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当简单科学遇到复杂人性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一直是一对好朋友。

　　1

　　“小子，先说你的问题吧。你们根本不是来找投资项目的吧？到底想知道什么？”黄槐坐在沙发一侧，翘着二郎腿，端着一个精致的瓷质梅花花纹茶杯。

　　十七和William并排坐在他对面。十七开口问道：“我能问问您，祝鹏飞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鹏飞是我执教三十多年以来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之一。”刚说到这，他的语气又变得嗔怪，“但就是脾气太倔了。”

　　黄槐的眉毛都挤到了一块，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一想到这个学生还是动了气。

　　他接着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最后放弃了那个想法吗？”

　　“不会就是因为老祝吧？”

　　“老祝？”黄槐愣了一秒钟，发出笑声，“哈哈哈，你对这位亲戚的称呼还真是亲切呢。”

　　十七撇撇嘴，表示对方真是大惊小怪了。

　　“你猜对了一半——他当年是唯一一个反对我做这项研究的人，因为他觉得，我追求的效果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我还记得，他当时大半夜冲到我办公室，还喝得醉醺醺的，非要跟我说清楚他的观点，我不愿意听，他就堵着门耍酒疯，不让我回家。哦对了，除了倔之外他还有一大堆缺点，包括嗜酒如命。”

　　十七微微张大了嘴，这也是出乎他意料的收获：老祝年轻的时候，竟然还是个酒鬼？啊，十七又想，这样似乎也说得通，不然怎么会有韦筝这个“意外”。

　　“他的观点是什么呢？”十七问。

　　黄槐眯起眼睛，一边思考一边答道：“他觉得凡事都有两面性，止痛药之所以能够给病人带来慰藉，就是靠麻痹的效果，而只要是麻痹的东西，都是成瘾的，这是人的天性。所以我想要研发的成瘾性低、止痛效果又好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存在。”

　　“所以你就因此放弃了项目？”十七皱起眉，持怀疑态度。

　　“没有。”黄槐语气低落，因为又回忆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十七和William都在等着黄槐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却沉默了。窗外的天光慢慢暗淡，秋风阵阵，树影摇晃，还不时传来学生们的打闹声。

　　William突然开口问道：“是因为研究成果被偷了吗？”

　　十七看向William，这句话让他迅速回想起穿越路上遇到的那件事：林荫大道上，那个抢走王西戚背包的小偷，目标其实是包里的软盘。

　　听William这么问，黄槐面露惊讶，很快答道：“不是。”又皱起眉，“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教授，您就把我也当作是关心您的学生吧。”William这样答道。

　　“是，实验结果是被偷了。但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准备彻底停掉这个项目。当时我很天真地以为，被偷是个天意，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在阻止我犯错。可是我没想到的是……”黄槐情绪激动了起来，“我没想到……这个错误已经不可挽回了，从鹏飞阻止我的那个夜晚，那颗罪恶的种子就已经宣告了它的生命力。”

　　十七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黄槐到底在苦恼什么，本以为William已经抓住了问题的重点，难道不是因为被偷了，项目才终止的吗？

　　“教授，你说的’错误’是什么呢？”

　　“鹏飞说对了一半，这个项目的出发点太理想化了，但科学不是理想主义的艺术表达，而是尊重事实，绝对的理性。可正因为这样，科学也是简单的。真正复杂的，是这个世界。”黄槐的眼神又一次变得空洞遥远。

　　十七和William屏息聆听着他的诉说，尽管他说得很慢，并伴有时不时的沉默，周围空气凝结成一个个深邃漩涡。一开始，黄槐的措辞还让他们觉得太过文邹，可是配上他富有磁性的嗓音与沉稳的语调之后，听起来倒像是美妙的旋律。也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手握粉笔，在黑板上压着节奏韵律，书写着他的人生诗篇。

　　“我刚才没有告诉你们的是，我的愿望不仅是得到效果好、成瘾性低的止痛药，我还希望从实验室里提炼出的产品，可以降到极低的成本。我抱着自己是菩萨的幻想，想要挽救那些处在绝望边缘的病人。可我真是个贪心又愚蠢的假圣人——不，我不配用圣人这个词。”

　　William突然像是明白了一切，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教授，您的三个性能要求，最后只满足了两个，对不对？”William问。

　　十七也发出一声轻轻的“哦”，凭着猜想问道：“是廉价和止痛效果好吗？”

　　黄槐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但是笑里盛满苦涩：“你们已经猜到了吧，我带着学生埋头三年做出的东西，本质上成了廉价毒品。最后，和二氢埃托啡，和我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抵制的二氢埃托啡，成了一样的东西。而且它还脱离了我的控制，在我看不见摸不着的角落里孵化着罪恶与苦难。”

　　十七问：“你们的实验结果被抢之后，您甚至都没有想去追回来？”

　　“嗯，因为成瘾性的测试失败了。”

　　William说：“但您很快又从新闻报道里得知，一种新型毒品开始在黑市、犯罪团伙中流行，源头是一家药企推出的新药？而那药品的成分和您的实验结果一模一样？”

　　黄槐苦笑，没有回答William的问题，而是看着十七说：“现在你知道，我的答案了吧？”

　　十七“嗯？”了一声。

　　“你问我，祝鹏飞是怎样的人？在我心里，他就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没有听他话的老师。”

　　“那您还记得——”十七的目光里充满盼望，“您的另外三个学生：王西戚、严正和艾琪吗？”

　　黄槐很快答道：“怎么不记得？他们都是我当班主任的时候带的学生。西戚也是我的得意门生，不过，他和鹏飞最后没有走到一起，我为他们感到遗憾。严正和艾琪……”黄槐努力回忆着，转了转眼睛，“他俩，我记得是很好的朋友。”

　　“什么？”十七提高了音量，这样的回答太令他诧异了。严正？这个他印象中品性低劣作恶多端的人，怎么可能曾和爸爸是很好的朋友？

　　黄槐看十七反应这么剧烈，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艾琪安静又内向，但做事认真扎实。严正的话，刚入学的时候，我还带他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

　　“啊？咨询什么？”

　　“他家境不太好，我曾经建议他申请助学贷款，但是他拒绝了。有一天，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内容大概是严正总是遭受欺负，班里有些恶霸结伙找他麻烦，用很难听的话骂他。我当时很震惊，也不愿相信，都已经是大学生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幼稚的事发生。所以，我就找严正谈话，可是他并不配合，于是，我就预约了心理老师。”

　　“咨询的效果怎么样？”

　　黄槐皱了皱眉：“这我不太记得了。但是我之所以判断他们是好朋友，一方面，是后来我的课上学生组队，要求是三或四人一组，可他俩总是单独报名，不同课程的助教都跟我反映了好几次，我就说，随便他们吧，只要他们自己不怕工作量大，不偷工减料就成。另一方面，是我有次批阅到艾琪的作业，他的作业是打印的网页，上面还有收件邮箱——我想起来，就是那个给我发邮件说严正被欺负的匿名邮箱。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一直是一对好朋友。”

　　“怎么会这样？”十七小声自语道。

　　“李则？”教授突然叫十七，但他却没因为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黄槐同时看向William，问道：“你们真是父子？”

　　William微微低了低头，答：“对不起教授，我不是他爸爸。”

　　十七撇撇嘴，他可没打算就这样招认实话。

　　“那——”黄槐又看向十七，眼神炙热无比，“你是鹏飞的孩子吗？”

　　十七没料到这个小老头竟然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一时间紧张得呼吸都不均匀了。可是，他有什么必要紧张呢？难道，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同样在意和疑虑吗？

　　“是吗？”黄槐又一次追问。

　　十七最终给的答案是这样的：

　　“教授，王西戚是我妈妈。还有，我没骗您的是，这个帅大叔真的是做投资的，可有钱了，您要是有新的项目，别忘了可以找他。”

　　2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走到校园里的林荫道上，William终于问出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小子——”

　　十七挑眉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也这么喊我？

　　“为什么不直接回答他，你不是祝鹏飞的儿子？”

　　十七已经猜到会是这个问题，因为他到最后都还在跟那个小老头打太极。

　　“因为——他不都说了，祝鹏飞是他最爱的学生了嘛。如果让他以为我跟老祝关系不一般，没准还能多告诉我们点东西呢。你说是不？”十七的语气轻松，所以他的话听起来就更不像是真心话。

　　“行吧。”William无奈地摇摇头，“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随便转转咯，要是能抓到他们当年的同学，好好问一问就好了。”十七左摇右摆地走着，嘴里还时不时哼着小曲，看样子很享受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光。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人。”William说。

　　“谁？”

　　“小谭当年的另一个追求者。听她提起过，那人好像留校，做了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

　　十七快速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哦，怪不得只是个追求者，是谭萍没看上吧。

　　“所以我想，他会不会还在学校里。”William向四周望了望，好像这样就能找到那个人似的。

　　“有名字吗？”

　　“王——业。”William看起来是在努力思索，但十七却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明明早就查好了这个人的资料，但却不那么想和十七共享。不过，他如今没了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只要说出名字，十七就会有办法帮他找出这个——王业。

　　十七停在了路边，打开第三脑隐蔽模式，查找王业的资料。很快，他发现这个人现在还在科技大学，并任保卫处副主任。

　　“保卫处。”十七自言自语着，“那应该会值班。”

　　“什么？”

　　William一直安静地等在一旁，因为他知道，十七一进入这种状态，就会带来新情报。

　　“跟上。”说着，十七朝相反方向走去。

　　不一会，他们来到另一片区域，这边的建筑比刚刚矮了许多。十七朝着一幢红房子走去，房屋看起来十分老旧，还残留着民国时期的装修风格，大门上方立着三个金黄色的大字：保卫处。其中“保”字的一捺已经掉光了油漆。

　　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前，可以从顶上的窗户看见屋内的灯光。十七轻敲门。

　　“请进。”

　　十七拧开门把手，走进办公室，William跟在他身后。

　　屋内是一位看上去四五十岁，留着寸头，穿着紧身淡绿色衬衫的男人，正坐在电脑前边操作着什么。

　　“请问是王业主任吗？”

　　“是我。有什么事吗？”

　　“您好，我是生科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李则。这是我爸爸，从老家来看我的。”

　　“嗯？”

　　“是这样，跟您打听一个人——”十七看向William，说，“我爸爸，他和谭萍是前同事。”

　　十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William瞪大眼睛望着他，因为他以为这个小子会跟之前一样，编点谎话什么的，怎么直接就交代了他和谭萍有关系呢？

　　王业扶了扶眼镜，似乎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多印象，脸上出现迷茫的表情。

　　“谭萍，就是二十六年前酒吧街上一家店里的员工。”十七只能进一步解释，希望唤回王业的记忆。

　　王业终于有了反应。

　　“哦？怎么了？小谭还好么？”

　　十七听到这样的话，心下有了底，看来这个中年大叔即便对于谭萍没有深沉的思念，但好歹也是记挂着的。那么，就有进一步沟通的希望了。

　　“谭阿姨挺好的。”十七笑眯眯地说。

　　王业答道：“那就好。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十七一直在思索着该怎么推进话题，听见王业的“那就好”，来了灵感，便接下去问道：“不瞒您说，她可能要成为我后妈。”

　　这回，William一下子变了脸，看向十七。王业也十分吃惊，但是他的吃惊更多带有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好奇。

　　成功吸引了王业的注意，十七很满意，于是说：“王主任，我爸自从知道了我们学校有谭阿姨的旧识，就一直想认识认识，但是脸皮薄，所以我就把他拉来了。毕竟是认真相处的对象，关心对方的过去，您能理解吧？”

　　“你们不是在调查小谭吧？”王业认真地问道，语气并不友好。

　　“没有没有。”十七连忙摆手否认，“谭阿姨快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了，所以想要对她有更多了解，就是这样。”

　　“你们想了解什么？”

　　十七问：“谭阿姨当时为什么会离开长旰呢？离开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话，或者做什么事吗？”

　　“小谭——”王业眼神闪烁，思绪一下子飘了老远，“小谭早就计划离开这里。虽然长旰那些年整体发展还不错，现在也是重点城市，但是她心中的愿望，是繁华的上海。”

　　王业说的和老吴说的一样，看来谭萍对每个人都说了一样的话。

　　“所以，她离开是迟早的事。至于离开之前，我记得跟她吃过一顿饭。”

　　William连忙追问：“那顿饭上，小谭说了什么吗？比如为什么离开？有哪些人促成了她的离开？”

　　王业看William的眼神，严肃里带着审度。他答：“她说，反正也是一无所有，在哪里都一样，那还不如去理想有可能实现的地方。我当时还问了她，去上海了准备如何生存。我记得她好像跟我说，不用担心这个，她会想办法，跟老严谈了场恋爱，也不是空手离开的。”

　　王业看十七和William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连忙补充道：“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她走之后老严确实过得不咋地。本来就没什么出成果的科研，后来还弄出了抄袭的丑闻。但这又肯定跟小谭没关系，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所说的’不是空手离开’，到底指的什么。”

　　十七又问：“王主任，那严正在她还没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业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严正？”

　　“噢……我是西戚女神的粉丝，所以对他丈夫艾琪，还有艾琪的朋友，都有些了解。您知道的，我们学生之间也经常传这些八卦。”

　　“不务正业。”王业给出这样严厉的评价后，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了。

　　“你们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送客了。”

　　“王主任，您能不能再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他们几个的事情呢？最好是谭萍走后，老祝也走后，艾琪和王西戚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十七的语气很着急，因为他对王业的态度一时间也想不出应对方法。

　　王业露出一丝微笑：“看来，西戚还真是有魅力，她当学生的时候男生都围着她转，过去这么多年，现在还是学生们的追捧对象。不过你的问题，只有问当事人才能得到答案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很奇怪，王西戚怎么会和那么不起眼的艾琪走到一起去。他俩毕业前还没谈恋爱，听说是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好上的，然后专门回国结了婚，很快还有了孩子。”

　　十七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真相”。

　　“我要下班了。”王业又一次下了逐客令。

　　“那我们走了。抱歉，打扰您了。”十七礼貌地说道，不过William看上去还很不甘心。

　　在他俩退到门口的时候，王业咳嗽了一声，说：“同学，还可以告诉你，我听你刚才说严正是艾琪的朋友，我相信八卦肯定传得更难听。不过据我所知，艾琪和严正大一大二关系是不错，但从大三开始，就非常疏远了，所以小谭走的那会，他俩绝对算不上朋友。”

　　什么叫八卦传得更难听？十七更添了满腹的狐疑。wWw.qikuaiwx.Com

　　“谢谢您。那，再见了。”

　　他合上王业的办公室门，心上一时间五味杂陈。

　　3

　　长旰一日游到此结束，William定了当晚的高铁返沪，他这个大忙人，能抽出一天时间离开工作已实属不易。

　　十七没有跟他一块走，而是一个人在城市街头像个幽灵般晃荡。这是他和亲人们曾生活过的地方，他想要让这个城市自己开口，告诉他那些他想知道的答案。

　　在科技大学附近一条还算繁华的商业街头，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张破旧的海报上。那海报宣传着一部在学校剧院上映的原创话剧，画了一卷磁带，磁带两端是两种色调，画风一边复古，一边现代，讲的大概是一个穿越故事。

　　十七觉得有趣，便多驻足了一会。

　　突然，他想起在上海街头和斯姣偷听的那段咖啡厅谈话，韦筝说谭萍一直很宝贝一卷录音带，每次搬家都会带着。

　　“录音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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