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白的柔软之物如蝶一般依附在残破的盔甲之上,被血液染成了红花的色彩。
那副样子太过狼狈,以致于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而他的父亲嘴里咒骂着一个人,他知道那个名字,还是个对于他来说很好听的名字:
——神黎。
往后流逝了将近八十多年的岁月,他突然有一天想起了那个人,他想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一片芦苇丛的关系。
鬼使神差的,他沉默地走上了芦苇遍地的小道。
那一晚,高空悬挂着一轮血红的月色,不远处有一幢被长得老高的芦苇掩去几分的七层阁楼,那是前不久被一群后起之秀攻陷的城池之邦。
往日的灯火不再,歌舞不响,城主身披铠甲脚踏马鞍指挥士兵敲鼓击锣的耀武扬威也不复,于他来说,战国就是这样以下克上、群雄争霸的时代。
月夜之下,清风拂过的芦苇丛中,武士之姿的鬼停下了脚步。
他见到了自己的胞弟——继国缘一。
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牵连姓氏之时让他想起了自己早已抛弃的人类名字。
不知为何,胸膛之中突然燃起了泛着暗色的烈火,张牙舞爪地焚烧着过往的一切。
可是眼前的人,早已不是记忆中强大的样子——他头发花白,面容枯槁,一派老态龙钟的姿态,唯有那额上的斑纹与身上一袭羽织依旧火红争艳。
这不让他意外。
毕竟,已经过去六十余年了。
唯一让他感慨的是,「神之子」原来也会老去,强大如神佛的缘一过了六十余年就是这副丑陋的姿态了,但是他依旧如初。
因为他在六十年前的某一天,选择变成鬼了。
而他的弟弟,一定是来杀他的吧。
但可惜的是,缘一没能杀了他就就地圆寂了。
而他挥刀腰斩了对方拿着刀直立死去的尸体。
一时间,昔日里强大而耀眼的身姿失去了色彩,只能在他的刀下化作残肢断骸,伴随着迸溅的血液倒下。
可是,割裂了躯壳与衣物的剑气一同砍掉了什么东西,夹杂着血腥气息的晚风吹来,空气中有一截被砍断的木笛从缘一的衣襟中落了出来,伴随着满天飘扬的信件。
他本来是要走的,但是收刀抬脚间,信的碎片飘零到了他的手边。
他下意识用手攥住了一角,当摊开一看时,其中支离破碎的字样刺得他非人的瞳孔止不住的颤。
云霁初开,掩去半边的血月。
死人与恶鬼是其中的主角,冬的温度随风吹过山野而来,雪白的芦苇羽絮与飘零的信件飘舞。
他动了起来,将砍碎的信纸尽可能一一地拼接起来。
横着裂痕的信纸上,一封又一封,有着笔墨淡去的痕迹,伴随着一些仿佛带着笑意的话: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不能继续保护你了,十分抱歉。」
这是谁写的?
他近乎茫然。
「请继续按照你的心前进,你已经成长得非常优秀了。」
「真不愧是我的学生。」
「虽然无法再伴你左右,但是岩胜你的话一定没问题。」
什么时候写的?
「我相信你,正如你相信我一样。」
「请不要感到寂寞。」
「相比之下,我才是那个会想你们的人。」
「缘一不打算和我走,所以今后缘一就拜托你了,我也将你拜托给缘一了。」
「你儿时说过会将缘一接回一起生活,这也算是实现了吧。」
「缘一说,他很喜欢温柔的兄长。」
……又是写给谁的?
「你是他敬佩尊敬的人。」
「他说,他小时候钦佩你努力又强大的样子,所以想成为世界第二强大的武士。」
「对不起,我从你身边带走了缘一,又让他受了十几年的苦。」
「对不起,当初没让你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是谁写的?
又是写给谁的?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是谁?」
但耳边有温和的声音,与心里的疑问一瞬间重叠了。
那是十分轻柔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言语,记忆的绘卷踏着血色的月光铺展而来。
像极了记忆中那一袭在清晖月色中飘扬的火红羽织——
樱花落得七零八路的树梢间,有黑色的长发在飘扬,面色苍白的女子低头看他,耳边的流苏耳饰在夜风中飘扬。
她问:
——「……你是谁?」
一瞬间,让他无端陷入一潭袭卷的涡流中。
他微微瞪大眼,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
而她挑着眉,苍白漂亮的眉眼轻快地笑了起来,又问了一遍:「晚上好啊,你是谁?」
……继国岩胜。
「……黑死牟。」他说。
可是信件给予的对象,是名为继国岩胜的人类,而不是已然成为鬼的黑死牟。
孩提时代遇见的人,仅仅停留一个纯白的冬季。
他自认不是个长情念旧的人,悠悠十几载的岁月,她的身影其实早已模糊。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月色清冷如水,久远时光中的积雪堆积在心中,久久都没化开。
最漫长黑暗的冬夜,恐惧笼罩在他的心间。
可是,林间燃烧的火把伴随着刀光剑影折断,枪响,箭鸣,那个动荡时代的某个冬夜,马蹄声带着马车哒哒地奔走,她扬刀挥伞的身姿将一切的喧嚣都甩在了身后……
就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梦,冬天的阳光薄得如未散的雾,她在林间的雪间朝他明媚地笑。
她说:「别怕,我送你回家。」
未经世事的孩子,好像就此获得了某种奇怪的勇气,不管做什么,因为有她在身边,都会感到莫名的安心与自在。
所以,他想随心地吃糖,心性也变得乍乍呼呼,想见的弟弟,他追随着她前进的脚步去接触,那些年,就连那位自出生起就渴慕的大人,他都经由了她的手去勇敢地拥抱。
冬雪幽幽,世界一片寂然的纯白。
那些两个人牵着马车流浪的旅程,短暂得不可思议。
她和他讲她曾经的旅途。
她带他走过可怕的战场。
她肯定了他的梦想。
倏微的火光中,脑子烧得昏昏沉沉,他看见却是人生中第一滴为他落下的眼泪。
那一刻,一个荒唐的想法在心中发酵,以致风雪载途的夜半,他拿起她的刀,面对黑暗中寒光闪烁的斧锋。
可是,到头来,他没有被她选择。
就像母亲选择了缘一,她也被推给了自己的弟弟。
就像她将原本属于他的糖果送给了别人,她的目光,不再落在他身上。
而她的离去,带走了他的一切。
可是再一次见面,她的身体变得非常糟糕。
那位大人想杀她,被他阻止了。
代价是他想将其变成鬼,因为若是不这样的话,她可能活不下去,所以他默认了。
但是,若非她的意愿,就会遗失记忆。
——缘一在哪里?
那时,他不止一次想过。
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曾经立誓想保护的人,到头来,却与别人渐行渐远,甚至走到了死亡的彼岸。
而他只能看着,看着她从他身边走远,看着她选择缘一,然后看着她死去。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成为鬼越长的时间,他身为人类时的三观好像就越模糊。
往后的岁月,再次回想当年的事,好像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他的孩提时代,父母亲因为缘一的关系经常争吵,充斥在他最初记忆里的是属于他们的喧嚣。
父亲不喜欢缘一,视他为不祥与灾祸。
而他是唯一的继承人,得到了极大的重视,一同的还有父亲严厉的教导。
好像以此为分界,母亲与缘一的世界就此与他们父子俩分隔开了。
他的父亲是一代高傲的武将,对不顺他意的母亲选择了漠视与忽略。
可是一直到他母亲去世,那个向来严肃又偏执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那会,他才意识到他的父亲是爱着母亲的。
可是爱着,却在生前选择了冷脸相向。
谁都放不下的,是自己的坚持和尊严。
然而,然而……
“把缘一接回来吧。”他父亲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后说。
当时他站在门边,偷听到他父亲所说的话。
可是,缘一已经走了。
他应该难过吗?
不,或许是有些高兴的。
缘一,他的弟弟,从何时起,变得叫他忌惮又厌恶的?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
自小就被苛待的孩子,有的只是母亲的拥抱。
他时常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看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撒娇似的抱着母亲,看着他们两人随影随形,后来,他们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那人在阴天之下朝他伸出手来,说要带他一起去玩,可是他跑掉了。
因为他能做的,只有赶紧成为一个强大的人,这样才能以保护者的身份踏入那方明媚的世界。
可是某一天,他弟弟说话了。
他说他想成为武士。
相反的,他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同涌上心头的还有深深的不认同,因为缘一他,明明是只会抱着母亲撒娇的人,明明连个子都没他高,明明只是凭着玩心信口开河……这样的人,说要成为武士……m.qikuaiwx.cOm
可是这样的人,刚拿起刀没多久就将一直以来教导他的武士打败了。
一瞬间,他如坠冰窑,掌心中因练刀而被磨得出血的伤口却火辣辣的疼。
缘一自那之后就没再拿起刀了,说是不喜欢打人的感觉。
他的世界,好像只有风筝,双六,和蓝天白云。
可是这样的缘一,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的梦想。
他的父亲知道缘一远超于他的才能后,或许就会对其改观,甚至改拥他为继承人。
这样的话缘一不用去寺庙,他的母亲想来也会开心吧。
可是,那样的话他该怎么办?
失去了继承人这样唯一的价值后,他还剩下的是什么?
母亲本来就是缘一的,父亲也会将目光转向他,到头来,真正一无所有的其实是他才对……
那样的想象让他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与恐慌中。
可是,没关系的,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
只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就好……
他最初只是想要保护他们罢了,就算如此也不会动摇他的心。
缘一对此一无所知。
某天,他又偷偷找了缘一,见他在练字,不过写得实在不好看,便坐下来教导他。
他将家里人的名字都写给他看,写着写着,写出了某人的名字:「她的名字要这么写。」
缘一一愣,拿起笔专注地练起字来。
那时候,瞅着弟弟什么都没想的脸,他的心间泛起了一点酸酸的情绪。
「缘一,你想去寺庙吗?」他问。
缘一没有回答。
但是他说:「你别怕,一个人在外也别怕,哥哥以后一定会将你带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人,还有神黎……」
这么说着,但他想,就算今后他不是继承人也没关系……
充其量不过是夺走了一个更好的头衔罢了……
他想要成为的是一个高尚之人,抛开名利,舍去身份和地位,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世界中,早就已经有了想追逐的目标。
那人纸伞悠悠,挥剑的身影强大又耀眼,一次又一次将他护在了身后。
像英雄一样的人,无畏地走在自己想要的道路上。
可是,可是……
缘一说:「我不怕。」
「神黎说她会回来找我的。」
那一天,他的弟弟那张与他相似的脸庞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安心的微笑:「有她在,去哪里我都不怕。」
「所以,兄长大人请不用担心缘一。」
「……」
……为什么?
……将他的梦想全盘否定掉的人,即将夺走那个肯定了他梦想的人……
到最后,他依旧没有被选择。
就连他的母亲病重死去,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可是这样的事,连缘一都知道,甚至从他母亲的日记中他知道了他一直以为缘一是在撒娇的拥抱,都是为了缓解母亲病痛的帮助。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想保护的人,到头来,一个都不在。
缘一走了。
一同带走的,还有他心里的什么东西。
但是他的继承人资格保住了。
他父亲说想去带回缘一,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有人认为他可能被熊吃了,或是跌下山崖死了。
但是他知道不会的。
有她在身边,也许他们去了花开满季的都城,他们可能是爬上了视野最空阔的山际去看星星……总之,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会有他们俩相伴走过的痕迹,就像她曾经在回家途中与他说后的那些。
可是再次遇见缘一时,对方并不在他身边。
彼时,他已经成家立业,兜兜转转十几载,生活平静得像一杯茶。
可是某次出征,他同部下遇到了鬼,除了他外所有人都死了。
而他被已经成为了猎鬼人的弟弟搭救了。
十几年的岁月一晃而过,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如同以前令人怜惜的缘一已经成为了他向往中的人一样。
曾经不愿再拿剑的人,为了保护人类而成为了剑士,他的剑技登高造极,再次见面时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化作赤轮烈焰将恶鬼斩杀,宛若神明。
而唯一能维系过去的,也许只有他们两人那张相似的脸。
他倾羡缘一的强大,那是他从小梦寐以求的东西。
为此,他甚至不惜抛家舍业,毅然决然跟着缘一去了鬼杀队。
「她在鬼杀队吗?」
路上,他突然想起她,便随口一问。
而缘一神情寡淡地摇了摇头。
「我和她分开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想笑。
笑什么呢?
也许是笑那个女人的无情,笑缘一同他一样,都是被她抛下的人。
可是缘一下一秒温和的微笑却好似在无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被抛下,他们这些年如他所想的过得非常好。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
因为那已经不是他能插足的了。
人之将死,会想的是什么呢?
神黎曾经告诉他,他母亲想的是他和缘一,而他的父亲,因母亲死后郁郁寡欢的最后,念的也是妻子的名字。
可是换到他身上,第一时间思及的却不是自己的妻儿,而是他的剑术还没某种高度。
他是为了追求想要的强大而去鬼杀队的,可是却因开了斑纹而被宣告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没有未来。
这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可是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那些死亡将近的日子,他备受煎熬,一方面总是想起那些与死亡有关的人,一方面因自己想要的还没得到而备感痛苦。
可是除了更努力地训练,他别无他法。
他觉得自己不是害怕死亡,而是不甘心。
他曾经的梦想还未实现,也还未达到与缘一比肩的程度。
终其一生,别说超越了,就连触到「神之子」的影子都做不到。
反观缘一,似乎完全不为其所困。
虽然因同伴的死而痛苦,但他自身十分坦诚地面对死亡,也不怕自己的剑技无人可传。
对比于他,显得他十分滑稽可笑。
也许,神和凡人的区别就是如此。
可是在那个时候,他再次遇见了那个人。
与记忆中没有多大区别,可是十几年的时光过去,他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她的出现不可避免地牵扯出了有关于过往的记忆,他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时光,或欢笑或酸楚的,那时候,大家都还在。
不可思议的,她的身影驱散了他心间属于死亡的阴霾。
幽幽月光之下,有一瞬间,他觉得一切或许没那么重要了。
梦想,剑术,鬼,缘一……死亡能带走所有的执着与不甘。
可是,他得到了某种曾经被剥夺的东西。
那种感觉让他的心出奇地满足。
所以,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生而为人,生老病死就是常态,死时有她在,或许那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
可是……
他的一生充斥了太多的“可是”。
——她属于缘一,他依旧没有被她选择。
相反的是,他选择了成为鬼。
他人生中接触的最深刻的死亡,莫过于就是他母亲的死。
所以他觉得成为鬼没有什么不好的,那意味着永生,意味着强大,意味着脱离生老病死。
成为鬼后可以有漫长的岁月去得到想要的东西。
而不是像他的弟弟一样,死去后一身武艺无法再传承,也无法再去陪伴和拥抱。
所以……
「不要死……」
漫天的大火中,他曾经抱过她。
任凭屋梁倒塌,神佛燃尽,记忆中的樱花飘零,他抱着她为她挡去大火的灼烧。
可是寺庙燃尽,大火扑熄,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下。
往后六十余年的岁月中,他也再没有见到缘一了。
然而月夜下,荡野窸窣间,有些信纸落在了缘一被血染红的尸身上,像一场想要掩埋过往的雪。
「对不起,忘了给你写信。」
「但是,很高兴认识你。」
她微笑的口吻在耳边轻轻响起:
「这封连告别都算不上的信,就到止为止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恍惚间,她的身影好像又出现在了眼前。
血红的月夜之下,他将缘一的尸体埋在了芦苇荡间,可当她出现时却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以致于他下意识将其当成了一场虚渺的幻觉。
他站在芦苇荡中,轻声开口:“老师,你是来杀我的吗?”
可是她摇了摇头,只是淡淡地答:“来接缘一的。”
“我已经没有杀你的资格了。”她笑道。
她撑着伞,注视着缘一的坟冢,神情上平静得不可思议:“缘一说他死前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你一面,与你做个了断,但看样子他失败了呢。”
与此同时,她的身上泛起了白光,她微笑道:“我也要走了,谢谢你为缘一处理了后事。”
语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作为他的妻子,最后连这个都不能为他做,是不是有些不合格呢?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的神情就变得温柔起来了。
她看着他,说:“岩胜,我啊,不恨你哦。”
可是伴随着她这句话,芦苇荡又变得静悄悄的了。
徒留下他的呢喃:“骗子……”
他才不相信。
她一直都在骗他。
然而,再次回想,令他安心与思念的依旧是遥远记忆中那与她一起搭乘的马车轮子咕噜咕噜转动的声响。
可以的话,希望它能带着他和她通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在下夜兔,有何贵干更新,第 130 章 战国番外·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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