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疾蔓延速度,不出一月,举国上下均会患上此疫。她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这确实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由不得他们不信。
“我只给你们十五日,将怀化将军送回来。”沈若筠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超过这时日,我便是给你们方子……也没有用了。”
“举国时疫蔓延,想来军中更甚,也不知道若是我们以火器攻城,你们能抗住几轮?”王世勋道,“两位回去与你们王上商议吧,好好将怀化将军送归,不然……就叫辽国举国殉她。”
高承已经瞧出来了,夔州军此番北上为了昏德公为假,为了怀化将军才是真。
沈若筠该说的已说完,叫人遣他们离开。
等他们走了,沈若筠低低叹了口气,心下仍是担忧不已。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世勋安慰她:“等将军回来,叫将军亲自来攻临潢府。”
沈若筠压下那些总是会蹿到脑海里的可怕想法,“等姐姐回来……活捉了耶律璇由她处置。”
五色堡离中京道近,许是为了表达求和诚意,高承刚走几日,就将赵殊送了回来。
赵殆登基后,他本就显得可有可无,耶律璇留他也无用,便同意将他送来。
沈若筠等不到姐姐的消息,心下焦虑,带了锥帽远远看了他一眼。
赵殊身形佝偻,脸色蜡黄,脸颊瘦削,颧骨也显得突出,他身后跟着个女子,手里抱着的就是入辽后得的儿子。
隔得太远,沈若筠认不出那人是谁,估计是赵殊之前的后妃。
赵殊也是没想到还能有再归大昱这一日,此时正躬背哈腰给送他来此的辽人致谢。
沈若筠见他如此,心下百感交集。
她第一次见赵殊,在太后娘娘的福康殿。那时她刚被接进宫,赵殊来福康殿,也亲切地将她抱起来,如对自己女儿一般。
沈若筠想他也曾有过一点照拂沈家之意,可更多是拿她做威胁祖母、长姊的棋子。所以在祖母离世,长姐和亲后,周沉另娶高门女,困她在别院,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凭她自生自灭。
毕竟,沈家已经没了,周家不过是娶平妻而已,又非休弃。
他说不得还觉得周家十分仁义,还肯留她。
沈若筠想着昔年旧事,见赵殊如此,实是难起同情意,只觉得好笑。他以前将她当成棋子,拿她牵制沈家,甚至动过逼迫长姐的念头……而如今,沈若筠将赵殊与他的儿子从辽人手里要回来,再送回南边去,计划利用他引起南边朝廷内斗,叫那些弄权臣子内部倾轧。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所谓因果,原是如此。
沈若筠不欲见赵殊,只叫王世勋去让赵殊写北伐的手信,再将人送走。
“不去骂骂他吗?”王世勋问她。
“白费口舌。”沈若筠看他都觉得恶心,“他被俘都不影响他生儿子……既如此,就叫他知道什么叫刚刚开始吧。”
南边两派相斗,到时候落败的那方……估计就不是关押这么简单了。
沈若筠心下还是偏向濮王一些,除了与玉屏、林王妃的关系,濮王之前给祖母写墓志铭,她还记得此事。也不知道濮王能不能抓住机会,借此肃清一次弄权风气,重振朝纲。
沈若筠想着南边朝廷的事,心中并不觉得有报复的快感,也不期待知道结果。
换个皇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
有权力的地方就少不了为之嗡然打转的蝇虫……圣人之所以为圣,大多是吹嘘至此,统治需要罢了。
沈若筠不打算去南边,相安无事便罢,若是南边手伸得太长,她必叫他们付出代价。
又等两日,也不知是耶律璇不信高承与完颜摩,真打算等疫情蔓延至上京城池再考虑此事,还是沈听澜真的已经回不来了,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沈若筠等长姐消息等得心下焦灼,总是会想到最坏的结局,十分揪心。
王世勋劝她:“我想之前给咱们递消息的人,必是因为这消息重要,才会千辛万苦递送到夔州军……所以将军一定还活着。”
听他提起此事,沈若筠想到玉屏也说姐姐还在,又奇道,“也不知那消息是谁送来的。”
“一定是将军或是沈家的故人。”王世勋道,“我自来冀北,事事顺遂……想来是你家先祖英灵在此保佑你,叫我也沾了光。”
沈若筠估计也是如此,冀北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得道多助矣。
翌日,沈若筠打算先去中京道的大定府打听消息,便来寻王世勋。却见王世勋见到自己时,拿帕子捂了唇。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王世勋低声道,“不要紧。”
“你是主帅,哪有不要紧的事。”
沈若筠蹙眉,叫他将帕子拿开。
王世勋不愿叫她看见,却也不愿叫她担心,只好将帕子移开了。
沈若筠见他唇角撩起了上火泡,便知道他其实也如自己一般忧心,却总是安慰自己。
“……叫你担心了。”
沈若筠心生歉意,凑近细看了看,“这不必遮,我给你配药,保管过几日就消了。”
王世勋低头见她离自己如此近,满目担忧。喉间不由一滚,低声道:“我没事。”奇快妏敩
沈若筠又扶了他脉息,取了牛黄、黄连、黄芩、栀子、冰片等药给他制清热解毒的牛黄丸。
得了药丸,自己也吃了些。
“还是北上去中京道吧,”沈若筠下定主意,“既然耶律璇冥顽不宁……”
“也只好如此了。”
两个人商议军事,忽听王赓在帐外报:“王爷,苏娘子,辽国来人了。”
王世勋忙问:“来的是谁?”
“他自称是辽国大皇子耶律桀的近臣,汉话也流利。”
沈若筠与王世勋对视一眼,她压着情绪,与王赓道:“你先去问问他有何事。”
王赓去了一刻钟方回,与两人报:“此人说他知道怀化将军的消息……”
“叫他来吧。”
沈若筠说着,心下猜测是耶律璇虽然不愿放人,但是有人起旁的心思了。
她深吸一口气,今日怕是能知道长姐的现况了。
进夔州军军营的人都会先被搜身,沈若筠本来以为来的是辽人,还想叫他们消消毒。却见那人虽是辽人打扮,但未剃髡发,剑眉无须……惊诧出声:“狄都知?怎么是你?”
狄杨见她,却不意外,“二小姐。”
沈若筠一时又惊又喜,又遗憾狄枫离开得太早了,有些语无伦次,“你弟弟也与我在一处的,只他又刚离开……”
“我知道他的事,二小姐不要着急。”狄杨脸上挂了笑,“我也有将军的消息要告诉你知。”
沈若筠重重点头,声音也带了尾音,“你说……”
“将军不在临潢府的辽皇宫,而在岢邱。”
“那是什么地方?”
“此处离中京近些,耶律璇在那密修陵墓,已快完工了。”
“陵墓?”沈若筠手不自觉攥紧,“这老贼真打着叫我姐给他殉葬的主意呢?凭他也配?”
“两人交手多年,耶律璇也觉得她为人杰……既是稀世宝物,便想着要私自占有。”狄杨道,“将军自入辽,耶律璇算是软硬兼施了……可还是险些被她绞死,自是不肯放手,想叫她死生都困在自己陵里。”
沈若筠指节被攥得发白,眼眶蓄泪,“我们今日便去岢邱。”
“二小姐别急。”狄杨安慰她,“我不是来找你了么?”
沈若筠低头,让眼眶里的眼泪都落尽了,咬牙道:“可我若不知她在哪儿便罢,知道了如何能忍住……”
“那里有耶律璇的龙虎军亲卫,若有人闯进去……将军会没命的。”狄枫与她道,“我来寻你,是因为耶律璇虽然不愿放她,但是耶律桀愿与你们议和。”
“他……要弑父?”
“耶律璇自上次大病,精力大不如前,耶律桀不必弑父也可上位。”狄杨道,“他要治时疫的方子来给自己造势,也愿意等取了龙虎军的虎符,就将将军送回。”
沈若筠不信耶律桀,却信狄杨,“那依你之见,耶律桀有无可能拿了方子,又知我姐重要,反而拿她来要挟我们?”
“是有此可能……”狄杨道,“但是我已骗了他,说辽此番起了时疫,乃是夔州军所为。”
沈若筠豁然贯通,“也是,我们既能治好此疾,就也能叫他们再患点别的。”
她提笔将方子写了递给狄杨,又要行大礼拜他。
“二小姐不必如此。”狄杨忙伸手扶她,又见她眼圈泛红,小声劝她道,“你再耐心等几日……到时候我亲自送她来。”
王世勋在一旁听了,看出沈若筠与此人乃旧日相识,出声问道:“夔州军刚来此时……那信是不是你送的?”
狄杨点头道,“是我。”
王世勋好奇:“你如何知道我会与辽人讨要怀化将军的?”
“琅琊王如约北伐,勤王后还要回封地……既如此,自是要将原来的冀北将帅寻回的。”狄杨道,“且我知道你若北伐,必有沈家人来助你,不是二小姐,也有旁人。辽人皆以为她被耶律璇生殉,我怕你们失望,故提前想了法子送出信来。只不过我送信时,她人还在临潢府。”
沈若筠心下感激,“若非此信与玉屏套的话,我真以为她已不在了……”
“小宗姬实乃忍辱负重……”提起赵玉屏,狄杨低低叹了声,忽又环顾四周,问沈若筠:“陆蕴呢?”
提起陆蕴,沈若筠也不知他眼下在何处,“出海去了,不过我估计他也快归了。”
“他倒是……”狄杨啧啧称奇,“我们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
因眼下不是细话家常的时候,狄杨拿了治时疫的方子,又与两人约定,等有消息,会再遣人来通知。
自见了狄杨,沈若筠心下安定许多。她与王世勋一道送走狄杨,两人回营帐时,便将狄家的事简单与王世勋讲了讲。
“……上次送药来的,就是他弟弟。”
“原来是这样。”王世勋理清前因后果,又问沈若筠,“那陆蕴是谁?”
“他呀,是个很厉害的人。”沈若筠想起陆蕴,嘴角微扬,“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王世勋点头,“我也想认识他。”
“我小时候,想学什么都可以跟着他学。”沈若筠想起陆蕴,“我给你的那份冀北车辇图,原图就是他绘制的。”
“怪不得你会得这般多,原是有个厉害老师。”
“确实厉害。”沈若筠想起昔年被陆蕴管教的旧事,忍不住掉泪,“……一别许久,我也有事要笑他的。”
她抬头时,见满天星辰相辉,有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细细一辨,正是长庚。
那颗星明明亮亮,叫人观之心下也顷刻瞬明,边角处都被照亮了。
看着它,好似前路再难,也不会害怕孤单与路长。
王世勋问她:“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沈若筠擦了脸颊的泪,指着长庚给他看,“我有感觉……姐姐要回来了。”
王世勋今日见了狄杨,也有同感,“我们一起接她回来吧。”
又等了七日,狄杨果然遣人送信,说是耶律桀正联结了辽邦许多皇亲重臣,欲行逼宫事。
治平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耶律璇长子耶律桀率狮虎军逼耶律璇退位,杀龙虎军将领可成,副将吉利阚。耶律璇只得传位与他,耶律桀接管龙虎军,继位称帝。
沈若筠与王世勋带着一队人马,在下京道与中京道交界处等着,望眼欲穿间,终是见一队车马前来此地。
沈若筠抑制不住心里激动,却又被王世勋拉住,“先小心些。”
“也是……”
沈若筠也担心辽人使诈,只好按捺着想要策马上前的心。等见了车队为首之人正是狄杨时,目光就只落在那马车上。
她声音发颤:“姐姐在车里吗?”
狄杨笑道,“你看看便知。”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马车车帘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掀开,沈若筠听到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在轻声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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