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里正惊呼一声，腿肚子颤了两颤，哆嗦着带头跪下，拜道：“小人红叶村里正赵忠，拜见知县大老爷。”
周世宏也连忙跪下，混在人群里，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认出。贾大仙虽咽不下这口气，奈何自古神不与官斗，望着满地黑压压的人头，也只得认栽，屈膝下拜。
“都起来吧。”
苏钰沉稳的一拂袖摆，冲顾玄使了个眼色。顾玄几步走到吴音跟前，贾大仙的徒弟下意识往两边让了让，看着他纵身跃了上去，从腰间抽出短剑，“刷刷”两声切断了绳子。
贾大仙抿了抿唇角，终于鼓足勇气，劝道：“知县大人有所不知，这妖物实乃……”
苏钰一眼望来，凌厉幽寒，如重岩叠嶂间的潭水一般深不见底。贾大仙大热天里，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顾玄探了探吴音的气息，又摸了摸脉搏，脸色少见的凝重起来：“公子，好像不太妙……”
贾大仙一伙儿，包括周世宏在内，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苏钰问那里正：“村中可有大夫？”
里正摇头：“我们村子太小，有人生病，都是到镇上去瞧的。”
镇上的路苏钰认识，之前便是从那里过来的，当下也不再与他们废话，吩咐顾玄将人扶上驴背，便原路返回。
到了胡老爹的酒馆，方妈一看带了个人回来，赶忙上前帮忙，又是喂水，又是擦脸，又用水淋湿衣服降温。
顾不得赤日炎炎，一马，一驴，一车，在鞭子的驱使之下，向着东山镇狂奔而去。
半炷香之后，马蹄扬起的灰都落了地，听到信儿吴二婶才迟迟赶来，哭天抢地的追出去几步，脚下一绊，眼看就要摔倒。
吴二柱急中生智，连忙往前一趴，让她按在了自己身上。对着小路啐了一口，骂道：“赔钱货，死都死了，还要再害我儿子！”
爬起来之后，又一把扯过吴二婶，拽着往家里去，一边拽，一边责骂：“臭婆娘，仔细着点！若是我儿子有个闪失，看我不打死你！”
苏钰身份暴露，在东山镇只住了一宿，便被连夜赶来接应的主簿，师爷，一干人等，接到了拂云县城。
一碗药喂了吐，吐了再煎，煎好了再喂，喂了再吐……顾玄都后悔了，恨不得把人怎么救回来的再怎么扔回去。
跑过去跟苏钰告状，苏钰专注的翻着公文，眼皮都没抬，淡淡说道：“都是方妈在照顾，你嫌什么麻烦？”
“我……”
顾玄气鼓鼓的坐下，从果盘里抓起一个梨子，闷闷不乐咬了一口：“每天不停的劈柴，烧火，熬药，我都快成了火头军了……”
正发着牢骚，就听到方妈又喊他去烧水，立刻两眼一翻，生无可恋的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的往后厨挪去。
顾玄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这天下午，吴音终于是醒了过来。消息传到的苏钰的耳朵里，苏钰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样子，吩咐道：“既然无碍了，就让她回家去吧。”
顾玄没好声气的扁扁嘴巴：“人家都还没有恢复，就急着赶人走？你也太不近人情了。”
苏钰将一本薄薄的纸册递过去，让他自己看：“刘伯送过来的账本，我们的银钱不多了，哪里还有余力再多养一个人？这么下去，恐怕把你卖了，我们大家都免不了要去喝西北风。何况，你之前不是还嫌人家麻烦么？怎么……”
“麻烦？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再说我就那么不值钱？”
顾玄漫不经心的翻了两眼账本，甩手丢下，发起牢骚来：“世人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公子这官儿倒好，越当越揭不开锅了……”
吴音本是来道谢的，走到门外，却听见主仆二人的这番对话。扶着她的方妈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顾玄方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规规矩矩的站好。
“多谢苏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吴音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别扭，也是要做做样子的，不能单放在心里。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苏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拿起桌边的茶碗来喝了一口，试图掩饰过去。
方妈笑着打圆场道：“阿音姑娘听说是公子出手相救，怎么劝都不肯休息，做了一大桌菜呢。都快过去吃饭吧，莫辜负了阿音姑娘的一片心意。”
“哇！开饭了！”
顾玄欢快的喊了一声，看到方妈责备的望着他，立刻老实下来，低头说道：“我去叫刘伯。”便小跑着退开。
辗转回到后院，苏钰招呼了一声：“这里没有外人，都坐下一起吃吧。”
苏钰生母不在，乳母便是半个娘，方妈与苏钰同一桌吃饭，也算是理所应当。顾玄一个毛头小子，不知客气，绿罗更是大摇大摆，只刘伯有些拘谨，坐得局促不安。
顾玄伸直了胳膊夹菜，被方妈一筷子打落：“客人都还没吃，你猴急什么！”转而又夹菜到吴音的碗里，温和的叮嘱：“阿音姑娘，你身子弱，多吃点。”
才开动起来，就见一只白藕般的手捏着双筷子，在盘子里东挑西拣，将几个菜翻了个底儿朝天。趾高气扬的褒贬道：“这做的是什么呀！萝卜太老，豆腐太嫩，青菜里连个肉星都没有……”
挑剔完，绿罗遂将筷子一扔，取出面镜子照着，翘着兰花指，用丝巾轻轻拭了下妆容，阴阳怪气的叹道：“哎！我出去吃了，你们大家慢用。”
顾玄望着那一步三摇的背影，鄙夷的呸了一声。呸完，继续端起碗来扒饭。委实是个没心没肺的。
刘伯长叹了一声，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默。
苏钰依旧是风吹不动，雨打不惊，淡然的提醒了一句：“大家快吃，不然就凉了。”
倒是方妈拉着她的手，安慰道：“绿罗是大夫人身边的人，素来眼高于顶，你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大夫人？
这么说，苏钰是姨太太所生了？
看不出，这苏钰的家世，竟挺复杂的嘛。
只是这县太爷当的，委实太过寒碜。身边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一个正值芳华的丫头，还是后妈那边派过来的眼线。
官邸的后院大致由四部分组成，一处主院，十几间屋子里，住了苏钰，方妈，顾玄，还有绿罗。绿罗名义上算个丫鬟，其实跟个祖宗差不多。给苏钰端茶倒水，打扫房间的重任，基本都是方妈担着。
两处偏院与主院不可同日而语，只四五间屋子。西边的一处吴音暂时住着，东边的一处空着。
还有一处偌大的洗衣做饭，喂马劈柴的杂院，只在白天有人过来走动，晚上无人居住。
刘伯既是管家，马夫，又要充当杂役，平时就呆在前堂的门房里。
挺宽敞个宅子，如今满打满算，才住了六个人，显得空荡荡的。
偏偏那苏钰铁公鸡似的，一双筷子都多不起，还想着把她撵走。好好的房子舍不得给人住，难道要拿去养鬼么？
翻来覆去的想了半宿，吴音最终打定主意——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何况，这种半新不旧，古色古香，庭院深深深几许，照月楼台休独倚，写满着诗情画意的房子，哪里找去？
就算找到，谁又肯让她白住？
许是连着睡了太多日子，虽然身体孱弱不堪，却是起了个大早。杂院里有一大片空地，因为疏于打理，近来又少有人踩踏，荒得都长出了草芽。
吴音从柴房里找出来几件农具，擦掉上面的锈迹，卖力的翻起土来。翻不了两下，就虚汗淋漓。
“哎呀，阿音姑娘，这是做什么呀？”
方妈晨起做饭，看到她，慌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跑过来一把夺过锄头，扶她到一边的石凳上坐着。
吴音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方妈，这块地闲着也是闲着，我想把它开垦出来，种些瓜果菜蔬。”
方妈抚着她掌心的茧子，疼爱的说：“我刚看到这块地的时候，也是想着要种些什么……可惜人老了，不中用了。正好，你就在这里住下，帮我照看照看园子。自家种的菜吃得新鲜，花销还能省下一笔来。”
“多谢方妈。”
吴音端起她放下的碗碟，乖巧的跟去厨房，帮忙做饭。
这件事情上，她的确耍了一个小心机。不过这个心机，只是为了自己有个栖身落脚的地方，不至于流落街头，朝不保夕，还影响市容。
何况这对苏钰也没什么坏处。虽然，最快的青菜也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吃到。
方妈先将苏钰的饭菜单独做出来，嘱咐吴音给他送到房间里去，又叮嘱道：“除了特别的日子，公子平时都不跟大家一起吃的。一日三餐都要送到房里，你要看着他吃完……”
方妈的腿脚不是很利索，顾玄上窜下跳的又靠不住，这来回跑腿儿的活儿，便支给了吴音。
踏进主院，就看到下人所住的厢房木门一闪，绿罗扭着腰身往这边走过来，脖子抻得老长，一双眼珠滴溜溜的直往她端的盘子里瞅。
吴音不想与她争执，往旁边退了一退，让开条小路。
绿罗见她一副生怕被抢的样子，扑哧一声，取笑道：“呦，我当是什么好吃的，原来不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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