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医匆匆来了，把了脉，问道：“婕妤夜间可有噩梦？”
紫烟点了点头，答道：“确有不安，几乎不能成眠。”
孔太医微微低着头想了片刻，大概知道缘由：“这是婕妤忧思过度所致。汤药也无太大作用。唯有婕妤放宽心才好。”
白芪自然是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的，便道谢：“烦孔太医跑这一趟了。”
“婕妤客气了。”孔太医站起身来，“下臣会给婕妤开一道安神的方子。可是药，婕妤还是少喝的好。什么时候觉得安心了，随时停掉便是了。”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紫烟叹到，“是药三分毒。这样多的汤药喝下去，即便没病也会逼出病来。”
“紫烟姑娘说得是。”孔太医也叹到。
出去写方子的时候，紫烟拉住了孔太医，低声问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孔太医往屋内瞧了一眼，确定无人偷听，轻声答道：“姑娘警醒得很。请姑娘替我转告婕妤，下臣身为太医，不便过多干涉桂宫之事。只是我这掌事的位子是婕妤提拔的，所以我必对婕妤忠心。凡是要紧的药，我自会亲自送过来。不要紧的，比如这安神的方子，姑娘端进去了，婕妤也不必全吃掉。”
这话暧昧，紫烟并不全然明白。但她想，孔太医总不至于害白芪，因此又问道：“太后的身子怎么样了？”
孔太医暧昧一笑：“太后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她身边如今只剩下两个小宫女，一众亲信全被除去了。宫女伺候得尽心，却也不算周到。”
紫烟放了心，笑道：“有劳了。”
遣了人去取药，紫烟走进屋来，低声道：“他还是很忠心的。”
白芪面无笑意，心内平静：“他的医术是最可靠的。只是被压制了那么多年。我是合宫的靶子，他自然也是。我与他也算是唇齿相依，互相照拂是应该的。”
这话才说完，就见外面闪进来一个影子。
白芪还没开口，紫烟先轻声斥责：“你如今也太习惯了些！”
阿喜笑道：“来得多了，自然就熟了。”
虽是没规矩，白芪见到他还是欢喜的，便问他：“今日有什么话？”
阿喜吃了紫烟手里的一杯茶，笑道：“今日有两个人的话。一是，皇上说，今儿又得晚，婕妤不用等他一起用晚膳。二是。”阿喜往她跟前凑了凑：“李大人让我带句话给婕妤。”
“恩。”白芪轻轻点了点头。
阿喜眨了眨眼睛，说道：“李大人说，求小姐缓一缓清查一事。”
白芪心中一颤。
这几日必是有事发生。
“为何？”白芪缓缓问道。
“李大人没有细说。”
紫烟不解地看着他。
白芪的心忽然又颤抖了起来：“可是敬安出了什么事？”
阿喜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李大人前几日受了些风寒，应无大碍。”
可白芪不信他这话，急问他：“之义现在何处？”
“小姐。”阿喜看她着急，立刻就恢复了以往的语气，“桂宫不比鸣泉宫。这里到处都是眼线。您不能此时去见少帅！李大人说了没事，便是没事。李大人还会骗小姐吗？”
这话说得贴心，可白芪不信。“他当然会骗我！”她冷笑了一声，“我算什么！他的心中，有个比他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张锦华。为了那个张锦华，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小姐您在说什么呀！”阿喜听她这话莫名其妙，即刻愣住了。
白芪也没料到自己会说出那一番话，微微一愣，脸色变得煞白：“他不明白。张锦华已经死了，如今剩下的，只是白芪而已。可他不明白。”
她缓缓站起了身，说道：“你回去吧。我去找之义。”
“小姐。”阿喜拦住了她。
“走开！”白芪厉声说道。
紫烟看白芪这样，立刻上前去拉开了阿喜，低声道：“你去回皇上，就说今日天凉，我会劝婕妤早些休息，叫皇上就别过来了。其余的事，我会好好看着的。”
可阿喜还是有着担心。
紫烟叹气道：“她要去，你拦得住么？若你们真要拦她，就应该在进宫前拦住她！”
阿喜又是一愣。
是啊，进宫前那么长的日子，这些险恶，难道意料不到吗？那时候不拦，如今拦，又有何用呢？
阿喜嘴角忽然浮上了一丝讽刺的笑意。他低着头说道：“那一切拜托紫烟姑娘了。”
紫烟点了点头：“放心。”
这一日果然天凉，紫烟才踏出院门，就被那长长巷子里的烈风灌了几口。
“啊！”她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婕妤等一下，我回去拿件衣裳来。”她说着就跑进了院子。
白芪站在风里点了点头。
这条巷子连接着几座小小的庭院。巷子曲折的最尽头，是顾青君的月棠院。盘桓的前方，是方华的风荷轩。
一个小丫头远远地靠着墙根跑着，见着她，便微微一弯腰，又要往前跑去。
那小丫头面熟得很。
“你且站住！”她喊道。
那小丫头听见她的命令，只得转过身来跑上来：“见过婕妤。”
白芪打量着她：“你是，米蓉妹妹身边的宫女？”
“回婕妤，奴婢名唤尺素。”那丫头年纪与她相仿，却脸有戚戚色。
白芪好奇：“你跑得这样快，是做什么去？”
“这……”那宫女吞吞吐吐的，“我家小姐病了，奴婢去叫太医。”
“病了？”白芪微微吃惊。
其实这种凉天里，病一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的。”那宫女答道。
“病得厉害吗？”白芪又问道。
“没有特别厉害，谢婕妤关心。”那宫女答道，却有些不耐心。
白芪察觉了她的焦急，便说道：“那你快去吧。我此时有事，晚些时候再去看望米蓉妹妹。”
“谢婕妤。”那宫女抬起眼来感激地看了一眼白芪，转身便朝可通太医院的小路跑去了。
紫烟拿了一件月牙白披风可白芪披上，问道：“那可是夕雾院的丫头？”
白芪点了点头，一脚踏入了秋风中。
经过郭珍霓的聚蝶堂时，白芪忽然停了脚步看了看。
“自古深情留不住。”她苦笑了一下，“红颜辜负韶光晚。”
阿喜一跑出去便到处去找陈之义，找见了他，便将方才白芪的反应细细说了。
“少帅，小的实在劝不住小姐。”阿喜自责到。
“没有人劝得住她。”陈之义摇头叹到，“她如今在何处？”
“按照之前商量的，怕是往小花园去了。”阿喜又说道。
“小花园。”陈之义微微想了想，“你与我同去。有你在一旁，就算遇见了别人，也还可推脱一下。”
“好。”阿喜答道。
两人立刻就往小花园去了。
深秋，花园中一片萧条景象。只是远远能看见长生殿内，倒是一片红海。
等待白芪的空档里，陈之义低声问：“皇上那边，最近如何？”
阿喜无奈摇了摇头：“少帅都是知道的。吏部贪腐一事，秦王那边，总算是说通了些。皇上这边，也略微压了压。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民间。”
陈之义那夜随邦王去找秦王。邦王将先前在中书令府几人的意见，都细细与秦王说了。
秦王阴沉着脸，问道：“依皇兄之言，这事就罢了？”
“当然不会就此罢了。”邦王知秦王的脾气，“此时不宜处理，自然有可以处理的时候。”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秦王追问。
邦王一时不答。
“所以，副统领，也是这个意见吗？”秦王转向了陈之义。
陈之义的声音轻而坚决：“下臣与邦王殿下意见一致”。
秦王眼里的杀气又增强了些：“还请皇兄出去等一会儿，我有话要问副统领。”
邦王迟疑了一瞬，看见陈之义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出去了。
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秦王问道：“副统领身为武将，陈家军少帅，朝廷支柱，铁胆忠心。”
陈之义泰然答道：“下臣从未忘怀。”
“那此时为何要与他们同路？”秦王面色铁青，“朝中的大臣们，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勾心斗角。如今，他们竟然连你也拉进去了？”
“邦王殿下说过，此时不处理，不代表永不处理。”陈之义目光如水。
秦王不说话，等着他继续。
陈之义站起身，拔出了剑，看着那幽冷的剑光说道：“下臣自幼长在边塞。如今边塞的安宁是拿多少兄弟的血换回来的，下臣比殿下还要清楚些。下臣厌恶朝中的阴险勾当一如殿下，恨不能立刻手刃贪臣，以清朝风。可是，下臣在长安这些日子，发觉殿下将一个人想简单了。”
“谁？”秦王也站起了身。
“皇上！”陈之义的话仿佛有千斤重。
“怎讲？”秦王不信。
陈之义弹了一下剑身，听了那清脆的声响说道：“邦王殿下说，朝中有贪腐，他并不奇怪。可是殿下，昭德一朝如此鼎盛，皇上被颂为万古一遇的明君。这样一位敢于削藩改制的圣君，怎会看不清朝中的勾当？削藩十余年，北境安稳。高丽东瀛，皆臣服于大周。这一切，不是皇上一人便能做到的。这一切，靠的都是朝中的大臣。靠的也是那贪腐名册上的那些名字。皇上先前不动手，是因为他们还在做事，还在为大周谋福。如今，还没等到皇上动手，有人便将此事挑了出来。眼下东南严跋就要反，东瀛早与严跋勾结，妄图颠覆大周。西北的西罗也蠢蠢欲动。且不论严跋若反，南部诸藩将皆反。到时候大周能否存活都是未知之数。贪腐一案，捅破天，那也是内政。此时挑出贪腐一事，搅乱大周朝纲，内外兼忧，里应外合，破灭大周河山，此人居心险恶，可见一斑。贪腐一案，皇上早晚都会处理的。”说着，陈之义的目光从剑身上移开，看向秦王：“就像十年前的张梁！”
秦王内心一震：“张梁？”他微微抬起了头。
“下臣不清楚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陈之义心内却有悲痛，“当时张梁被解兵权，父帅接收张梁全部的辖管区。曾经的张梁，也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可是，即便是这样的大将，只要威胁到了大周的存活，皇上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之除去。如今的这些贪臣，就像春日里的雷。早响迟响，都会响，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这个道理，下臣明白，皇上定然也明白。他们势力越大，对皇权的威胁便越大，对大周的威胁也就越大。请殿下相信，只要熬过今年，皇上便定会将贪臣连根拔起。还请殿下耐心些！”
秦王听了这些，微微笑了笑：“这些话，是陈全将军教给副统领的？”
陈之义冷笑了一声，将剑收回了剑鞘，凛然说道：“我陈家军镇守西北边境，是拿命换回来的名声。朝廷中的这些诡计，我与殿下一样，也是恶心得想吐。这些话，是下臣自己要说与殿下听的。可这些道理，是父帅教给下臣的。他们自以为精明，可他们的诡计，就像太阳下草原上的兔子洞一样，早就被暴露得一清二楚。迟些早些，总会被堵上的。”
秦王此刻也冷笑了一声，说道：“皇兄聪明得很，知道带上副统领来跟我说话。”
陈之义摇了摇头：“即便邦王殿下不带下臣来，下臣早晚也是要来找殿下的。”
“哦？”秦王问道，“为何？”
陈之义笑了笑，恭敬说道：“因为殿下，是真正能为大周舍命的人。”
秦王内心一阵震动，看着陈之义。良久，他拍了拍陈之义的肩：“副统领的话，我明白了。”
出了门，邦王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陈之义默默一笑，看着那夜风，轻声问：“殿下可知，下臣为什么愿意追随殿下？”wWw.qikuaiwx.Com
邦王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不开口。
陈之义低下了头，道：“因为下臣相信，殿下将来会是位明君。大周到殿下手里，就还有百年希望。”
邦王的眼眶为了这话，竟然微微一热。他颤抖着双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定不负副统领的期望！”
陈之义随邦王走到了街上。这街道清白，百姓安居乐业。陈之义望着这繁盛人间，想起朝中争斗，内心一震心痛。他示意身边的人先离开，再次低声道：“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成全。”
邦王此刻已经认定陈之义为自己的羽翼，便慷慨道：“副统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陈之义看着天边的乌云，请求道：“下臣想求殿下一个承诺。下臣想求殿下，若将来登位，要善待诸位皇子。”
邦王一震，转过身来，想他是想起了多年前的惨事。他本就是宽厚之人，从无那般歹毒的心肠。因此他应允道：“我答应副统领。若他日我继位，将保他们平安。”说着这话，他望向了秦王府门口的大红灯笼，心中莫名生出些悲凉来。
“少帅，小姐来了。”阿喜突然低声说道，将陈之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阿芪！”他看见白芪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仿佛年初的那一阵边塞杏花雨再现，令他不自觉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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