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艾琪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过后，王东同愣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您说的，是很有道理。但是……王家这样的安排也不是全无道理。以前按需分配还有被诟病的余地，但现在科学了呀，我被分配到骨化石专业，斯姣被分配到地球社会专业，这都是基因决定的，因为我们擅长这个——”
“第一——”艾琪直接打断了王东同的话，“一个人可以擅长很多事情，机器得到的结论只是综合各个因素的一种推荐，是其中的’一种’而已，并且还没有囊括个人意志和人的成长变化；第二，科学只是一个帽子，现在的拜数据教和曾经的迷信没区别，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问题的法宝，哪怕是科学。没有任何机器、任何数据能知道，一个人这一生就该做什么。所以一旦有，那就是个错误。”艾琪的这番话抑扬顿挫，在关键字句上的咬字和重音一个没落下。
斯姣对此很惊讶：原来艾老师也有认真表述观点的时候……
听完艾琪的话，王东同半天没再吭声。
艾琪继续说：“怎么了？我的观点又不是什么惊世怪谈，即便在意第也有很多人讨论吧。”
王东同答：“可提出来的是您啊。要是让咱们族的人知道……那……那不就乱套了？”
“哦，你担心的是这个。放心吧，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林有才问斯姣：“东爷在担心啥？”
“秩序。”斯姣说。
“哦？”林有才不解。
北飞追问道：“什么秩序？”
“学族一直以来都是意第里最为维护科学地位的族支，因为我们是以此立足的。相反，术族总是散播各种言论，就类似刚刚艾老师发表的那种，想要打压学族。而商族只会在里面搅混水。所以，如果连我们都动摇了——准确来说，是如果连德高望重的艾老师都公开发表这种观点，学族就要面临危机了。”
“这样啊……”林有才点了点头，“Politics。”
2
王东同好一阵子没吭声，似乎还沉浸在不解和震惊中难以抽身。
“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去忙吧。”艾琪说着，准备退出。
“诶——诶——艾老师，我还有问题！”王东同大喊道。
“嗯？”
“您是从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的？”
“这重要吗？”
王东同不依不饶地问：“跟王北休有关系吗？”
斯姣心里“咯噔”一下，不明白王东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北飞则为又一次听见了外公的名字而感到不安，在他印象里，外公只是个沉默寡言的与他相依为命的老人，绝不是王东同口中那个执行着森严家规的王家人。
“你想问什么？”艾琪问。
“您对王家有这些控诉，不单单是从外人的角度吧？和您有着最深渊源的王家人，就是王北休、王西戚和王南是，王西戚王南是的命运和您同气连枝，但只有王北休，才有可能真的影响您。”
“你知道什么？直接说吧。”艾琪没有回答，反而让王东同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很疑惑，接下王家这个烂摊子对您有什么好处，可是听了您刚刚的那几番话，我才突然明白——您只是在执行。”
艾琪依旧没吭声。
“我看过家谱记录，对王北休的记载是，前半生没亮点，也没出错，可是后边突然没了记录——我知道，通常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斯姣、北飞、林有才都屏息聆听着王东同的话，而他微颤的声音也表示，他正说到兴头上。
“要么，是这个人自愿或非自愿与王家断绝了联系，要么，是这个人不再听话——王北休显然不是前者。”
“他什么意思？”林有才问斯姣，“王北休不听话？”
“再听听吧。”斯姣答。
王东同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在等待艾琪给点回应。可是艾琪的回应只有沉默。
沉默，又是沉默。斯姣也感到焦急：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艾老师要对这些往事三缄其口？如果他把一切都说出来，事情不就变得简单了吗？
“您什么都不说，但是默默做了这么多，是在保护那一家人吧？”王东同又说了下去。
“你怎么话这么多？知道这些有意义吗？”艾琪终于开口了。
“没意义。”王东同答，“对您来说是没意义，但是对您正产生影响的那些人，有意义。”
“比如？”
“比如您爱的人啊。”
艾琪顿了几秒，才轻声问：“有什么意义呢？”
“被爱的人误解，您可以心大无所谓，但是对误解着您的人来说，确是一种痛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可以选择，可亲人恰巧就是那么几件没法选择的事情之一。在这样的限制下，是人都会希望自己的亲人是能够被理解的吧？”王东同一边说着，还一边向自己确认，很快得出了肯定的答案，又一次坚定地开口道，“您也是我的家人，所以我希望理解您。”
“你真这么想？”
“嗯！”王东同使劲答道，似乎怕艾琪还不确信，又加重声音继续说，“我想知道您发生了什么，想要理解您——作为家人。”
此刻在隔壁偷听的斯姣、北飞、林有才，亲耳听着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步，都仿佛进入了王东同的角色，和他一起激动，一起等待着。
沉默，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m.qikuaiwx.cOm
“好。那我告诉你，爸爸都说了什么。”艾琪终于松了口。
爸爸，他还是喊外公爸爸。北飞心头涌上一阵暖流，是这么久以来，他紧张烦躁的心得到的第一丝安抚。
3
“你猜的没错，爸爸是跟我说过一些话，对我影响很大。他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阻止了我和西戚离婚。他以为，孩子只要有了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就能好好地成长，但是陪着小南长大的这么多年里，他明白是他错了。这个过程同时让他想通，王家那么多条条框框，规规矩矩，毁掉的是一个又一个人的人生。‘如果没了自由，生命就进入妥协的漩涡，难以自拔’——这是他当时和我说的原话。除了这些——”艾琪稍作停顿。
斯姣和北飞竖起耳朵，他们预感到艾琪正在犹豫要不要透露重要的信息。
“爸爸问我，可不可以帮他个忙。”艾琪说。
“什么忙？”王东同连忙问。
“帮他的女儿，获得这种自由。”
“这……”王东同一时语塞。
“爸爸跟我说，小戚这一辈子都过得不快乐，总是皱眉，好像有发不完的愁，忙不完的事。他说，如果我还爱她，不怪她没法也那么爱我的话，就帮她把这些发愁的事都担下来。”
“您是说，王北休让您接过王西戚的使命？”
艾琪没回答，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跟王西戚说？”王东同接着问道。
“因为来不及了。”艾琪语气里全是惋惜。
“来不及？什么意思？王北休什么时候跟您说的？”
“小南高二临近暑假的一个傍晚，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爸爸打来的。他说有些事想跟我聊聊。就是那天，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说这些事，又为什么要在电话里，不能当面说。然后第二天，当我得知爸爸去世的消息时，整个人完全懵了。我不知道那种打击对我的记忆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我时常想，也许，爸爸前天电话里并没说这些呢？会不会只是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他有这样的意思？但无论如何，那通电话是既定事实，也成为我生命里出现的一根绳，从此我便被这根绳绑住了，于是……王家的担子，就成了我的……用你的话说，使命吧。”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北飞开始颤抖，从艾琪说外公的事开始，他就已然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情绪。
所以，民政局故事里的三人，就是他们一家。所以，外公之所以对自己管教宽松，是对女儿的补偿。——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可北飞的愧疚与自责也前所未有的汹涌。
斯姣看在眼里，却不知该怎么办。林有才也发现了异常，自从在听见王北休就是他外公之后，便能感觉到这小子又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于是走到北飞身边，紧紧揽住他的肩头，小声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艾琪接着说道：“我知道小南一直绕不过去他外公的这道坎，自从爸爸去世之后，他的性格也变得比以前孤僻。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只针对我和小戚。”艾琪突然苦笑一声，“但是他的成绩也一下子变好了，不知道爸爸如果真的泉下有知，会不会多少欣慰一些。毕竟他一直把北飞的懒散调皮当作是他的过错。”
听到这，北飞又重新拿起筷子，往嘴里大口大口扒拉已经快要凉掉的面条。
面条的吸溜声与他哭泣的声音，刚好重叠。
王东同答：“嗯，您说的我都看在眼里。这五年，他是挺不好过的……”
“我觉得，爸爸一定预感到了什么，才会在那个傍晚给我打电话。但那孩子和他外公感情太深了，才一直走不出来。但这种事怎么会容易呢？我到死之前都还没想明白何为’放下’。”
“放下……”王东同嗫嚅道。
艾琪又道：“行啦，说得够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以为3018出事，我这边就不棘手吗？”
“诶……”王东同心有不甘，但是看艾琪已全副武装的态度，自知没机会再聊下去。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真的是最后一个——您事先就知道严正有预谋，3018有危险，不能提前知会一声吗？就算提前有安排，为什么不安排得周全些？为什么要找张栋当3023的铁长？还什么都不跟我说？”
“关于张栋……”
“嗯？”王东同等着艾琪继续说下去。
“他是小南的朋友，也知道3018的存在，就这么简单。”
“这样啊……”王东同有些心虚——张栋当时通过北飞知道3018后，斯姣还提醒过他，可也是他亲口说的“没关系，没空管”——所以酿成这样的危险，他也有一份责任。
“至于为什么没有提前通知你们——”艾琪的语气又一次凝重起来，“严正不会罢休的。”
王东同头皮一阵发麻：“他还打算干嘛呀……？”
“我也在等。”
“啊……？”
在王东同的疑问声里，艾琪的信号彻底中断。
而此时的9车中，北飞异常安静地喝着面条汤，等碗见了底，他端着空碗抬头看了看林有才：“林大哥，面还有么？”
林有才愣了一下，看着他平静的眼神，连忙接过碗，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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