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孟言文被逐出长安，天下人便渐渐忘记了真妃。她也伤了元气，只躲在自己宫内，再不见人的。可她毕竟还是皇帝的生母，是正明帝与孟言文的母亲。她毕竟还活着。
孟言文喟叹了一声，道：“母后刚才讲，老七不会杀儿臣。这一点，儿臣是信的。当然，儿臣也不会杀老七。否则，儿臣不必等到今日。儿臣没有杀老七，儿臣下不去手。如果老七必须得死，他也必须死于母后的懿旨。正如若儿臣必须得死，儿臣也必须死于母后之手。而老七，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前日新换的白烛已燃烧了一半。孟言文只点亮了张锦华床头的那一只，因此他的脸有一半仍隐没于黑暗之中。
他与张锦华的距离不过一人身。他淡淡道：“母后应知，这几年来，朝臣进言老七，无非是为两件事：一为削母后之权，二为诛杀儿臣。”奇快妏敩
“儿臣该死吗？”孟言文似乎有些困惑，“母后，您方才说儿臣犯的是株连九族之罪。可即便如此，儿臣就该死吗？”
“天下人都认为儿臣该死。老七也认为儿臣该死，他只是碍于兄弟情义，不忍亲自动手罢了。”他摇了摇头叹道，“可儿臣认为儿臣不该死。儿臣该活着，该成为大周的皇帝，为大周而活。”
“母后或许觉得儿臣过于自傲。可是，在皇长兄与老五之间，母后不也选了皇长兄吗？母后与先帝的争端，不就是因着大周需要一位怎样的皇帝吗？带兵打仗，老七或还行。可处理朝政，老七不行。母后总说权术一类，假以时日总会通的。可三年了，正明朝已经三年了。大周开朝以来，皇位坐得最久的，便是先帝，共四十九年。可先帝是何等人物？！先帝在还未成年时，便立下了削藩壮志。为了大周，先帝能够下达诛杀张梁之令。请母后自问，需要给老七多少时间，他才能有先帝那般的宏图大略？”
“怎就不行？”张锦华冷笑道，“他不正筹备着杀你么？”
“哈！”孟言文大笑一声，“可他最终还是扑了空！”
张锦华一直不明孟言文是以何种方式要挟了正明帝，以至正明帝需得用那样隐晦的方式向她求助。既然到了这一夜，孟言文便将一切告知了她。
圣母皇太后在宫内如同鬼魅一般，没有人想到要去监视一个毫无实权的后宫女人。且这些年来她不起风浪，竟连张锦华也忘了她的存在。她的宫殿长年闭门，若是里面多了一两个小太监老宫女，也不会有人察觉。
按理说，后宫的一应用度皆由宫中统一采买供应，但圣母皇太后的宫中出去一两个采访圣母皇天后偏好物品的小太监，宫门口也不会盘查。
孟言文第一次开口求助于萧氏时，萧氏颇为不解。因在萧氏看来，这两个儿子，孟言文与孟言武，无论是谁做皇帝，于她皆无差别。即便现在宫中以张锦华为尊，无人在意她这个圣母皇太后，她也并不介怀。她本就对张锦华无恶意。更何况，张锦华曾于她有恩。即便张锦华夺走了昭德帝的爱，但后宫之中，即便没了张锦华，谁又能专宠呢？因此她摇了摇头：“这又何必来？争斗了这么多年，不也是他们赢了么？再者，如今是武儿做皇帝，不一样好么？何必要与自己亲兄弟争呢？”
如此一来，孟言文便知这个生母无意于争斗。可只要是人，便就有弱点。萧氏的弱点很明显。于是他起了身，走进庭院的秋风中。
或是因为皇陵寂静，孟言文近年来愈加喜欢秋日。空闲时候，他总是命人在庭院里烧一壶茶，铺了席团，坐下，默默看着秋日的凉风与长空。茶壶蒸腾的水汽早已飘散，而茶水却一点都未少。他偶尔会问天，问自己将要做的事是否正确。苍天没有给他答案。
皇宫的秋风似乎与皇陵的不太一样。皇陵的秋风来去通透，不似皇宫的总是在地面打转儿。他看着清透的天空，低声对萧氏道：“母后出身越州。”
萧氏一听，知他要说些什么，便摒退了下人，关闭了门窗。
孟言文没有转身，依旧看着长空道：“私通南部的罪名，儿子一人背了。母后在宫里太平这些年，却从未想过儿子。”
萧氏自年轻便非伶俐之人，因此只能道：“哀家并非不想念，只是不得机会。”
这话，无论是落在谁的耳朵里，都得催泪。可孟言文没有。他已不信任他的这位生母。
因此，孟言文低低道：“母后是知道的，母后知道张太后与老七总有一天要杀儿子的。可母后不肯帮儿子。”
“他不会的！”萧氏急忙道，“母后去跟他讲，让他给你一道金牌，再给你一块封地，你出长安去罢！你会平安一生的！”
听见此话，孟言文怒从中起。他微微斜头，给萧氏留下一道侧影：“母后便就是这般愚蠢，因此当年在宫中斗不过张太后便就罢了，居然还会输给楼氏！儿子已料想到母后是不愿帮儿子的。因此儿子今日来，便就是给母后请安罢。儿子要做的事，自己去做。”
说到此，孟言文的脸上出现疲惫之色。他未经张锦华允许，缓缓在床边的空地上坐了，然后道：“九弟与老太妃，一直就在周密府中。当年老四拦截渤州叛军，威望甚高。儿臣自然知晓他使了什么手段。可儿臣无需揭穿他，因儿臣知，母后绝不会容他。不仅如此，老四在宫中来去自如，多多少少比儿臣清楚宫中形势。所以，那一段时间，儿臣的人，集中跟老四。因长安城中儿臣的眼线多半已经多年未行动了，所以隐蔽性极好。其中一条线察觉到了老四的人去了一趟鸣泉宫。儿臣觉得奇怪，鸣泉宫自从那一年宫变之后便废弃不用了，老四的人怎有闲情逸致去那荒芜处？儿臣不敢掉以轻心，让人跟着老四的人进鸣泉宫摸索了一番。没费多大功夫，就查出鸣泉宫内居然藏着九弟！母后爱子之心恳切，儿臣十分感念。儿臣亦知，老四为人心狠手辣，若是九弟落在他手里，必是难逃一死。所以得知了九弟的下落后，儿臣立即命人将九弟与老太妃救出，送入了周密府中。”
烛光跳动着。孟言文低着头，似半梦半醒。
“自从儿臣失势后，从前的羽翼便散了。只剩周密。多少年来，一直是周密在替儿臣传递消息。儿臣找到了九弟和老太妃，吩咐他好生养着，因不久还需送进宫的。周密也不敢怠慢，按照吩咐做了。儿臣知，九弟乃母后心头肉，九弟不见了，母后势必会另李敬安大力搜寻。经过昭德朝，李敬安便以为长安在其控制之下，便松懈了对长安的防备。可儿臣还是不放心，想着始终还是送进宫更安全。因此，趁着福天宫大祭，儿臣将九弟与老太妃悄悄藏入了萧太后的人马中，带进了宫。”
听到此，张锦华几近晕厥。原她寻了多年的人，就在距离她不到半个时辰的宫殿内。可她仍旧不明，萧氏明明已经拒绝了孟言文的请求，何故还愿帮他藏匿孟言泰与老太妃？
孟言文抬头，烛光落入他眼眸里，竟也动人：“是啊，她不愿帮儿臣。所以啊，儿臣是迫不得已！朝政，已经有了母后。就连老七，都多亲近母后。于国于家，儿臣那个生母，就是个废物！留着也没用。”
张锦华猛一抬头：“你？”
可孟言文微微一笑：“母后何故惊慌。这一年来，母后可察觉了萧氏之异样？母后并不在意萧氏，她在与不在，母后皆不在意。”
此话不假。张锦华每日政务繁忙，根本无心照料萧氏。况且，正明帝的皇后才是如今的后宫之主。
“那皇后……”想到此处，张锦华的身子彻底瘫软。
孟言文拍了拍手，道：“那皇后，倒并不愚蠢。说起来，很有几分母后当年之风。儿臣买通了萧氏身边的一个老姑姑，让其假扮太后。因萧氏常年病着，皇后每去请安，老姑姑便说怕过了病气，伤了皇后，便多是隔着帘子。因此，皇后也是许久未见萧氏了。儿臣起先，是不想杀老七的。儿臣想着，若是老七能主动退位，省却了这诸多麻烦可好。于是儿臣便借假萧氏之口，将老七当年爱慕的那女子的近况说了出来。当年老七那件事，除了儿臣，没有人知晓。儿臣以为，老七听闻此事后，会如曾经那般，赶来皇陵与儿臣商量。可他没有！他求助了母后！而也是他的求助，使得高岭与李敬安决意行刺儿臣。若非儿臣预先躲避，母后便见不到儿臣了。”
“所以，这许久，你都是躲在萧氏宫里？”张锦华的心子的跳动声愈发吵闹。
“没错。”孟言文依旧笑着，只是那笑看得张锦华毛骨悚然，“儿臣一直想要来拜望母后，可苦于缺少时机，因此拖到了今日，还请母后见谅。”
可即便如此，张锦华仍旧不明白：“所以，这便是你与哀家谈判的筹码吗？泰儿与老太妃？”
孟言文的眼中忽然笼上了一层大雾。他惊讶道：“自然不是！儿臣若是那样愚笨，又有何面目来求太后呢？”
张锦华冷冷一笑：“那不然，你还有何招数？”
孟言文脸上的惊愕渐渐转变为了失望。他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恭敬道：“请让儿臣替母后更衣！”
这样讲，应是孟言文预备了大礼给张锦华。
张锦华不知他手上究竟还有哪些筹码，便就依照啊他的意思起了身。孟言文从屏风后取出衣裳，恭恭敬敬地替张锦华换上。而后，他扶着张锦华在铜镜前坐下，拿起玉梳，细细地梳理张锦华那一头长发。只是他记得，年轻女子的头发不应这般干枯无趣，年轻女子的头发应当是丰盈滋润的。不仅如此，张锦华的头发透露出一股秋日野草干枯的萧瑟味道，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幽暗芬芳。梳理之间，几缕白发入眼。孟言文将玉梳换入左手，然后一狠心，短脆利落地拔掉了那几根白发。
疼痛来得迅疾，消失得更为干脆。张锦华哼了一声，身子岿然不动。
孟言文又是一笑。他是男子，并不会挽发髻，便只是从屏风后寻了一条猩红的缎带替张锦华将那把仍算得丰茂的头发轻轻一束。而后，他又蹲到了张锦华身前，将一色胭脂香粉打开，柔情道：“母后大约听说过，儿臣内人早逝，所以儿臣没有机会学习服侍女子的窍门。可母后极美，无须浓妆，只需一抹胭脂眼影，一抹唇膏，便艳不可挡！”
张锦华朝着他微微一笑，看向镜中——他说得没错，即便年华已逝，张锦华依旧是绝色。那一抹猩红的眼影仿若三生石上生长的鸢尾花，艳丽得令人心惊！
收拾妥当，孟言文扶起张锦华，道：“母后请！”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225 章 圣母皇太后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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