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芪下了轿子，同紫烟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那雪，纷纷扬扬，兜了白芪一头。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掩面而泣。
紫烟知道她心里难受，却又不知怎样才能劝解她，只得守在一旁，也落下了眼泪。
那一身月牙白的披风，在雪地里，耀眼如同天上的星。
她的眼泪不断落着，打湿了雪地。
一个身影蓦然走到了紫烟身边。紫烟一惊，立刻退到了一旁。
那人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到了白芪身上：“婕妤何必如此！”
白芪一惊，抬眼看见那人，却是霍南。
“大统领。”白芪退后了一步，连忙施礼。
霍南微微笑着，说道：“婕妤不必惊慌。外臣只是见婕妤似乎身子不爽，所以前来查看。”
“劳大统领费心了。”白芪取下了披风，递还给了他，带着紫烟匆匆走了。
霍南看着白芪远去的背影，心中颇为感叹：自古红颜多薄命，这白婕妤，能在宫内活到几时呢？
走出老远，白芪的心才安定了些。
她此刻至为思念陈之义。
那一日皇帝虽说愿放过陈之义，可她心中始终还有担心。
冬日，天暗得早。她看着那天，觉得仿佛山海阻隔，难以再见。
山河岁月空惆怅。
“之义。”她轻声念道，跟着那暮色一起闭上了眼。
陈之义的手一抖，一只茶杯子立刻摔得粉碎。
李敬安挑起了眉毛：“手抖？”
陈之义心子跳得突突的，一股惊慌失措的感觉袭来。他低声答道：“天冷。”
李敬安不是第一次见陈之义这情形了，便不责怪他，只是说道：“天再冷，也要握住你的剑。”
“说什么剑。”一旁的葛翼似乎有点不开心，“去不了南部，秦王许诺的龙泉山庄的剑是没有了！”
李敬安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葛翼这愣头愣脑的话。
他们此刻，朝着长安城外的一座破庙行去。
“说起来，人蠢，真是无药可医。”李敬安下了车，站在暮色中，叹了这么一句。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陈之义问道。
“你这话不太对。”李敬安却有些不开心了，“从我们第一次见他开始，他便不对劲。有些人，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做事滴水不漏，却处处都是马脚。”
“怎么不押回府上审？”陈之义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大冷天的，跑这一趟。”
李敬安一声冷笑：“这样的人，我可不愿让他进我的家门。你的宅子修好了，你要乐意，以后就带到你府上去。”
皇帝赐下的宅子已经修葺完毕。新年即可迁入。
“那你把他交给卫允就是了，拉我来做什么？”
“若那么容易就撬开了他的嘴，我还来？”李敬安白了他一眼，“就算我把他扔给了皇帝，他要说信是伪造的，我能说什么？你当皇帝还能再信我们？”
陈之义懂了，李敬安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跑这样远，顺便拉他做护身的。
走进破庙，四处漏雪的屋檐下，捆着一个人。
借着微弱的烛火，陈之义看清了，那是个男人。
所以李敬安没有怜香惜玉，没有找座安全的屋子安置此人。
“怎么捉住的？”陈之义问道。
李敬安裹紧了披风，说道：“他主子不知道长安城已经暗中封城的事，所以还在派他传递消息。右安县出了那么大的事，也难为他主子心大，竟然全然不察。有人跑来告诉我，说截住了这封书信。我一看，还真是为他主子高兴。有这样的能耐，做皇帝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那么多弯弯绕绕。”
“信上都说了些什么？”陈之义觉着他今天说话也有些弯弯绕绕。
“不过就是如何谋划起兵，如何搅乱长安，如何趁乱之际杀害邦王，再如何动用朝野声势以及藩国压力强迫皇上立他为太子，并且让位于他。”李敬安冷笑道，“计谋是好计谋，可惜就是太自作聪明。”
“若他有你一半聪明，此刻怕是已经坐上太子之位了。”陈之义说道。
“够了！”李敬安反手一掌拍在了陈之义身上。
这半月来，陈之义仿佛失了魂似的，又成了一块木头。李敬安几次想要痛骂他，都被葛翼劝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一人上去，就将那人口中堵着的白布扯了出来。
那人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口水，瞪着他们，说道：“你们抓我有什么用？东瀛的使团就在路上，青州也已经蓄势待发。天下的形势你们难道不比我更清楚？你们投诚，将来保你们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还需要你保？”李敬安不屑，“我爹是谁，他爹是谁，你难道不清楚？你一个小喽喽，才活了多少年？你经历过什么事？你以为这天下是想反就能反的？”
陈之义被李敬安在背后揪了一把，立刻搭腔到：“比这更严峻的时候不是没有过，你见过没？我爹当年北上削藩平复西罗叛乱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你爹平复西罗叛乱？”那人倒是不信，“平复西罗叛乱不是张梁？哪里是你爹？”
“你还知道些！”李敬安踢了那人一脚。
“先给我松绑！”那人一点都不怕。
李敬安犹豫了一下。
那人见状，摇头笑了一下：“我不怕你，但我怕副统领的剑啊！”
陈之义又懂了，这人巧舌如簧，若不提前说服，到了皇帝面前，怕是会颠倒是非，对他们不利。
李敬安点了点头，让人给那人松了绑。他揉了揉酸痛处，起身在一把脏兮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家主子早就吩咐过了，不介意你们早先投靠邦王。只要你们愿意，我家主子随时欢迎。等大事已成，二位要什么官位赏赐都可以。区区一个驻边大将算什么，不过就是边塞吃沙子，还得听从兵部的调派。交了兵权就是废人一个。且不说边塞那边随便出点什么事，就是通敌叛国杀无赦！”
陈之义一愣。
“中书令又算什么？说是协助皇帝处理政事，可如今呢？皇帝重用各位皇子议政，事务权力也下放到了三省六部。虽说位同宰相，可说句大不敬的话，中书令如今年事已高，若是去了，谁能保你一路高升？且不说朝廷中文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书令看得多，皇上看得也不少。这么多年来，你能担保中书令事事都没有私心？你能担保那些私心皇帝都没瞧见？你能担保皇帝心中没有一点忌惮？”
李敬安一愣。
“至于邦王。”那人冷冷一笑，“就是没我家主子这些筹谋，你们当邦王就能顺利坐上太子之位？除了被赶出去的吴王，因宫里淑妃走得早，没依没靠的，皇后虽是养母，却终究不及邦王这个亲儿子来得心疼。还剩下的这些皇子，暗地里都干了什么勾当，你们都看清了？”
李敬安与陈之义默然不语。
“我们各为其主，都是为主子尽忠。今儿我被你们捉住，要杀要剐随便。可是我惜二位乃不可多得之人才，所以愿替我家主子招揽二位。若二位有意，我也愿为二位在我家主子面前美言几句。”那人说完，气定神闲地坐着，仿佛胜券在握。
可他没料到，下一片雪花还没落到地上，一柄长剑就驾上了他的脖子。
“话都叫你一人说尽了，也不叫我还口！”李敬安笑了。
带陈之义来果然是对的。
剑，虽不敌言语的力量，却能争出言语的空间来。
“你刚才说得都没错。”李敬安傲然道，“边塞大将没什么意思，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歌舞繁华。中书令更没意思，整日为朝廷内的勾当劳心。做皇帝更没意思，一年年的，皇宫都出不了几回，还得提防你们造反。”奇快妏敩
“的确没啥意思。”陈之义看了李敬安一眼，苦笑道。
“你知道有意思的是什么吗？”李敬安凑到了那人脸上。
那人被他眼中的杀气吓得不敢喘气。
“一个鼠辈，也配跟我谈论天下！”李敬安站直了身板儿，不屑道。
“有意思的是，这天下，总有人不爱听你说话！”他继续说道，“若我不听你的话，不从你们家主子，那我就还是中书令的儿子。我已入朝堂，当为当今圣上效命。为皇帝尽忠，乃是最稳妥的一条路。再不济，三品我总还是能坐上去的。邦王是嫡长子。他能不能坐上皇帝，我不清楚。可他的可能性，总比你们家主子大一些。”
“你主子若是在朝内做些争斗也就罢了。皇子之间为了皇位倾轧，每朝每代都有。可你主子为了皇位，竟然能勾结外邦与叛军。这样的人，就算坐上了皇位，你就能担保他不会对你们下手？若有一天，他要告诉这天下，他这皇位来得是正正当当，他做皇帝是名正言顺，你想，你这个知道所有机密的食客，还能不能活下去？”
“这……”那人还要争辩，“就算是坐上了皇位，他也是需要我出谋划策的。”
“需要你出谋划策？”陈之义冷笑了一声，“你替他网罗了多少人？能出谋划策的人多得是，就非得你不可？他若坐上了皇位，朝堂内，有百位大臣。江湖上，有万千谋士。他为何非你不可？”
那人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恐惧。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李敬安继续说道，“你应知道，任何一朝，穿龙袍的人，都要向天下人证明他那个皇位得的是名正言顺，他都要向天下人证明他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即便你助他成事，你能指望他给你高位？若有一日，他发觉你是一颗见不得光的棋子，你觉得他会怎样做？”
“即便是那样，”那人还要强辩，“我也可以早早地远走高飞，一走了之。我做食客，能够助他成事，就已心满意足。”
“你助他成的是什么事？”李敬安厉声道，“你在助他将大周依附于外邦，你在助他动摇大周百年基业。东瀛为何要助你家主子？青州为何要助你家主子？严跋为何不自己做皇帝，非得要你家主子做？你们有你们的筹谋，他们就没有他们的打算？东瀛唬你们是要减免对大周的进贡，青州唬你们是要继续藩镇。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觉得在边疆守城没意思，严跋就觉得有意思？若东瀛与南部联军，攻入长安后，不停脚直接攻入皇宫。那时候，你们之间的约定，你如何保证他们就一定会遵守？”
那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敬安叹了口气：“你家主子也聪明。他以为，邦王有了之义，有了军权。所以他也想要军权。可陈家军无论如何，都是大周的军队。打破天，也是大周国内的事。可你家主子拉拢的是外邦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你家主子不会没想过吧！”
“到那时，我们自然要告知天下，他们非皇族正统，当举天下之力反击。”那人紧紧咬住了嘴唇。
“皇族正统？”李敬安又冷笑道，“什么是正统？你不助嫡长子，就是正统吗？难道从开天辟地以来，这天下就姓孟吗？”
“什么是正统？”他继续道，“谁坐上了皇位，谁能做一个好皇帝，那就是正统，就是天道。若严跋坐上了皇位，成为了一位明君，你想，天下人还会不会在乎你的正统？天下人会不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为你的正统打仗殒命？你的正统，就是天下人心中的正统吗？”
陈之义在一旁听着，蓦然笑了。
李敬安实在是一位很好的说客。
“且不论，”李敬安使出了致命一击，“若他们攻入了长安，你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正统罢！这正统中的第一个，就是你家主子！”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驴没有资格去问自己为何被杀，桥没有资格问自己为何被拆。一颗棋子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的命运。你选择入局，就应当看到，棋局上，除了王位，其余都是可以牺牲的。你指望的怜悯，只会是他的忌惮。”
夜更深了。
雪花依旧飞涌着。
那人坐着，良久，惨淡一笑：“我被你们捉住，即便回去，也是活不成了。他心机深沉，我若回去，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怀疑我与你们有着什么他不知道的勾当。你们要怎么处置我，请随意。”
陈之义收剑入鞘。
李敬安摇了摇头，流露出怜悯：“你虽无妻小，却有高堂。你的父母，我会派人将他们送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安度晚年。你放心。”
那人微微一笑，站起身，看着门外的风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忽然说道：“其实谁做皇帝，本就是没人在乎的。”接着，他转过身，对李敬安与陈之义叩拜道：“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李敬安心中恻然。
“子时，我会派人将他送到京兆府去。”李敬安寂寂说道。
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全秦王。
“这事，早晚都会被人察觉。但愿不要牵扯到秦王。”他又说道。
可陈之义知道，他并不仅仅是为了秦王伤心。
李敬安是个爱才之人，所以朋友遍布天下。这个人，若不是因此事，应与李敬安结为良友。
“这件事，与吏部贪腐一事……”陈之义说道。
“无关。”李敬安立刻答道，“我已经查过了，抖出吏部的人藏得更深。怀疑是不能作数的，总得要有实证才行。”
回去的路上，经过往日的张府。
陈之义撩起了车帘，涌进一股风雪。
他又记起了那日白芪的在月光下的背影。
“其实连阿芪都猜错了。”陈之义喃喃道，“邦王也不全然就是光明正直的。他知道宫里边后妃中，德妃最得圣心，所以他趁着齐王将吴王赶出长安之际，让鲁王去渤海劳军。他早知道，削藩势在必行，所以他推出了鲁王。鲁王虽然没有夺位之心，却也是个隐患。只要是威胁，他便都会拔除。”
“这怨不得他。”李敬安不以为意，“若你是邦王，你会怎么做？若你知道自己是藩人之子，你知道皇帝不会让你继位，你会怎么做？我想不出。若我是邦王，我大约会跟他做一样的事。”
“你也会？”陈之义微微有些吃惊。
李敬安无奈笑了笑：“我们不在乎皇位是谁坐，是因为我们自己根本无可能去坐。可是皇子，不上位，便是死。即便不死，也会被赶出长安。只是。”李敬安又抬起了头，狡黠一笑：“我会做得更聪明点，让人完全察觉不到。”
陈之义立刻懂了他那眼神：他们能察觉到的事，皇帝自然也能察觉到。
“这朝中的局势，终究还是变了！”李敬安叹到。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05 章 风雪夜庙，非我族类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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