的三位皇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他费尽心血也扶不起来。反倒是这位早早被他视为弃子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磕磕绊绊攀至了他所能企及的权势最巅峰。
当真讽刺。
外间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夜风骤急,宫灯的光急速摇晃,在天佑帝脸上一层层晕开,映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此刻的他,帝王威仪尽失,仿佛被无常勾走了魂魄,成了一具傀儡,愧疚和悲伤摆在脸上,几欲决堤。
戚展白冷眼睨着,眉宇间怒气燃尽,只余漠然的灰烬,寒声道了句“微臣告退”,便再次踅身离开。
“等......等一下!”
天佑帝瞬间从回忆中抽离,跌跌撞撞急追上去,却只能看见戚展白越走越远。
夜风吹得满屋帐幔飞卷,宫灯光芒已尽,光线变得昏暗,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
沈岸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抱走,彼时的他还不知事,却哭得极是悲伤,仿佛知道自己要被抛弃,努力从被子里抻出小手,不住向后头的他挥舞,一双眼哭得通红,小嗓子都快哑了。他却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同今日一模一样。
心情却截然不同。
都是报应......
泪水模糊了眼眶,也模糊了那段浸满哀致的父子情,天佑帝愈发看不清他的背影,像是挨了一闷棍,背脊不禁佝偻下去,噗通,冲着前头直直跪了下去。
清脆的膝盖叩地声,响彻这间只属于九五至尊的御书房。帝王冠冕从头顶萎落,滚至那滩打翻的墨汁上,被染得黢黑难看。
天佑帝却不顾不上捡,只近乎哀求地凄声唤道:“展白,你难道甘愿看着大邺万里山河,就此断送沉沦吗!”
戚展白一脚已迈过门槛,身影陡然凝住。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是朕福薄,朕也不再强求。但你也知,朕非寿考之人,而今除你之外,朕膝下再无得力子嗣。阂朝上下,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比你更能肩负这天下兴亡之人。于公于私,这位子都该属于你。也唯有传位于你,才是大邺之幸,更是百姓之幸。”
“就算是为了大邺,为了泱泱天下,你就不能舍弃一点私情,答应朕这一回?”
说罢,他在满室凌乱的光影中,深深叩首,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涓涓滴滴,不可抑制,渐渐,又混沌于皇城静谧而冷清的夜色中。wWw.qikuaiwx.Com
戚展白始终没有回头,也始终没有再迈出另外一只脚,扶着门框,仰目望着穹顶缓缓转移的星辰,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良久良久,他都只是这般站着,像一樽美玉雕成的塑像。
眉梢鬓角叫夜露打湿,结了层薄霜,他也不知道。
夜渐渐深了,戚展白还是没有回来。
沈黛坐在院中边看书边等他,春纤和春信过来催过好几回,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安置,却也只是浅浅而眠,不能熟睡。
半梦半醒间,门外响起细碎的踱步声。
沈黛认得这声音,是戚展白回来了!
困意顿消,她“唰”的睁开眼睛,连灯都来不及亮,便迫不及待地披衣下床,飞奔出去开门。
戚展白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弦月的光自廊外枝叶间筛下,在他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背影萧索落寞。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吵醒你了?”
声音有些沙哑,神情隐在淡月后,眼底隐约覆了层疲倦的血丝。
沈黛心里被牵扯了下,摇摇头,“没有。”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靠上他的肩。
戚展白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脱下风氅仔细裹在她身上。月色幽幽,两道身影在月下重合成了一团。
他不说话,沈黛也便不说话,就这么窝在他怀里,脑袋侧靠着他胸膛,安静地陪他。
其实就算他不说,沈黛也能猜出,陛下今日寻他做什么。
大邺的江山,总得有人继承。无论血脉还是才干,这世上都再没有人比戚展白更合适。
她甚至都能猜到,他拿什么威胁戚展白,无非就是她和大邺千万子民。
多么恶心啊。
当初他抛弃戚展白,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二十年都不闻不问,眼下见自己偌大的家业无人可传,又眼巴巴地要把人认回来。如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到底当戚展白是什么?
可她很清楚,他是放不下的。
就像这回,他们明明都已经决定好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可帝京有难,百姓有难,大邺有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了。
那日在营地亲眼看见他调兵遣将的模样,风发的意气直冲云霄,跟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不禁让她生出一种错觉
便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他也依旧会是今日这个少年。
怒马鲜衣,恣意飞扬。
这样很好,她的小白就该是这样鲜活的存在。既是雄鹰,就当展翅搏击长空,放他回归山林平淡一生,才是对他最大的折辱和锉磨。
“小白。”沈黛勾住他脖子,仰头凝视着他在星月光辉中显得幽微的面容,“你不是为了他去做皇帝,也不是为了这个天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这双羽翼丈量长空时,能再无遮拦。
戚展白颤了颤眼睫,垂眸。漆黑的眼瞳中,她的倒影在轻轻摇晃,冉冉涌起些微的光,又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愫遮掩。
“可是昭昭,之前我对你承诺的,要陪你走遍大邺河山,看遍世间风景,如此......便要食言了......”
这话他说得十分艰难,像是费尽全力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他平素最不喜的,便是不信守承诺之人。可眼下他却要做这样的人,毁掉的还是对她的许诺。
当真比千刀万剐还叫他难受。
忽地一只柔软的指腹轻抵在他唇边,将他所有狼狈和自责都堵了回去。
“昭昭此生所愿并不在此,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昭昭都只希望小白能平安欢喜。居庙堂之高也罢,处江湖之远也罢,我心永恒,绝无改变。”
月牙涣漫过层云,散开疏淡的光。
她在那团朦胧里深深凝望着他的,眼里似藏匿着世间最明亮的一双星子,照得他眼前的一切流光溢彩。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星子也跟着轻轻摇曳。
心口血潮狂乱地涌动,戚展白低头吻上她的额,无限爱怜,慢慢地,一寸寸收紧双臂将她抱紧,“昭昭,我前世究竟修了什么福,此生竟能得你相伴......”
沈黛眼梢掠起一抹狡黠,亲昵地在他颈窝磨蹭,“你上辈子救过我,你不记得,但我还记得,牢牢记得,所以这辈子缠着你报恩来了。”
戚展白一愣,只当她在说笑,宠溺地捏捏她鼻子。
这个丫头啊,真就是一团光。
初见时便乍然惊艳了他单调沉闷的世界,年少所有的绮梦都因此有了颜色。眼下经岁月洗礼,那光芒不曾削减半分,反而越燃越烈,便是在这寒冷萧条的冬夜,亦能灼灼温暖他的心。
昭昭,昭昭......
他默念着,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将她抱得更紧,脸埋在她发间深深呼吸着。
浅淡而柔软的香气充盈心田,没有实质,却更胜药石,让他心头最后一丝忧虑也同这枝头的积雪一般,渐渐融化为空白。
动乱之后的新年,总是格外令人期盼。
从皇城到宣德门,帝京四处张灯结彩,喧闹不绝。舟桥一应商铺重开,丰乐楼更是搬出了窖中深藏百年的数种佳酿,香飘万里,三日不散,引得众人趋之若鹜,终成万人空巷之势。
而令满朝文武争论了许久的皇嗣之虑,也随随陛下的一道禅位的诏书,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
邺德将尽,祸难既积,降及朕躬,群凶四起,寰宇颠覆。赖湘东王神武,薄伐不庭,扶倾颓构之下,拯溺逝川之中,一匡社稷,保绥庙宇。加以龙颜英华,天授殊姿,湛若日月,乃君人之表。故五灵呈祥,人神告祉,天之命数,实有所归。
朕虽昏蔽,暗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予其逊位别宫,敬禅于戚,一依唐虞、晋宋之故事。”
诏书一出,朝堂上下俱都震惊。
大邺开国两百余年,兴衰起伏无常,还从未出现过禅位之说。一时间众说纷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可天佑帝一问:“众爱卿还有更好的人选?”
大家就都哑巴了。
宫里那几个皇子是何德行,大家都心知肚明。唯一一个成才的,偏偏还误入歧途,学别人造反,陛下禅位于旁人是迟早的事。
放眼大邺,也只有一个戚展白,文治武功兼备,能担大任,尤其这回帝京之难,也是他解的,朝中许多人的性命,还是他救的。是以众人嗷嗷叫唤了几天,渐渐也就都不做声了。
与这道禅位诏书一块颁布的,还有一道赐婚的旨意,出自新帝戚展白
他将沈家与湘东王府原来的婚事又亲赐了一遍,聘礼翻了数倍,不是让沈黛做湘东王妃,而是直接册封皇后,待新帝登基,便行封后大典。
消息传开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当初沈家放弃皇室联姻,同戚家结亲,笑话沈黛有眼无珠的人不在少数。可谁能想到,最后一半瞎之人竟然做了皇帝?
现在他们是真笑不出来了,一张嘴,眼泪就“哗哗”直流。更有人巴巴跑来登门道贺,言辞极尽阿谀奉承之势,妄图结交攀附。
沈黛只推说身子不适,便全躲了去,同苏清和一道坐在院子里翻看尚衣司新送来的嫁衣图纸。
“这些可都是戚展白亲自设计描画的,熬了好几个日夜呢。登基这么大的事,他都忙不过来,竟还有功夫操心这个,画得还挺好。”
苏清和翻着画纸不住咋舌,眼里满是欣羨。
沈黛觑了眼,嗯,画得是挺好,这嫁衣的纽子明显比上回他买的那件容易解开......
他画画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沈黛脸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一层薄薄红晕。
苏清和瞧见了,暗笑了会儿,伸手搭上她的肩,感慨万千:“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兜兜转转,咱们俩还是做了妯娌。”
又叹一声,羽睫在眼下扯起疏落淡影,“其实他认祖归宗不是更好?如此,外头那些老顽固也没有理由反对他了。”
沈黛笑而不语,自管低头整理画纸。
那样的身世,于旁人而言或许是天降之福,但在戚展白心中,却只是个抹不去的污点。他有他自己的骄傲,不做苏家人,也不认戚家事,就只做他自己,只做戚展白。
不过这妯娌二字......
沈黛心里默念着,余光偷觑向一旁正蹲着拿树枝逗弄知老爷的沈知确。
他听见“妯娌”二字,果然情不自禁看向苏清和,眼神复杂难辨。
沈黛忍俊不禁,咳嗽一声打趣道:“就算不兜兜转转,咱们俩也会是妯娌。”
苏清和半天没转过这弯儿,歪着脑袋奇怪问:“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蠢,展白怕你做了长公主,更嫁不出去,打算让昭昭认一干兄弟,勉为其难娶你为妻。”
沈黛话还没说完,沈知确就启唇打断了她,眼皮散漫地一掀,手里的树枝在他说到“勉为其难”四字时,还兴味地点了四下。
就直接把苏清和给点炸了。
“本公主是勉为其难,那你又算什么?妹妹这都快成亲了,哥哥还没说成媒,啧啧,真可怜。要不本公主勉为其难认个干妹妹,赏给知大爷你,没得叫你绝了后。”
苏清和昂首抱胸,不屑地睥睨。因曼妙的身段,这动作便显得胸前波涛汹涌。
沈知确眯了眯眼,哼声,有写艰难地调开目光,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懒懒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娶不娶妻无所谓。倒是你,招亲招到改朝换代,都没个着落,怕是以后都嫁不出去。要不我把秦济楚放出来?好歹有个肯娶你的人。”
苏清和眉头茫然蹙起,看向沈黛,“秦济楚是谁?”
沈黛鼓着两腮努力忍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个卖醋的。”
“卖醋的?”苏清和挑起高低眉,更加疑惑了,看着沈知确阴阳怪气的一张脸,哼道,“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知老爷,咬他!”
知老爷当即来了个“胖橘越龙门”,飞扑到知大爷屁股上,“喵”地一声,一口咬了上去。
沈知确:“咝嘿?!”
......
三人插科打诨,正当热闹,春纤行色匆匆地赶来,踟蹰片刻,在沈黛耳边低语:“姑娘,宫里来人,请您进宫一趟,听说......”她抿了抿唇,接道,“听说是废大皇子非要见您。”
沈黛一瞬沉了笑容。
那日悬崖之事发生后,戚展白便留了个心眼,让人去底下搜寻,果然抓到奄奄一息的苏含章,和在崖底等待接应的人。
这几日拷问了一圈,才终于将他留下的所有暗线都悉数斩断。再留他已是无用,陛下考虑皇家颜面,便赐了杯鸩酒,让他自行了断,可他却迟迟不肯喝下。
现在还扬言要见她......
沈黛哼笑,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正好也有事寻他。
苏含章被捕后,就一直被囚在语海楼。
当初他将颐珠夫人囚禁在这多年,起事后,又将陛下关在这数月。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尝尝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门板上还留着四个大洞,嫣红渗透木质肌理,是那日戚展白挽弓将元韶容钉在门上时留下的。
许是命运的指引,当初若不是苏元良将她绑架至此处,也就不会有接下来他们的西凉之行,那二十年的事便会同河底淤泥一般,永不见天日。
这也便注定了,一切因果纠缠,都要在这里结束。
门扉一开,澎湃的潮气扑面而来,沈黛由不得拢紧身上的大氅。
这样的寒日,广阔而冰冷的阁楼里,只有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满地败草间淡淡地、薄薄地铺了一层浅金色,浮尘上下翻飞。
昏暗中,一双细长而幽深的眼转过来,定在她身上。
不得不承认,苏含章是个雅致的人,即便断了一只手,身陷囹圄,被铁链束缚,他也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衣裳褴褛地箕坐在一张瘸脚桌案前,也像在琼楼玉宇中品茗吟诗。
看见她来,他微微一笑,琉璃般剔透的面颊上,神色平静,“来了。”
语气淡然得,仿佛她只是出门办了点事,现在回来了而已。
沈黛漠然睨着他,上前将一个瓷瓶放在桌案上,“你用在鬼医身上的这药,当真无解?”
“若我说无解,你当如何?”
“我会让你也服下。”沈黛淡声道。
屋内安静了一瞬,苏含章静静盯着她,轻笑,拿起瓷瓶摩挲,“这药还没有名字,不如你给取一个?”
“大梦千年。”沈黛想也不想,便回了他一句。
苏含章脸上的浅笑化为大笑,嘴里喃喃,像是控诉:“大梦千年,好一个大梦千年!”
手脚上的铁链随他动作震动,发出刺耳的“咣啷”声响。在这样幽暗的环境中,听来倍加凄厉。笑够了,他渐渐安静下来,眉眼沉溺回暗处,染上些许少见的落寞。
半晌,他从怀里摸出两张叠好的熟罗纸,放到桌案上,推到沈黛面前。
“此药无解,鬼医是醒不过来了。若你还想治好戚展白的眼,可以试试这个。针灸和药敷双管齐下,方法我都写清楚了,随便寻一个行医五年以上的太医,都可践行。”
说着,他点了点压在下面的纸,“这是给你的。你虽未患心疾,但到底被秦济楚的毒烟熏伤了,若不调养好,以后行房、生子,或是遇上旁的会叫你血脉贲张之事,都会有性命之忧。”
沈黛还未从他突然的转变中回过神,眼下又听见“行房”这类私密字眼,双颊顿时红霞满天,“你!你......”
苏含章挑一笑,“害羞了?那不如......”他单手托腮,支在桌案上,玩味地觑她“你去求求你的小白,放我一条生路,我亲自帮你调养身子,必是比那鬼医好上千倍。”
沈黛冷哧,“你这莫不是在为那日小白不追究颐珠夫人刺杀他一事,在还他人情?”
苏含章脸上的笑登时僵住,撇开脸冷声道:“方子都是我写的,你若信不过,可以找太医帮忙验看。”
说罢,他便靠回墙角,再不出声。
沈黛拿走两副方子,大致扫了眼,又抬眸觑向昏暗中他侧脸起伏的朦胧轮廓。
到底是血浓于水啊......
当初他若是真怕颐珠夫人泄露秘密,杀了她,才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可他没有。就算他再不肯承认,他心底依旧残存的一分对亲情的渴望。
却奈何,终是一念成魔。
沈黛暗叹:“你嘴里可还有一句实话?”
苏含章爽朗而笑,“有啊。”
沈黛狐疑地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低头把玩着瓷瓶,挑开顶上的缝口,举高敬向沈黛。阳光斑驳在他俊秀的脸上,眼底笑意轻狂,“我是真的喜欢你。”
说着便仰头,将瓷瓶里的药服尽,潇洒地甩手丢了瓶子,背对着沈黛,躺回那团败草破絮之中。沈黛唤了几声,他都不理。
这里能照见太阳,迎面吹来的风也舒适骀荡,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母亲拥着他在树荫里打盹的时候。
至少这时候,他是自由的。
他这一生恨过,也爱过,挣扎过,也绝望过,以为没人再需要自己,但黑暗中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只手,温暖地伸向他。生命最后时刻,他也将自己的不如意尽情宣泄了一通,纵使失败了,也不枉此生。
那就这样吧,大梦千年,人世间太苦,就当只是做了一场梦。
若有来世,愿不再投生帝王将相家。
药物慢慢起效,四肢的力量如流水般泻去,意识跟着模糊。他不害怕也不抗拒,攥紧手中他偷偷藏起的那支海棠发簪,宛如母胎中的婴孩般蜷缩起身子。
记忆如走马灯般打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个夏日大雨的午后。小姑娘的头发叫路边横出的树枝勾住,怎么也解不开,急得她满面通红,跺脚不已。
这回,可一定要帮她一把啊。
他如此默念着,嘴角情不自禁浮起笑来,在冬日的暖阳中欣然闭上眼。
沈黛离开语海楼,外间竟飘起了雪。
起初只是筛盐一般,簌簌的,逐渐起了势头,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般绵绵不绝。连绵起伏的殿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
沈黛这回进宫没带春纤她们,眼下身边也没个宫人跟着,冷不丁叫这场大雪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知自己这是走到了哪儿,周围也没个人,她只能仰头望着天,茫然发呆。
远处有人过来,天地苍茫,那豆大的黑点很是突兀。待走近些,英挺的身形便有了轮廓,沈黛听见他腰间佩剑虽步伐发出的细微叮当声,由不得笑起来。
不等他过来,她便张开双臂,雀鸟般欢喜地扑到他怀里,“你怎么来了?不是今天一整日都要忙登基大典的事吗?”
“谁让你进宫了呢?”戚展白颇为无奈地叹了声,抖开手里的大氅,罩在她身上,又点了下她鼻尖,神色紧张地问,“可有出什么事?”
沈黛知道,他是在担心苏含章又对她做什么,摇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什么事也没有,他......”
她不知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抿着唇,心里喟叹不已。
当年的事,他们俩都是受害者,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一个放下了,迈出心里的沟壑,便是海阔天空;而一个放不下,放任自己沉沦,终究自食其果。
戚展白都懂,没再追问什么,捏了捏她的手,含笑道:“走吧。”
沈黛点头,也没问他究竟去哪里,也不想去问,只管牵着他的手,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当初两人在西凉,她闭上眼睛,安心地让他背着自己在戈壁穿行一般。
他虽没说话,沈黛看着他脸上的笑,便知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鞋声“笃笃”,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两人牵着手,在满天大雪中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不知不觉便走上了最高处。
广袤的皇城在脚底延伸,远处是便是帝京城。
大雪中,四处皆一片白茫茫,所有花树和草叶都被雪花覆盖,瞧着萧索。不过没关系,萧瑟底下蛰伏着生机,绝望之中才能生出希望,待来年东风至,必将是一片大好春光。
就好比这座华丽的桂殿兰宫,从此将会是他们两人的家,虽然冰冷,却丝毫折损不了两人十指紧扣的温度。
忽地,手被人攥紧,往他怀中带,声音轻悦而笃定,“我此生所有,唯昭昭而已。”
暖流顺着彼此交缠的手,涓涓涌入心田。沈黛微微一笑,回握住他,在他温柔的视线中,云朵一般柔柔地栖息到他怀中,含笑望住他,“昭昭亦如是。”
他眼里倒映出她明媚的笑容,她眼中也只有他坚毅的身影。
他是她的朗朗天地。
而她,亦是他的山河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明天开始更番外,该有的都会有,放心ovo
先说那篇禅位诏书,非纯原创,我参考了好几篇禅位和退位的诏书写出来的,写得不好,拜托不要较真啦。
好想一直没有抽过奖,这回想抽一下,谢谢各位小仙女的资瓷,mua具体怎么抽,你们等我研究一下。
还有就是下一篇接档文,我想好了,先写那篇古言御前美人,一个简单的破镜重圆的故事,喜欢的小仙女可以提前收藏,么么
一句话简介:都道此情将央姜央,他却偏说未尽卫烬。
具体文案如下:
姜央是镇国公府捧着长大的人间富贵花,与太子卫烬情投意合,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一朝政变,太子被废。姜央为保家人,狠心斩断情丝,同新任储君定亲。
分别那晚,少年双目猩红,紧紧攥着她的手,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但他也只是笑了笑,放开她,走得决然。
被幽禁的废太子,连庶民都不如。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他会东山再起,在姜央大婚前夕,把东宫一锅端了。
姜央沦为阶下囚,被家人当作弃子,送进宫讨好新君。
再见面,少年狠狠掐着她下巴,冷漠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声线如刀剐过耳畔,“姜姑娘凭什么以为,朕会要一个定过亲的女人?”
姜央瞥见他袖口沾染的口脂,不觉红了眼,“陛下既已有新欢,去寻她便是,作何把我拘在这儿受辱?”
眼泪顺着她娇艳的面颊一颗颗滑落,全砸在了卫烬心上。
当晚,阂朝上至一品大臣、下至末等内侍,甚至连别国使团都接到了急诏。
大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忙赶去皇宫。
就瞧见那性情阴鸷、两手鲜血的帝王,正手忙脚乱帮一个小姑娘抹泪。
声音低柔得不像话,连九五至尊的自称都忘了。
“我没有别的女人,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大半夜被叫来吃狗粮的他们:“……”
镇国公府上众人发誓,当初发现自己站错队,就已经后悔。
所以他们才送姜央进宫,大义灭亲,向新君表忠心。
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日日翘首期盼姜央早些被折磨死。
可最后等来的却是她受封皇后、独宠后宫的消息,和一道抄家的圣旨。
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心头血都快呕尽。
也是那一刻才彻底明白,“后悔”二字到底该怎么写。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怎敌她如花美眷更新,第 62 章 062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