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元浔仿佛又看到了,新科宴上,傲似骄阳的少女指着他:“父皇,我要这个状元郎当我的驸马。”
看到了成亲那日,他掀开了嘉敏头上的红盖头,她娇美如花的羞涩面庞。
看到了“靖安之变”逃亡时,八岁的江泠站在古道上的寂寂身影。
尽管嘉敏长公主不喜江泠,可他到底是她的长子,而且她当时全部心力都在朝堂上,不愿儿子是天煞孤星的事情被外人知道,多生事端。
正好元浔修习道法,便给江泠另算了了七月十六的吉时作为生辰,又给江泠认了道家和佛家的师父用以压制和化解他的煞气。
而江泠就这般长大,除了性格内向,少言些,一切都好,并且聪明好学,三岁开蒙,便有神童之称。
那时,元浔一心想把自己的平生所学都教给江泠,实际上,江泠也一直与他比对母亲更亲近。
江泠很小的时候就说,他要像父亲一样做状元,著书立传,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大儒。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去,江泠六岁时,嘉敏长公主又生了江聪。
江聪的命格是非常好,尤其她出生那年,先帝下旨许长公主垂帘听政,长公主自觉这个孩子是旺她的,遂对江聪多为溺爱。与她对江泠的态度简直是天地之差。
尽管元浔多次因此事劝过妻子,甚至争吵,但收效甚微。
六岁的江泠清楚的感知了母亲对他和对弟弟的不同。
但江泠没有嫉妒和哭闹,只是从那以后,变得更加寡言。
但不管怎么样,那时,他们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休戚相关,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可是、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靖安之变”的那一日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了。
北胡人策反了当时边关的守关大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了京城。
那也是一生只爱书画的先帝最高光的时刻,他没有按大臣的建议弃城而逃,而是掷地有声:“天子守国门,君王守社稷”,战死在了城破之日。
当日,与他一起殉城的有他四个儿子和无数忠心卫国的大臣。
先皇后带着中宫的二皇子在朱家的护卫下逃出京城。wWw.qikuaiwx.Com
而长公主则护着皇长子如今的魏景帝,一家人乘坐一辆马车也趁乱出了京城。
但是很快他们的行踪便被北胡人发现了,一对北胡人一路追来。
马车的行进速度自然比不上骑兵的。
身后的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渐渐近了,箭如飞蝗,不断有护卫惨叫着中箭落马。
而这时,马车的车辕又因在颠簸的山道上疾行而断开。
车中一共五人,穿着杏黄色四爪金龙皇子衮服的魏景帝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紧紧的抓着江泠的胳膊。
而江泠虽紧紧的皱着眉头,但还牢牢的抱着弟弟江聪,护着他的头,免得他因马车的不稳碰到车壁。
可如今马车坏了,必须弃车,但即便弃车,他们也很快就会被北胡人追上。
若被抓住,所有人便没了生路……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长公主做出了她的选择!
“你们两个把衣服换了!”长公主命令江泠和魏景帝。
江泠与魏景帝两个人只差二岁,魏景帝一直得长公主的喜欢,很小的时候就常来,甚至住在长公主府。
而江泠六岁时做了魏景帝的伴读,两个人整日在一起,再加上他们两个长得极像,两个人常常玩换装的把戏,很多人都会弄错。
此刻他们两个虽不明白长公主是什么意思,但也乖乖的换了。
元浔与长公主多年的夫妻,惊讶间隐隐的猜出了妻子的想法。
长公主把持朝政,树敌颇多,与朱家的争斗已是不死不休,她这次逃亡之所有要带上魏景帝,也是带上个护身符,先帝已薨,她手里必须有一个可以当上皇帝的皇子,否则就算他们侥幸从北胡人手下逃脱,也会死在朝堂朱家等政敌的手里。
但,泠儿是他们的儿子啊!
元浔想去阻拦,长公主随手把大哭的江聪扔进他的怀里,用力把他拉下了马车。
长公主下车后,从侍卫手里拿了剑便斩断拉车的骏马身上绳索,翻身上了马。
指挥侍卫与元浔共乘一匹马,然后回马走到已经换过衣服的江泠和魏景帝面前。
长公主两眼血红,从马背上弯下腰,一把抓了魏景帝的腰带,把他拽上了马。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元浔反应过来时,不可置信大叫:“嘉敏!”
可侍卫已经催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去了,元浔想挣扎,但背后有侍卫,怀里有因害怕大哭的两岁的江聪。
他努力回头,此刻日暮时分,夕阳如血,染红了满山落叶。
八岁的江泠孤零零的站在的山道中央。
“泠儿!”
听见了父亲的呼唤,他往前追了两步,但也只追了两步,他便停了下来。
他身后狼烟四起,北胡人追了上来。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就静静的站在那,在元浔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虞晚晚抬手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脸,脸上是一片泪:“所以,你们就那样抛弃了他,他是你们的儿子!他才八岁啊!”
“是!”元浔的泪已经无数个悔恨的夜里流干了。
“我俗家名字叫江知漓,知漓,自此知离别。”
亲手斩断的血脉亲情,那种疼痛就是一把利刃,刺入身体,深入血肉,刮骨去髓。
虞晚晚不可思议:“元浔,寻,他从北胡回来后,你们又想找回亲情?!”
她想起了江泠私库中落满灰尘的金银珠宝,那一定是长公主给江泠。
在江泠的心中,曾经如珍如宝的亲情,已是低到尘埃里了吧!
只是现在,他在哪里呢?
他已经消失了一天了,她要去找他!
虞晚晚直接向院外走,院门口的阴影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虞晚晚看了泪流满面的嘉敏长公主,没有见礼,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过。
“晚晚!”长公主一把抓住了虞晚晚的胳膊,满眼恳求。
恳求什么?
恳求她在江泠面前为他们说些话!
说他们的万般无奈和悔恨?劝江泠原谅他们?
“殿下,有一句话,叫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还有一句,不明白任何事就劝别人大度点的人,会被雷劈的!”
虞晚晚轻轻的挣开了长公主的手,越走越快,跑了起来。
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现在只想找到他!
“你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长公主面对着江知漓陡然痛哭失声:“你既然要当道士,就当你的道士!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还要回来!”
有些缘分是这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事,即便他已舍了他与她的姻缘,他也不希望她和一样活在悔恨中。
有些刺,拔出时,虽然血淋淋,但就此长出新肌,此后岁月就会慢慢的抹平疤痕。
“嘉敏,既然晚晚是泠儿想要的人,我们就应该让她知道,泠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让她知道这不是泠儿的错,一切都是我们的罪孽!”
“嘉敏。我明天就会回峨眉了,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嘉敏长公主的身子微微颤抖,忽地抓住了江知漓的袖子:“你还要走?你、你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不,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她说话还是平素长公主的口气,可她的姿态却是乞求的卑微。
江知漓自以为斩断红尘的心肠,也忍不住眼睛微涩:“嘉敏,我已入道门,如今是元浔,这一世,我们的夫妻缘已尽了!”
“不!”嘉敏长公主蓦地歇斯底里:“什么夫妻缘,你一直都是恨我的是不是?恨我当年把你从你心悦的女子身边抢来,恨我抛下了泠儿、恨我给你下药,生下帅儿,什么江帅,你想说他叫江算,这一切都是我算计来的,是不是!”
“三弟!”院门外传来江聪焦急的声音。
长公主和江知漓慌忙看去,江帅冲了进来,红了眼睛,大声质问:“我真的叫江算?你们当初根本就没想生我?”
“不是的,帅儿,你听爹说!”江知漓忙去拉江帅的手。
江帅一把甩开,大喊道:“怪不得大哥会这样,你们、你们不配为父母!”
说着推开想安抚他的江聪,又冲出了院子。
“三弟”“帅儿!”江知漓和江聪忙追了出去。
院子便忽地安静下来,长公主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了地上,掩面痛哭。
夜空中的笛声渐渐低落,如三月的清雨,又似冬日的飘雪,带着难以言喻的惆怅。
虞晚晚站在冰雪居的门外,看着一身黑衣的江泠立在院中,手执长笛,横在唇角。
月光如洗,他和他手中的笛子似乎都染上一层淡淡月华之光。
他的笛子竟吹的如此之好!想来孩童时,也曾苦练过。
江泠放下笛子,转过身,静静的看着虞晚晚。
虞晚晚也静静的看着她,她想象不出来,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八岁孩子,是如何面对穷凶极恶的北胡士兵们,是怎样在死亡面前活了下来的。
良久,虞晚晚抹了抹脸上的泪,举起手中的酒坛,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喉咙却是一哽:“能陪我喝些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其实是一个救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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