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面具

　　想要不失望的最好方法，就是无限降低预期。

　　1

　　林有才尝了一口煲了整整两小时的银耳羹。“嗯——啊——”陶醉在甜蜜回味里，感觉人生又可以再爱。

　　斯姣走进餐车，眼神迷离。

　　“哟，白老师来了。”

　　斯姣问他：“我睡了多久？”

　　林有才：“正好十小时。你可真会掐点，是不是闻着我上好的银耳羹醒的。”

　　斯姣拉开第三脑，打开她的B站up主页面，注册ID：考研白老师。

　　林有才在她桌上放下银耳羹，顺便偷瞄了一眼第三脑屏幕。但斯姣却刻意用手挡住。

　　“还不让人看了？”林有才干脆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我是真不记得，给你出过这个馊主意，喝醉了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你还挺当回事。”

　　自从那晚，林有才醉醺醺地对斯姣说，“去B站当up主教课，火了就能赚钱”，斯姣一分钟都没耽搁，就采取了行动。

　　当晚，她便开启记忆带，学了一本考研英语教材，连夜录制了一门课。

　　她也当了十几年学生，对老师这个职业不陌生，虽然在意第，常规的老师都是机器人，学生可以根据口味选择对应授课方法的机师。机器人当老师的好处在于客观公正，且没有知识死角，这一点，通过记忆带，斯姣也能做到。对她来说最大的困难，在于沟通，因为她将面对的学生，是她完全陌生的地球人。

　　一口气录完四堂课，每堂半小时，斯姣看了一遍效果，很不满意，一口气全删了。

　　重来。

　　为了说话不打结，斯姣干脆一字不落起了四篇讲课稿，然后用记忆带背诵。这样，录了第二遍。

　　观看时，斯姣突然想起第一天到酒吧上班时，曼迪对她说，“我们是服务业，表情管理，懂吗”，可刚刚的录像里，她根本没顾上表情管理。

　　不行不行，重来。

　　这一回，为了让屏幕里自己看起来稍微没那么像机器，她就像曼迪提醒她那样提醒自己，保持微笑。

　　这么折腾了大半天，她又重录了一遍。

　　第三遍录完时，她已经连续30多个小时没合眼，满意不满意她不知道，可是第三脑对她做出的身体状况警告，已容不得她再忽视下去，于是，她终于按下“发布”按钮。立马关了第三脑，回10车倒头就睡。

　　睡醒后，她还没进过后台。

　　刚刚就瞟了后台那么一眼，看见消息窗口亮起提示，心脏便“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林有才还赖在她旁边，又催了一遍：“给我看看呗，你忙活那么久，涨了几个粉？”

　　但不想给林有才看后台，几乎是斯姣下意识的举动。谁知道视频发出去，会有什么反响？她很担心，万一，压根没人点击呢？

　　林有才看穿斯姣的心思，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更不肯消失，非要观摩她点开后台通知消息的美丽画面。

　　斯姣扭头看他，林有才稳当当地看了回来。

　　“别紧张嘛，我都说了，当网红这事儿，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哪有这么容易啊。我打赌，就你这个半路出家的up主，要是能涨——三个粉丝，我给你连续煲汤一个星期，天天不重样儿。”林有才煞有介事地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个？”

　　林有才给出这么低的预测，斯姣除了惊讶，更被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袭击。是啊，在这件事上，她一丁点的把握也没有，没有参照，没有路径，甚至，连个目标都没有。

　　到底该有多少个粉丝，她才该满意？要是真的连三个都没有呢？但要是真有了，她又凭什么？

　　林有才催促道：“来来来，看看吧。”

　　斯姣却问：“那要是没到三个粉丝呢？”

　　“那……你请我喝一杯啦飞扣他，怎么样？”m.qikuaiwx.cOm

　　林有才原本只是想缓解缓解斯姣的紧张，没人比他更知道，想要不失望的最好方法，就是无限降低预期。但没想到这个丫头干什么都钻牛角尖，弄得他现在也担心起来，要是真的三个粉丝都没有，这小妹妹不知道心理上受不受得住。

　　毕竟这馊主意是他想的，尽管出的时候他不清醒，但心理上总觉得，多少该负点责。

　　斯姣点头，接下了这个赌局。

　　林有才答：“来，我陪你一块看。”

　　斯姣又一次点出后台页面，四只眼睛一齐紧张地看向屏幕——

　　粉丝数：5。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可怜的数字，但斯姣却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似的，甚至还有些微小的成就感。

　　林有才收起刚刚看到数字时露出的笑容，板起脸哭诉道：“这届用户不行啊，随随便便就粉人，你都发了些什么玩意儿，给我看看。”

　　说着林有才掏出手机，打开B站，搜索：考研白老师。

　　斯姣却不忘提醒他：“一周不重样啊。”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林有才点了个关注。

　　2

　　一周过去，一个夜里，酒吧收了工，斯姣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曼迪今晚登了台，此时端着红酒杯，坐在窗边休息。

　　“斯姣。”她轻声唤道。

　　斯姣却没答应。

　　“斯姣？”

　　还是没有回应。

　　曼迪走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啊？”斯姣被吓了一跳。

　　“有心事？”

　　斯姣先是一愣，接着点点头。

　　曼迪问：“听林有才说，你在网上教课？”

　　“嗯。”

　　“怎么样了？”

　　“今天刚涨到100个粉丝。”

　　没想到，听了这句话，曼迪却笑了。

　　“那你现在满脑子是不是都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吸引更多粉丝？”

　　斯姣答：“之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哦？为什么？”

　　斯姣搁下抹布，曼迪隐约察觉，这女孩的烦恼好像比她想得更严重些。于是，她把斯姣带到吧台，给她倒了杯红酒。斯姣喝了口酒，露出第一次喝酒的人都会露出的古怪表情。

　　曼迪笑道：“多喝喝就习惯了。说说吧，怎么了？”

　　斯姣放下酒杯，问出了积压在心底好几天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要骂我呢？”

　　“谁骂你？”

　　“弹幕。”

　　“他们说什么了？”

　　斯姣拉开第三脑，打开她点击量最高的视频，有345条观看记录。

　　视频开始，斯姣出现在屏幕中央，曼迪眼前一亮。只见她有模有样地在屏幕上打出一个单词，从词根、词源，讲到记忆方法、常用情景，接着讲了历史真题的出现频率与考察方式。全程她都没有看一眼教案，或打一个磕巴。

　　曼迪不觉吃了一惊。她听说过记忆带，但也能想象，做成现在她看到的这样，一定不只是靠记忆带的功劳。

　　和斯姣的讲课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屏幕上缓缓飘过的一条条弹幕：

　　“po主几岁啊，小学毕业了吗”

　　“肯定没啊，小学毕业的话能来这念ppt？”

　　“前边说ppt的，别走”

　　“po主别念了，长得还行，不如卖笑”

　　“前边说还行的，没见过女的吧？？？”

　　“颧骨高，克夫”

　　“讲得还行，就是盲人，可惜了唉”

　　“前边说盲人的，别走”

　　“残疾人证可以领低保吗”

　　“现在低保都用来养这种念ppt的小学生了？？？”

　　看完这些，曼迪终于明白了斯姣心事重重的原因。

　　“可以举报这些弹幕。”

　　“我知道。”

　　“但你还是难过？”

　　“也不是难过。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骂我。”说完，斯姣顿了顿，重新答道，“是——是难过。而且不知道怎么不难过。”

　　曼迪笑道：“如果你以后红了，会有比这些多得多，而且难听得多的话等着你。”

　　听完这句话，斯姣看曼迪的眼里，有了更多疑惑。似乎，她的老板对发生的这些困扰她的事，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要教你真诚地假笑。”

　　“记得。”斯姣答，同时心里发出一个声音：就是学怎么当笑面虎呗……变色龙，傻白甜，笑面虎，还真被我集齐了。

　　曼迪突然问：“你的朋友多吗？”

　　“不多。”

　　“那很好。”

　　“什么？”斯姣不太明白。

　　曼迪答：“这说明，你有可能真有朋友。”

　　斯姣苦笑：“噢，是么。”

　　曼迪问：“你来酒吧也这么久了，没少听到我的坏话吧？”

　　斯姣又是一愣，坏话一时倒没想起来，而是想到，很多顾客来这第一句话总问她：“听说你们老板娘很漂亮？”

　　但没多久她又想到，每次曼迪在台上唱歌，台下也确实少不了传出些污言秽语。

　　于是答：“对，听过。但你对顾客永远都只是笑。这样累吗？”

　　曼迪答：“这就是关键。如果我说不累，你是不是不信。”

　　斯姣想了想，点点头。因为她是真的难以想象，轻松地，就能拿出最好状态，让每一位客人都如沐春风。她自己每晚结束工作后，感觉最累的部分，便是对着客人笑。

　　曼迪又问：“那你觉得，人什么时候不累？”

　　斯姣想了想，答：“不受强迫，自由的生活不累。”

　　“所以，只要不在乎那些要打交道的客人，不就不会累了吗？”

　　“不在乎？”

　　曼迪答：“让你累的不是笑容，而是意识。在你的意识里，这些客人是’重要’的，当然，更重要的，是面对他们的你自己。所以，你会把’笑容’当做取悦，觉得受了委屈，还会把付出笑容后得不到回应当作卑微，觉得生活就是当牛做马。但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放大了别人，也放大了自己。”

　　斯姣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

　　曼迪继续道：“哪天你能真正看不见自己，就也能看不见那些弹幕了，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当然，你不一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不要紧，现在对你其实是很好的机会，因为你置身在风浪之中，可以亲身经历，然后自己慢慢明白过来，或许还能找到比我这套办法更管用的也说不定。我总觉得，放下都是相对得到而言的。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讲，没法真正做到放下，是因为就从没得到过。希望你能成功得到，以后，再谈放下。至于这些让你难过的’伤害’，忍着呗。这是代价。”

　　这是代价。

　　曼迪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水滴，正好流淌进斯姣心底最干涸的那些洞穴里。

　　“不在乎”这三个字，她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因为爸爸从小就是这么教育她的。

　　她以前也从不觉得，做到不在乎有多难。但直到来了地球她才彻底明白，在意第时，她能事事不在乎，那是因为生存环境天然赋予了她“不在乎”的本钱。

　　可现在，她只想快点交上伙食费，想快点把衣服还给曼迪，想赚钱，想得到更多粉丝。她一下子有了好多好多在乎的事。爸爸说的，“不在乎才能强大”，仿佛行不通了。

　　曼迪见她一直发呆，又说：“斯姣，我跟你说的这些，是职业经验。只有在工作的时候看不见自己，等你摘掉up主身份，回到生活里，面对真正的朋友，才有精力去看见他们。看见作为完整的人的他们，而不是作为你的配角的他们。”

　　斯姣小声重复了一遍：“看见，他们。”

　　曼迪说：“你太小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看不见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连自己都没看清楚。”

　　斯姣轻轻“哦”了一声。

　　曼迪笑着摇头：“我这是怎么了，还当起别人的人生导师了？行了行了，你快回去睡觉吧，这一周看你黑眼圈就没消过。不过，还是祝你，早日成功。”

　　说完，拿杯子去碰了碰斯姣的酒杯。

　　3

　　下班后，斯姣没有在10车停下脚步，而是直接去了餐车，也是她的办公室。

　　林有才遵守承诺，这一周里，每天都变着花样地给她熬汤，今天，是最后一天。斯姣去厨房间盛了一碗汤，回到单人桌，准备继续录课，却见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旁边还摆着一个奇怪的毛茸茸的东西。

　　字条是林有才留的，字体瘦劲清峻，斯姣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人长得五大三粗，却写得一手好字。字条上面写道：

　　今晚是最后一天了啊，给你炖的凉瓜排骨汤，看看你一天天的，不要命地熬，帮你去去火。

　　再送你一个面具，你应该也看到了，就是纸条旁边那个狐狸头。

　　看了你的课，就俩字，扎实！你刚来地球，可能不了解，那些天天发膈应人的弹幕的，都是没文化的，有文化的人光忙着埋头学习了。我随手举报了几个，但估计大部分不好听的话，你也看见了，就想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在我们地球，网上别的不多，一天到晚盯着漂亮小姑娘挑刺的人渣最多，所以送你这个小礼物，你要是不想学生的注意力被你的美貌耽误，可以戴上这个面具。

　　我也就随便提个建议，你也就随便听听。

　　背面呢，给你写了几个我喜欢的考研up主名字，你讲的东西扎实，但不一定受欢迎。不如看看受欢迎的老师都是怎么忽悠人的。

　　唉，好久没写字，手都抽筋了。明天做饭要是不小心加盐加多了，我得跟老九说清楚，是你的锅。

　　早点睡吧。

　　斯姣把纸条翻过来，真的密密麻麻挤了十几个up主ID。

　　她又把狐狸面具套在头上试了试，没想到大小正合适，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孔呼吸。狐狸的造型虽然夸张荒诞了点，耳朵里的粉色绒毛却点缀出一些无害的可爱。

　　藏在面具后边，斯姣感到嘴角有些发酸。这才发现，她是从刚刚念字条就开始乐，嘴角都乐酸了。

　　但，一点也不累。

　　是啊，笑从来都不会累，累的是意识。

　　斯姣摘下面具，拿起勺子，喝了两口汤。凉瓜入口的微苦，令她咋舌，但回甘却久久拥住了她的舌根，乃至全身。

　　喝完汤，斯姣认真翻开林有才列出的名单，按图索骥点开视频搜索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3018更新，第 22 章 面具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