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你,我就走了。”他说。
然而真说完看完,他也没走。
他就那么站在月影中,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比夜色更沉。
姜洛没接话。
她从窗台边上捡起那枚被他用来砸窗户的小石子,放在掌心往上一抛,接住了,再一抛,又接住了。
如此反反复复数次,她才问盛光:“为什么是一日不见?我记得我上次见你,还是端午。”
而距离端午那日,分明已过去近十天了。
姜洛说完,又抛了抛小石子。
这次却没继续接,反而垂下手按住窗台。
她人顺势往窗台上一坐,半边身子露在外头。于是月光也映照过来,只见她长发松松挽起一半,另一半垂落在肩后,如瀑如流,似山水画里最浓墨重彩的那一道色泽。
盛光依旧在看着她。
分明是和阿洛一模一样的长相,连同坐姿也一样的,偏她给人的感觉格外不同。
那种闲适懒散仿佛浸润到了骨子里,教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和她挨在一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懒洋洋地一起晒月亮。
没人接住的小石子在这时掉到地上,骨碌碌一滚,滚到盛光脚边方才停下。
盛光顿了下,弯腰捡起小石子。
他没把这小石子抛回给姜洛,而是握在手心里,才答:“我昨日途经御花园,远远地看见了你。”
御花园,是指下午她去御花园遛狗的时候吗?
得知并非每天于暗中偷偷窥视的那种见,姜洛放下心来。
她还不至于不信他的话。
当然,他这样的人,也没必要故意拿谎话来哄骗她。
于是坐姿比刚才更散漫,问的也相当散漫。
她问:“你想我做什么?”
这话问得直白,盛光不答,只用空着的手摘下腰间佩戴的挂着草环的锦囊,朝窗户这边递了递。
姜洛觉得那草环眼熟,稍微一想,明白了:“我送你的栀子花已经谢了啊。”
盛光说是。
姜洛说:“你想让我再做个新的给你?”
盛光点头。
姜洛却没应,转而道:“你上回送我的海棠也谢了。”
他道:“你若喜欢,回头我再寻一些给你。”
姜洛道:“连花期最晚的西府海棠都已经谢完了,你去哪寻海棠送我?”
他道:“有些地方的海棠花期晚,只要有心,总能寻来。”
姜洛道:“那岂不是要耗费很多功夫?”
他答:“无妨。”
姜洛看了他好一会儿。
月华婉转清亮,可这么看来,他比月华更婉转,更清亮。
明明不是画中人,却堪能入画。
“谢谢你啊。”
她忽然展颜一笑,腿也上了窗台。
她双手环抱着膝盖,好像还未出阁的豆蔻少女,侧头对盛光笑盈盈道:“本来我心情挺不好的,跟你聊了这么会儿,好多了。”
盛光道:“好了便好。”
姜洛应了声,又道:“不过你不用再找海棠花给我,太难找了,你好意我心领了。”
盛光没说好还是不好,只说:“明日黄昏,我在西棠苑等你。”
姜洛又笑了:“等我的栀子花吗?”
盛光颔首。
姜洛道:“可是宫里没有栀子花。你要是等的话,你得等我派人去上清苑摘花。”
盛光道:“你可以让人在御花园里单独辟出一个栀子园。”
姜洛想了想:“这主意不错。”
等明天早上请安的时候她问问后宫佳丽,要是没人讨厌栀子花香,回头她就叫人收拾个小园子出来,从上清苑移植一些过来,再从别的地方买些另外的品种栽下。
这样等到明年端午,她就不用到上清苑才能摘花了。
想完,姜洛道:“那就明日黄昏见。”顿了顿,“到时候你注意着点儿,别叫我的人发现了。”
说罢暗忖,还别叫人发现,怎么跟情郎幽会似的。
天知道她其实是怕像扶玉和弄月也认识盛光,万一叫她俩看到盛光,突然喊出什么,或者做出什么,那她得多尴尬啊。
她一直觉得如果势必要惨遭掉马,那么她在盛光一个人面前尴尬就够了,她拒绝有第三个人在。
于是姜洛放平心态,从窗台上跳下地,对盛光道:“我要安置了。夜深了,你也回去吧。”
盛光道好。
姜洛说安置就是真的安置,她没对盛光如何恋恋不舍,抬手“啪”的一下关上窗户,返身去到床榻上。
钻进被窝,她习惯性地拍拍枕头,不料这一拍,枕头下竟露出一小角白色。
姜洛把那白色抽出来,赫然是一张字条。
尽管已经将字练得和阿洛的毫无差别,但姜洛仍一眼看出,这是真正的阿洛的笔迹。
字条上写着:“小心容盛光。”
姜洛目光在中间那个“容”字上停驻良久。
他果然姓容啊。她想。
又想他和阿洛的关系果然非同寻常,否则阿洛不可能这么提醒她。
可阿洛却又不明说,就留下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五个字,摆明了是不怀好意,想要看她的戏,吃她和盛光的瓜。
这还不如不给她留字条呢。
姜洛暗叹阿洛不地道,难得穿回来,居然不留点有用的信息,平白叫她对着这五个字想得抓心挠肺。
她一时间很想把阿洛揪过来,像唐僧念叨那两个小妖一样也对着阿洛念叨一堆,好叫阿洛知道像是盛光的身份啊,和盛光的过往啊,诸如此类的信息才是真正能帮助她的。
但想想也只能是想想。
毕竟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继续互穿,如果会,又能持续多长时间。
胡思乱想好一通,姜洛移近灯盏,将这小小一张字条放烛火上烧掉。残留的那点灰烬也无需再填进香炉里,她吹熄烛火,解下帐子睡觉。
许是突然穿回去,又突然穿过来的这番经历让姜洛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又许是和盛光聊的那些话的确开解了她,总之这夜姜洛睡得很舒服,醒时精神很好,等到听扶玉说今早门外又有人送来一束海棠花时,她精神就更好了。
“花呢?”
“才检查完,弄月正在插花瓶。”
不多时,弄月插好花,把花瓶捧来给姜洛瞧。
就像先前的垂丝海棠一样,这花瓶里的花鲜艳绚烂,丰润饱满,红得宛如外头天边的朝霞,正是花期已经过了的贴梗海棠。
见娘娘伸手抚触花瓣,弄月道:“也不知道谁天天这么闲,先前送了垂丝海棠,这又送来贴梗海棠。等到下回,是不是就变成木瓜海棠啦?”
姜洛闻言笑了下:“或许?”
姜洛让弄月把花瓶摆在她平时爱躺的美人榻边。
接着便是更衣梳洗,待得裙摆上最微末的褶皱被仔细抚平,姜洛吩咐人往上清苑跑一趟,摘些品相好的栀子花回来,随即便出了内殿,去外殿接见后宫佳丽。
“参见皇后娘娘。”
佳丽们袅袅婷婷,那施礼的姿态,温顺而又美丽。
姜洛恍惚了那么一瞬。
明明只是一天没见到她们而已,她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并且,还隐隐有种峰回路转,竟能得见故人的喜悦感。
“起来吧,”姜洛叹息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本宫观诸位妹妹,今日似比昨日更漂亮了些,本宫看着,很是心旷神怡。”
以往姜洛很少喊她们妹妹。
敏锐地察觉到这点,穆贵妃当先笑道:“娘娘才是不知遇到了什么好事,瞧着精神焕发似的。”
“是啊,娘娘今日气色极好,妾心里可羡慕了。”
“若妾也能像娘娘这般,怕是披身床帐走在路上,都得有人一个劲儿地回头张望。”
“永宁宫本就华美,才娘娘一出来,却叫妾觉得蓬荜生辉。”
佳丽们彩虹屁一波接一波,听得姜洛失笑。
也不知道是她滤镜加成还是怎样,总觉得佳丽们的彩虹屁,比她在现代听到的好听多了。
便嗔道:“宫里是养了蜂吗,怎么个个都这么会说话。”
李美人嘴甜道:“会说话才能叫娘娘高兴。娘娘高兴了,妾也就高兴了。”
其余佳丽纷纷应和称是。
如此聊了一会儿,姜洛说想在御花园里辟出个单独的栀子园,问她们可有不喜欢栀子的。
她们摇头。
其中薛昭仪还开口,说宫里昙花少,打理得也不好,她想从宫外搬来一些。且如今正是昙花花期,等她打理好,就邀大家一起夜赏昙花。
即使姜洛没怎么见过昙花,也知道昙花一现甚美,点头准了。
而后零零散散聊了许多,看时间差不多,姜洛正想叫她们散了,却听赵婕妤忽然道:“险些忘了,这又到月中了。”
姜洛立即想起来,可不就是又到了幸运抽奖的时刻。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大概是要下雨的缘故,今日很是有些闷热,外面天色也正慢慢变得阴沉。姜洛没叫人费时间沏茶,而是让小厨房切了些新鲜的瓜果,往其中一盘浇冰糖水,别的浇蜂蜜水,这样谁吃到冰糖味儿的果盘,下半月就由谁去长生殿。
果盘很快呈来。
选果盘时,赵婕妤问了句:“娘娘这次也还是不参与吗?”
姜洛被赵婕妤问得心中一动。
借此机会去长生殿看皇帝长什么样,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眼角余光瞥见其余人,特别是穆贵妃的神色,那副明显至极的很想去伺候皇帝的样子,让得姜洛终究还是按捺住心思,摇头道:“不了,你们来吧。”
左右她是皇后,她要是乐意,她随时都能去,高公公也不会拦她。
但没她位分高的佳丽们就不一样了。
没个正当理由,专注事业的皇帝连她们的爱心便当都不会收。
所以她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心胸开阔的皇后吧。不都说当皇帝的得雨露均沾,回头前朝要是催皇帝临幸后妃,孕育皇嗣,指责她这个皇后不大度,她也能有足够的理由反驳回去。
想清楚了的姜洛撑着下颚看佳丽们挑果盘。
冰糖水和蜂蜜水说来都是甜的,但只要尝过了,很容易就能分辨入口的甜是哪一种。因此很快,这个摇头,那个也摇头,最终竟是薛昭仪中选。
穆贵妃失望一瞬,不过很快又笑道:“恭喜昭仪妹妹了。”
“昭仪姐姐才情出众,定能得陛下青眼。”
“好想摸摸昭仪姐姐的手啊。”
说最后那话的是李美人。
而薛昭仪还当真叫她过来,给她摸自己的手。
李美人欢快地过去,摸了一下又一下,杏眼都快笑没了。
旁边穆贵妃看着,许是也很像李美人这样去摸一摸她艳羡了许多年的宿敌,便酸溜溜地道:“光摸手怎么行,你得到处都摸摸,才能沾到点福气。”
李美人恍然:“贵妃姐姐说的有道理!”
当即便问薛昭仪,得了准许,遂摸了薛昭仪的手腕、小臂,还摸了薛昭仪的头发。
穆贵妃:“……”
姜洛差点笑死。
恐怕在场最想摸薛昭仪的,其实是穆贵妃吧。
瞧那眼神,都恨不能贴在薛昭仪身上,撕都撕不下来的那种。
“当着本宫的面,摸来摸去还摸不够了,”姜洛假意斥道,“还不快些退下,当心路上走慢了淋雨。”
李美人嘻嘻道:“多谢娘娘关心,妾有让人带伞。”
就这临走时又摸了把薛昭仪的手,说了句好滑,方顶着穆贵妃的瞪视扬长而去。
穆贵妃:“……”m.qikuaiwx.cOm
她看以后谁还敢说李美人是傻子!
这傻子明明一点都不傻!
见穆贵妃着实是被李美人给气到了,赵婕妤暗笑一声,道:“贵妃娘娘莫气,李美人故意同您闹着玩儿呢。”
穆贵妃道:“本宫没气。”
赵婕妤是什么人,连讨好皇后都不能更得心应手,当下便应承道:“就说贵妃娘娘秀外慧中,娘娘必然是知晓李美人有意叫您与昭仪冰释前嫌,才会这么做,妾在此提前祝贺娘娘能得一知己了。”
穆贵妃听罢,久久不语。
赵婕妤深知这种情况,说多反倒不妙,遂点到为止,施过礼离开。
这下就只剩穆贵妃和薛昭仪。
这两位不管是进宫前还是进宫后,不论是怎样的场合,皆一直争奇斗艳,你给我下套,我给你挖坑,简直乐此不疲。而今经了穆贵妃醉酒哭的那么一场,薛昭仪的态度潜移默化地逐渐改善,穆贵妃也不再故意针对,这就造成只剩她们两个的时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静默地立着,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彼此。
气氛一时诡异的寂静。
还是弄月说道:“外头好似开始下雨了,奴婢观贵妃娘娘像是没带伞?昭仪娘娘若不嫌麻烦,便捎上贵妃娘娘一程吧。”
闻言,穆贵妃刚要说她带伞了,却见薛昭仪颔首,随后招手,让人送伞来。
是把白底青荷的伞。
伞面很大,足以遮住两人。
“走吧,”薛昭仪淡声道,“怕是待会儿要下大了。”
穆贵妃捏了捏扇柄,过去了。
两位娘娘共撑一把伞,跟在后头的宫人们也汇聚到一起,互相遮雨。
瞧着这格外融洽的一幕,弄月笑着回禀姜洛,今日这雨可当真是场及时雨,贵妃和昭仪越来越亲近了。
姜洛道:“她俩若真能和好,本宫也就安心了。”
弄月道:“昭仪有心,贵妃只要有意,哪怕只是一点,也尽够用了。”
说话间,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势忽然有如倾盆,天边也传来轰隆的雷鸣,果然下大了。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姜洛叫人关了门窗,免得外头狂风把脏东西刮进殿里。
“下这么大,怕是要淋湿了,”姜洛道,“这可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的确是场及时雨。”
正如姜洛所说,这样大的雨,饶是薛昭仪手里的伞再能遮,也不免叫雨打湿了衣服。头发也湿了。
好在穆贵妃的锦澜殿离永宁宫近,薛昭仪一手撑伞,另一手紧紧挽着穆贵妃,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到最后都变成跑了,不多会儿进入廊下,止步收伞。
把伞交给宫女,薛昭仪拂去手上的雨水,正要同穆贵妃说话,不期然望见什么,忽的笑了。
这一笑彷如冰消雪融,沉睡了一整个冬季的百花悄然绽放开来,刹那间美不胜收。
穆贵妃看呆了一瞬。
很快,穆贵妃回过神来,见薛昭仪不说话,只对着自己笑,好像自己有多好笑似的。
便恼羞成怒道:“你笑什么?”
薛昭仪轻笑:“笑贵妃娘娘妆花了。”
穆贵妃道:“你的妆也花了!”
薛昭仪道:“所以妾笑娘娘,娘娘也可笑妾,妾不会放在心上的。”
穆贵妃看着她。
须臾,唇角一扬,果然笑了起来。
“妆花了,难看死了,”穆贵妃一仰头,当先往殿里走,“来人,备热水,本宫要沐浴。”顿了下,“多备些,昭仪也要在此沐浴。”
“是。”
穆贵妃又命人去取她没穿过的新衣服,以便薛昭仪沐浴过后更换。
也不知是穆贵妃私心里想学薛昭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宫人取来给薛昭仪的新衣服竟然是素白的,十分简约。顶多有用银丝线在袖口裙边勾了点花样,再多的就没了。
薛昭仪讶然抬眸。
她可从未见过穆贵妃穿这种浅色。
穆贵妃却没和她对上目光。
穆贵妃正拧着眉吩咐,水里要多放些花瓣,最好是白色的,红色的就不要了。
薛昭仪听着,半是讶异,半是好笑。
连她偏好白色的花都知道……
跟在穆贵妃后头,薛昭仪唇边笑意浅浅,却始终没有收敛。
及至热汤备好,穆贵妃也没叫宫女留下来伺候,径自解了湿衣下水。
被雨淋得冰凉的身体经热水这么一泡,很快回暖。穆贵妃轻轻舒了口气,就听那边水声哗啦,薛昭仪也下水了。
她抬眼一瞧。
薛昭仪刚才洗了脸,此刻正是素颜。湿透了的长发用簪子绾住,有一缕不听话地落在肩窝处,衬得肤如凝脂,肩若削成,锁骨亦是精致到了极点。
好像白玉雕出来的人。她想。
正想着,那白玉般的人看过来,说道:“贵妃娘娘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妾做什么?”
有了先前妆花的那点经验,穆贵妃倒也不恼,只说:“看你好看。”
她说得理直气壮极了。
薛昭仪便莞尔:“贵妃娘娘也好看。”
音落,往穆贵妃那边靠了靠,问:“娘娘这一头青丝乌黑漂亮,妾帮娘娘洗头发吧?”
放在以前,薛昭仪这么说,穆贵妃不仅不会同意,还会反问,昭仪妹妹是不是嫉妒她的头发,就想借洗头发之意作弄于她。
但这次,鬼使神差的,穆贵妃同意了。
她背过身去,手臂搭在池边,下巴则枕着手臂,任由薛昭仪摆弄她的头发。
“妾记得,贵妃娘娘的头发打小就很漂亮,”薛昭仪动作很轻,丝毫没让穆贵妃感到疼痛,“那会儿都是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头发又短又乱,唯独娘娘的黑如鸦羽,长且柔顺,谁瞧着不羡慕。”
穆贵妃想了想说:“你就没羡慕。”
薛昭仪道:“那是因为妾从懂事起就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再羡慕,也不能叫人看出来。”又道,“过去太久,娘娘怕是不记得了,有回宴上,娘娘被个小公子揪坏发髻,还揪断了好多根头发,娘娘哭了很久。”
穆贵妃道:“嗯……好像有点印象。”
薛昭仪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小公子都没敢出现在娘娘面前。娘娘可知为何?”
穆贵妃道:“不知道。”
薛昭仪道:“那是因为妾连同好几个姑娘,一起把那小公子的头顶给揪秃了。”
穆贵妃:“……噗。”
穆贵妃惊呆了。
她竟不知淡雅如菊的薛昭仪,小时候居然也能做出这种事来。
而薛昭仪还在继续说道:“娘娘可知那几个姑娘为何会应下妾的邀请?因为她们和妾一样,羡慕娘娘的头发,心里喜欢得紧,舍不得看娘娘的头发被人揪坏。”
穆贵妃道:“你……”
穆贵妃心中十分复杂。
有高兴,有酸涩,还有难过,五味杂陈的。
她哪里想过薛昭仪会同她说这些。
更没想过这些年来,薛昭仪一直喜欢她的头发。
她心中思绪翻滚个不停,间或抽了下鼻子,冷不防听薛昭仪道:“娘娘哭了?”
穆贵妃忙抬手擦了擦鼻子,粗声粗气道:“你听错了,本宫才没哭!”
薛昭仪温声道:“好,娘娘没哭,是妾听错了,妾该罚。”
薛昭仪继续给她洗头发。
洗完了,十指作梳,温柔地打理着,说道:“娘娘艳羡妾这张脸,殊不知妾也艳羡娘娘。”
纤细十指自发中穿梭而过,掠过颈项,掠过肩头,最后停在耳畔,若有若无的抚触。
“总有人夸娘娘,天香国色,娇艳如花,”薛昭仪轻声道,“妾有时也想,若妾生得像娘娘这般,想必就不会打小学那么多可有可无的东西,连喜欢什么,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穆贵妃听罢,犹疑道:“你不是喜欢文人们喜欢的东西?”
薛昭仪道:“是喜欢。但不是真的喜欢。”
穆贵妃:“啊?”
薛昭仪:“妾也喜欢花裙子,喜欢金首饰,喜欢红牡丹黄月季。可妾不能让人察觉,因为妾是薛氏女,妾一言一行都秉承薛氏家风,妾纵是这辈子到死都得不到真心喜爱的东西,也绝不能辱没门楣。”
最后这番话既掷地有声,又饮泣吞声,穆贵妃听着,心下震动,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原来她们两个竟然这样像。
原来,是这样啊。
“……昭仪妹妹别难过,”良久,穆贵妃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薛昭仪的背,“以后你喜欢什么,就同本宫说,只要本宫能弄到手,就一定给你送来。”顿了顿,“悄悄给你送来。”
薛昭仪沉默一瞬,忽而一笑。
不同于先前的冬去春来,此刻她笑得开怀,红唇贝齿,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穆贵妃哪里见过她这副模样,不由担忧地道:“昭仪……”
薛昭仪摆手,笑道:“妾这是高兴。活了一二十年,总算听到有人对妾说想要什么,就都给妾送来。”
穆贵妃正是被震动得热血激荡之时,闻言忙道:“你喜欢花裙子?本宫穿的那些你喜欢吗?待会儿你尽管挑,喜欢哪条就拿去。”
薛昭仪笑道:“若妾都喜欢,把娘娘的裙子全拿走呢?”
穆贵妃道:“那正好,你拿本宫的,本宫拿你的本宫就直说了吧,本宫也喜欢白色。”
薛昭仪笑得更开怀了。
待得笑够了,她抬手抹去眼泪,郑重道:“妾谢过贵妃娘娘。”
穆贵妃道:“那,那本宫也谢谢你。”
如果不是淋了场雨,她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拨开薛昭仪这副风轻云淡的皮囊,发觉里头究竟藏着颗怎样的七巧玲珑心。
不,不止是因为淋了雨。
等明日去了永宁宫,她得谢谢弄月,更得好好谢谢娘娘。
对立了十来年,穆贵妃和薛昭仪这一朝说开,顿时仿佛有数不尽的话想要和对方倾诉。
一会儿是穆贵妃问薛昭仪,她平日戴的那些首饰可有喜欢的,若有,便都拿了去;一会儿是薛昭仪同穆贵妃说,娘娘身子漂亮得很,尤其是在这池子里,连她看着都有些气血上涌。
穆贵妃被说得脸都红了。
她装作净面的样子往脸上撩了把水,并借机看了薛昭仪的身子,而后对薛昭仪道:“昭仪妹妹腰好细,不堪盈盈一握,说的就是昭仪妹妹了吧。”
说着伸出手,往薛昭仪腰上一揽。
岂料碰到的正是薛昭仪敏感处,薛昭仪先是被摸得一笑,随即连忙往后躲,还撩水往穆贵妃跟前洒,试图让穆贵妃住手。
穆贵妃哪里肯收手,学李美人说了句好滑,又说再让本宫摸摸,一面追过去,一面同样撩起水去泼。
两人就这么在池子里你来我往地玩,若非水凉了,怕是还停不下来。
擦身时,穆贵妃问:“外面好像还在下雨。等雨停了,你就回临清殿吗?”
薛昭仪何等聪明,不过略略一想,就明白这是不舍得让她走。
便道:“贵妃娘娘若不嫌弃,妾想厚着脸皮请求娘娘应准妾留在锦澜殿用膳。”
果然,她这么一说,穆贵妃飞快应道:“本宫这就命人传膳。”
由于在浴池里闹得太久,现下早不早午不午,各宫都已用过膳,只锦澜殿这边才要传膳,故而膳食很快便送来。
而就像薛昭仪说的,喜欢什么不会刻意让人发觉,穆贵妃不知道薛昭仪平时都喜欢吃什么,便握着银箸,说这道菜好吃,那道菜也好吃。末了压低声音问薛昭仪可有想吃却没吃过的,回头她叫人去学。
薛昭仪也压低声音回道,其实只要好吃可口,她都喜欢。
穆贵妃道:“听起来你似乎很好养活。”
薛昭仪答:“在家被拘束惯了,就什么都想试试看。”
穆贵妃顿时心生怜爱,亲自给她盛汤夹菜,叫她多吃点,否则不定哪天风大了些,就把她那细腰给吹折了。
贵妃爱意实在厚重,向来少食的薛昭仪吃了又吃,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将碗里饭菜吃完。
觉出彻底饱了,真的不能再吃了,眼见穆贵妃又要给自己盛汤,薛昭仪忙起身,道妾给娘娘布菜,才巧妙地阻绝了穆贵妃继续投喂自己的意图。
膳后用茶,见外头雨停了,薛昭仪搁下茶杯,起身告辞:“妾告退,娘娘不必送了。”
穆贵妃没起来,问:“你待会儿……是要去长生殿吗?”
薛昭仪答是。
“那希望陛下会接见你,”穆贵妃冲她露出个笑脸来,“你这样好,陛下要是见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承娘娘吉言。”
大抵是穆贵妃的祝福十分诚心,薛昭仪思及今日虽暴雨,但天气闷热,特意叫厨房做了两样清淡些的小菜和一份清汤,装进食盒里带去长生殿,果真见到了陛下。
但也只是见而已。
陛下并未叫她留下伺候。
只问了她一句话,今晨给皇后请安,皇后可有不妥,她回答皇后娘娘并无不妥,陛下便挥手,让她下去。
退出长生殿的那一刻,薛昭仪悄悄抬眼看了看,见陛下虽没动高公公从食盒里取出的汤菜,却也没让高公公收拾了去,她收回目光,如来时一样离开。
而再听不到薛昭仪的脚步声了,伏案批阅奏章的陛下才道:“拿下去分了吧。”
高公公应是。
随即动作麻利地把那两菜一汤装回食盒,提着食盒出去,叫不当值的宫人们分食。
得知这回是昭仪娘娘送来的,宫人们先谢过陛下恩典,再朝昭仪娘娘的临清殿方向隔空拜了拜,便三两下分好菜,就地吃了起来。
观其面目神态,竟好像早已习惯了替陛下分忧似的。
……
半天时间眨眼即过。
乌云散开,西边天际出现一抹通红的霞光,已近黄昏。
上午下了那么大一场雨,御花园里除铺了石子石板的小径外,草地花丛皆是湿漉漉的,不用踩上去都知道底下全是泥泞。姜洛便没解开绳子,一路牵着团团往西棠苑走。
进了西棠苑,姜洛当先望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没见到有盛光,知道他这是谨记着她昨夜说的话,便吩咐身后众人不用紧跟,她在园子里随意走走。
尽管扶玉一再请求娘娘身边不得离人,但像在西棠苑这种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地方,扶玉并未不近人情地非要跟着,说了句娘娘若有吩咐,唤一声奴婢就行,便在入口处候着,没进去。
姜洛从弄月手里接过用草茎捆起来的栀子花,牵着团团进入西棠苑。
因为不知道盛光在哪,姜洛边走边张望,忽然一枚小石子落下来,她抬头一看,盛光正在那座石筑的高台上。
他向她招了招手。
也不知道是团团视力过狗,还是隔着大老远就嗅到了那股子人形狗罐头的气味,刚才还只一个劲儿地缠着姜洛的团团,这时“汪”地叫了声,抻着脖子往上高台的石阶那儿跑。
姜洛被它拽得险些没站稳。
姜洛哪能料到团团这么小的个儿却有那么大的力气,怕它脖子被勒坏,忙加快脚步跟它走。
及至走完石阶,姜洛松了抓绳子的力道,团团趁势一挣,就带着绳子跑到盛光面前,围着盛光又是叫又是转,兴奋得不行。
盛光弯腰摸团团脑袋。
“地上有水,你别叫它打滚,”姜洛边把栀子花放在桌上,边嘱咐道,“它还没满三个月,没到能碰水的时候。”
盛光闻言,手指一抓,便抓住了团团后颈肉,险险把正要躺下去让他摸肚皮的小白狗给拎了起来。
后颈是猫狗死穴,被制住死穴的团团顿时整个狗宛如静止一般,不动了。
待得被盛光放到离地面有些距离的凳子上,团团才重新活过来似的,沿着凳子边缘转一圈,发觉自己下不去,便缩起爪子蹲坐着,哈哈地吐舌头。
盛光也坐下了。
看姜洛正在拆捆栀子花的草茎,他问:“你这是要当场编花环?”
“是啊,”姜洛应道,“之前下了那么大的雨,去上清苑的人怕护不住花,就等雨停了才摘花。”
接着问盛光有没有戴那个锦囊,这样更方便她编花环。
盛光摘下锦囊给她。
姜洛便一手拿着锦囊,一手把用草茎揉成的绳子往锦囊上缠。
缠完了,正要上花,“啪嗒”一下,水滴落在手背上,又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宫里每个女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个性,个性是最难以湮灭的。
而个性多样化,这就有矛盾体的诞生。贵妃是矛盾体,昭仪也是,包括还没写出来的婕妤和美人,谁都不例外。
但也正是因为矛盾体的存在,才让个性更加鲜明,从而也让一个人更加丰满,更加鲜活,更加具有其本身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和意义。
请坚信,你我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d
当然也悄咪咪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文里塑造的角色啦。
就,下午又睡着了,还睡挺久,躺平任打: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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