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了？”皇帝不冷不热地问道。
“回皇上，签了。”李中仁低声答道，将新约递给了一旁的公公，“依照新约，今年对东瀛的粮食与黑炭供应，会削减三层，并且废除往年一次供给的规矩，该为半月一次，防止东瀛国内屯粮屯碳。而且，渤州的海军再进一百五十里，监控东瀛，割断东瀛与青州之间的联系。高丽已经接到圣旨，将取消与东瀛之间的一切商贸往来。如此，东瀛之患，尽除矣！”
皇帝看了那新签的条约，眼眶一热：“看来派他去谈判，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你们考虑得很周到，就这样去办！”
“是。”李中仁答道，接回了文卷，递给了周密，示意他先离开。
“他人呢？”皇帝问道。
“回皇上，殿外候着呐！”安忆怀立刻恭敬答道。
皇帝想了想，说道：“唤进来。”
门口的阿喜听见了，立刻就跑出了门：“二皇子殿下，皇上召见。”
孟言文一听，大步走了进去，跪下行礼：“参见父皇。”
皇帝看着他，问：“你是怎样说服东瀛人的？说来听听。”
“是。”孟言文答道。
原那一日，孟言文将一行人送到了驿馆。藤原明下了车，阴沉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孟言文示意亲随在门口守候，自己进了屋，坐下了。
藤原明在宫内受辱，此刻要把全部的气撒到孟言文身上来。他怒声说道：“那个被捉住的信使，可没听殿下提起过！”
孟言文摇了摇头：“别说你没听说过，就是本王，也没听说过。”
可藤原明不信：“你是二皇子，这大周境内，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孟言文摇了摇头：“接待一事，本就不归本王管。若不是他们觉察了本王与你们之间的来往，真当叫本王来陪你喝茶？”
一听这话，藤原明脸色大变：“什么？”
孟言文摇头苦笑道：“所有东瀛往来我国的商队，此刻都已经被扣留。且，渤海的军队，已经进到三百里以围困东瀛。你现在还在这里跟他们讨价还价，可他们早已想好了对策。他们早就认定你们与青州相勾结，要围困东瀛。”
“这……”藤原明拍案而起。
“别说减轻贡赋，今年能够按照往年的标准供给粮食与黑炭都不可能了。”孟言文道。m.qikuaiwx.cOm
“就算如此，”藤原明道，“我也会立刻修书请青州援助。”
“请青州援助？”孟言文冷冷一笑，“青州如何援助？从你们进入大周境内开始，你们的一切行踪定都被严密监视着，你的信，怎么送得出去？再者，青州距离东瀛遥远，就算是他们有心要帮，这海路起码要走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东瀛国内可撑得住？且，渤州海军已经又进了一百五十里，青州的海军再强，也强不过渤州。严跋是什么人？他难道会以卵击石？”
“那，难道就坐以待毙吗？”藤原明不服。
“你们联合青州，本就是一步错棋。”孟言文叹道，“若你们先来找本王，由本王去收服青州，并且听由本王的调遣，助本王登基，那到时候你们要减赋，青州要安定，本王皆会答应。可青州要反之心天下皆知，只要你们与青州有勾结，朝廷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灭掉东瀛。”
“事已至此，说这些何用？”藤原明又坐下了，“难道以南部之军力，真的就不能攻打周国朝廷？”
“你们可知，青州已经接受了推恩？”孟言文问道。
藤原明自然清楚：“我们早就得了消息，所以严跋假意接旨，实则是要等来年春天再开战。”
“这事本王早就想问你们了。”孟言文忽然有些气愤，“削藩一事，虽然势在必行，可是朝廷下推恩令，却是连本王都不知道的机密。究竟是何人给你们的消息？”
藤原明有些茫然：“我们也不清楚是何人。只是有消息来，我们便接。那人给的消息，总是准确的。所以这一次，我们也不曾怀疑。”
“总是？”孟言文觉得蹊跷，“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藤原明有些犹豫，“还有你半年前朱雀街遇刺，还有吏部的贪腐。”
孟言文心下一惊，暗想：“这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早便在与东瀛勾结。”可此时，既然藤原明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这便已经不是重点。此时最重要的，是说服东瀛使团签署新的条约。
“你方才说严跋假意？”孟言文不屑，“你们就真的确定严跋是假意？”
藤原明大惊：“你这话是何意思？”
“其实，青州有多少军队，编制如何，战力如何，朝廷不知。”孟言文喝了口茶，答道，“青州多年以来自成一国，不敬朝廷，不纳贡赋。依本王看，青州究竟如何，你们大概也不是十分清楚。”
藤原明面如死灰。
孟言文继续道：“今日李中仁说的话，虽然有些不尊重，但也不无道理。东瀛国小人寡，即便举全国之力，也不足以抗衡渤州。先前朝廷提防东瀛，本王猜想，或许是有意调平年攻打青州。可如今，不知父皇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将霍达请了回来。那平年就可安心地守着东瀛，青州即便要打，也是由霍达带军去打。霍达是何许人也，你不会不知道吧。论带兵作战，陈全都未必在他之上。你想想，有了霍达，青州的假意，会不会变成真意？”
“胡说！”藤原明大声呵斥道，“你是宗家子弟，哪里懂得武人的心思？”
藤原明出身武家，所以对孟言文对严跋心思的揣测不满：“武将，岂会在阵前投降？”
“本王不懂武将，可是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句话。”孟言文微微一笑，“本王绝对没有对东瀛武士不敬的意思。只是，严跋既然要反，就不会急在这一时。推恩一令，看似会削弱各州的实力。实则，若各州咬定结盟，那将次子们分散到平日里管理不佳的地方，反而会均衡各地发展，加强联盟实力。短则五年，多则十年，南部的力量都会大大加强。此刻，朝廷已经围困了东瀛，南部只要稍有动静，朝廷便会出兵剿灭青州。你说，严跋有什么必要此刻反？”
藤原明强说道：“即便没有了青州，也还有西罗。我们同西罗之间的……”
“还说西罗呢！”孟言文冷笑了一声，“你们先前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以西北动乱趁机起兵。可惜，你们打错了算盘。先前几次西罗在长安惹事，朝廷就当没大的罪过，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你们原以为，五年之期一到，陈全就该调走。可如今，陈全说服了父皇，更改了兵部制定的边塞将领五年更换驻地的铁令，死守西罗。即便西罗起乱，东，有平年制衡你东瀛，南，有霍达镇压。再说句不中用的，如今朝内，还有着几位小将。他们虽不及那些大将，可是守个长安城还是可以的。你想，此时的西罗，会不会那么蠢，起兵跟陈全相抗？”
藤原明面如死灰，不再说话。
孟言文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便缓和了声音说道：“其实，只要你们还信得过本王。本王自有办法让你们得偿所愿。”
“哼！”藤原明冷笑了一声，“今日在殿内，似乎还是邦王得力些。”
孟言文不屑：“他要真的得力，早就是太子了，怎么还会拖到今日？听本王的话，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继续支持本王。待事成，本王愿将高丽送给东瀛，自废宗主国地位，与东瀛结为盟国。即便这需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但起码，可以保东瀛度过今年严冬。”
藤原明不语。
孟言文见此情景，知八九不离十，笑了笑，站起了身：“你好好想想，后日是否要签署他们提出的新的商贸条约。还有，那个跟你通消息的人，务必要留意。此人能够瞒过朝廷，瞒过本王跟你们互通消息，定是有通天的手腕。往好处想，或许是哪位也想要借你们之手上位的皇子。往坏处想，或许是朝廷在暗中出手诱导你们，要找机会将你们一网打尽。天下称大周仁慈，所以与战败国都签署藩国盟约，留其性命。可你我都是权臣，当知这做给外人看的仁慈，是何等狡诈。”
出门前，孟言文又回过头来说道：“奉劝一句，这三日，不要在长安城内惹出什么是非。不然，不仅你们不能活着出长安城，那已经前进了一百五十里的海军，会等一个月后，东瀛粮荒民乱之际，直接攻打东瀛。毕竟理由这回事，朝廷已经掌握得很足了！”
自然，这中间不该说的话，孟言文并没有在太极殿内说。
“二皇子之才，不逊于战国名臣蔺相如蔺公啊！”霍达赞叹道。
“东瀛那边，应不会再有作乱的想法了。”李中仁也抚须称赞。
“为大周尽忠，乃为臣的本分。”孟言文坦然说道，“儿臣自知罪责深重，不敢妄求以此抵挡全部的罪过。还请父皇严惩！”
皇帝心中始终还有不忍：“中书令，你认为呢？”
其实这一盘棋，李中仁看得不太清楚。虽然，孟言文有哪些没说完的话，他心里很明白。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他很清楚，皇帝忌惮皇后，所以无立邦王之心。皇帝厌恶二皇子过于顺从贵妃，所以也无法下定决心立二皇子。如今在朝中的，只有周王，鲁王和秦王。真要论起才能来，邦王和二皇子当是太子的为二人选。可是，皇帝还有哪些顾虑，他不得而知。
他终究只是个臣子，参不透天子的心思。
只是，一着错，步步输。
孟言文私通外敌，乃是铁一般的事实。
李中仁想了片刻，道：“二皇子通敌在先，有大罪。而今又成功退敌，乃是大功。可这功，仍不能抵过。臣认为，皇上已经褫夺了二皇子的亲王名号，可命二皇子以皇族血脉身份前往皇陵守灵终身，在大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罪过，非召不得入长安。”
孟言文低着头，似乎在笑。
虽非召不得入长安，可是皇族的身份，终究是保下来了。比起被剥夺了皇族身份流放边塞的吴王，实在好太多了。
“霍将军意下如何？”皇帝问霍达。
霍达微微一想，道：“臣认为，李大人之言，可行。”
皇帝坐了片刻，疲倦道：“研墨。”
“是。”安忆怀听了，立刻上去铺纸研磨。
皇帝蘸了墨，却久久无法落笔。
孟言文讲得很对，他从无立他为太子的心。那么此刻，他在犹疑些什么呢？
此刻，就连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
此刻，他忽然很想念白芪。他忽然很想要与白芪并肩而立，观望苍茫天下，说一些知心的话。
最终，他落了笔，写了诏书，加盖了朱砂宝印：“这几日，辛苦两位爱卿了。东瀛危机已除，两位爱卿回去好好歇着吧。”
李中仁察觉皇帝倦意，立刻答道：“臣告退。”
皇帝点了点头，闭上了眼。歇了片刻，再睁开眼时，殿下已空无一人。
他看着空荡荡的殿堂，忽然有种恍惚感。
安忆怀端上一碗汤：“皇上累了？老奴扶皇上去歇息罢。”
皇帝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朝寝殿走去。
可是，才出了门，看着满宫院新积的白雪，皇帝不自主想到：“也不知芪儿屋子内暖不暖和！”
此时，明月当空，世间清白。
“礼部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皇帝站在栏前，望着远处的桂宫问道。
“回皇上，都准备妥当了。新年一早，便要出宫祭拜。”安忆怀答道。
“芪儿那边……”皇帝还是忍不住问道。
“老奴已经跟礼部核过了，给婕妤准备的物品，都按照婕妤的喜好准备妥当了。”安忆怀道，“前些时候，婕妤说，月棠院的顾才人说好久没出宫了，想一起出去看看，问能不能带顾才人一块儿去……”
“她要带，就带罢。”皇帝立刻说道，“她一个人，也怪冷清的。带个人路上作伴也好。”
“是。”安忆怀高兴了些，“那明儿一早老奴便吩咐礼部准备顾才人的物品去。”
皇帝不再说话了，可是他心中尚有凄恻之感。
躺下了，终究是睡不着。
他坐了皇位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他想要保下来的东西，终究还是在失去。
起身，没有叫任何人。他自己穿了衣裳，映着月光与雪光，朝桂宫走去。
雪地里，还有开着五瓣花瓣的半边莲。
二十多年了，那个少女在雪地里欣喜的表情，还在他眼前。
他怔怔看着那雪地里开出来的紫色花朵，在风里轻轻抖动着。他忽然又红了眼眶。
做皇帝又如何，到了伤心处，眼泪还是会流的。
冷风微拂，一些细细的雪粉飘到了他脸上。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他教小文念的第一首诗。
小文此刻，在天上罢？
他抬起头，可惜看不见河汉。
只是远远一个人影，撑着伞，朝他走来。
仿佛梦境中，她知道他思念她，却又为情所怯，不敢相见。所以她撑着伞，顶着风雪，来找他。
他心中一阵悸动，呆呆站在那儿，等着她走近。
在她面前，他不想做九五之尊。他想要脱下那身龙袍，穿些轻便的衣裳，与她一块儿到处走走，说说话儿。
她走近，嫣然一笑，伸手摘下了一片贴在他毛领子上的雪花，道：“可惜这雪花很快就会融化，不能做成香囊。”
他微微一笑：“长安每年都会落雪。还怕看不够吗？”
他说过，她这一生，只能留于长安。
她低头笑着，轻声道：“我很喜欢雪，所以很喜欢边塞。可是边塞太冷，所以总会思念长安。可是到了长安，才发现，这雪，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雪。现在，我又思念边塞的风雪了，又盼着要回边塞。”
边塞的风雪中，有等她的男儿。
“我写了信给陈全，问他边塞有什么。陈全说，他所在的军营，和灵州城之间，有一片杏花林。早春，杏花开时，如烟如霞，连将士们都喜欢到那林子里活动。”皇帝微微一笑，“陈全说，边塞的风很美，草地也很美。他很喜欢边塞将士们操练的情景。我问他何时再回来，他说，等边塞没那么紧急了，再回来。他在信上还说，杏花开的时候，城里的男男女女都会去捡被风吹落的花瓣酿酒。我想，在边塞那十年，你也定会去那杏树下捡花瓣酿酒。”
她点头，眼里亦有泪光：“每年春天，阿姐都会带我去杏树林。离开灵州的那一年，阿姐去得格外勤快。我原以为是不舍杏花，谁知，是不舍杏花下的人。”
“杏花，没什么舍不得的。我为了种了满城杏花，你不还是想走么？”皇帝笑了。
这话，在他们之间，已经可以轻松说出口了。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将伞塞到了皇帝手中，挽着皇帝的胳膊，慢慢走着。
“今天殿内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皇帝问她。
她微微点了点头：“二皇子在与严跋勾结时，肯定也预想了今日的情形。如今他还保有皇族身份，已是天恩。皇上不必太过介怀。”
“可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皇帝叹到，“我先前想，不立太子，保朝局稳定。可是你看，这半年内，我还是失去了两个儿子。”
“不立太子，终究还是有好处的。”她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保全心中的明君。只是二皇子之才，实在是可惜。”
“其实今日，”皇帝顿了顿，“今日我突然有些不明白了。”
此刻眼前的白雪，似乎分明了许多。
“我忽然不明白，他们是否真的不懂我的用意。因为他们不懂，所以他们要使一些阴谋诡计。可毕竟都是我的儿子，不至于愚蠢至此啊。”他叹到。
她微微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如今这几位，邦王，周王，鲁王，秦王，任何一位，都不可不谓是人中龙凤。其实一个人究竟如何行事，并不一定就是要与出身相连的。”
“你是说邦王？”皇帝眉毛一挑。
她毫不避讳：“邦王之才，有目共睹。或不及二皇子，但也算是贤德。先前二皇子遇刺一事，他毫不避嫌维护吴王，甚至不惜损害自己的声誉。我几次与德妃娘娘闲谈，都说起邦王重情重义，照拂兄弟，毫无私心。若是因为出身而失太子之位，实在是可惜。”
“你说的，”皇帝想了想，“其实没错。只是有些事，他有没有私心，我还需要再花些力气去看清。那鲁王与秦王，你觉得如何？”
他这话，似乎完全没有试探的意思。
她低头一笑：“秦王，只是先前在鸣泉宫见过几面。我在后宫也听说关于秦王的一些事迹。人人都夸赞他的铁胆忠心，铁面无私。是将相之才。”
“将相之才。”皇帝明白了她的意思，“那鲁王呢？”
“鲁王……”她一时有些不定，“鲁王明理，乃帝王之才。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耐心问道。
她靠着他，慢慢说道：“深明大义，乃是帝王所需。可鲁王殿下，似乎过于仁慈了。”
那一日，他明明知道皇帝派他前往青州，便是有意以他为人质，借口攻打青州。可是他终究还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明明看透皇帝的心思，却不愿宣泄抱怨。
过于仁慈，有时便是软弱。
“鲁王之仁慈，需得好好磨一磨。需得让他明白刚柔并济，才是为君之道。”她叹到。
“这样的人君，怕是找不出来的。”皇帝玩笑道。
“可皇上，不便是这样的人君么？”她抬起眼，轻声说道。
若不是有着家门仇恨，就只在这宫里大半年，皇帝的所作所为，的确称得上是一位明君。
皇帝听了她这话，知道她此刻已化身为他的良友，心中高兴，说话也更轻松了起来：“我当皇帝四十三年了，该学的都学会了。有功也有过。将来史书里怎么写，都是后人的事了。过几日就要出宫祭拜了，你那边可准备妥当了……”
这一夜的风比起往常来柔和许多。这一夜的雪比起往常来也温柔许多。
他们俩慢慢朝着桂宫走去，谈论着些轻松话儿。
多年后，史书上会如何记录这一晚，也当是史官的事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09 章 齐王退敌，雪夜重逢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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