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三角恋的破局者

　　大多数人都靠看破不说破活着。

　　1

　　夜晚，小枝家。

　　S往花瓶里插进一束黄色夹竹桃，每朵花上都足有七瓣花瓣，错落有致，橘黄色的花蕊微颤，宛若美人目挑心招的睫毛。

　　这是S托花卉实验室的朋友专门给小枝生日培育的品种。

　　意第没有自然光，也没有风。书上说，人造光永远都达不到自然光的亮度和频率，人造风也不会像自然风那样恣意怒号，化雨无声。因此，意第的自然环境比地球简朴恨不能几万倍。于是，学族一边鼓吹意第“大道至简”的审美意境，一边又乐此不疲地在实验室仿真地球上的“大自然”。

　　此时小枝正在「除尘室」洗澡。和地球上原始的洗澡方法相比，除尘用不到水，连衣服都不用脱，会有机器手隔着衣服为人体清洁，还包含肌肤护理。

　　“噔噔噔。”敲门声响起。除尘室里机器声音也刚好停下。

　　打开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蛋糕盒。S知道可寒躲在后面，他有个习惯，就是只要能有遮住脸的东西，就喜欢站到后边去，初次见面的人可能以为那是小男孩爱玩闹的童心未泯。但S晓得，他哪还有童心？

　　他的心都在十年前死了。

　　蛋糕盒移开后，露出个机器脑袋，身上的金属闪闪发亮，S只觉一股寒气逼来。

　　可寒是个类人。类人，是意第星正日益茁壮的群体。

　　商、学、术三族死后，可以使用「魂注」把意识保留在培养皿中，商族还可以选择人体培养皿，也就是换另一副身体继续活下去。为此，星球上催生了交易健康人体的黑市。

　　但占星球95%人口的常族不被允许用魂注“重生”。如果不想意识随身体一块消亡，他们唯一的选择是与一家公司签订终生录用合同，以此换取魂注使用权，从此住进一副机器躯壳，开始全新的人脑机身生命。

　　类人与机器人的唯一不同，是他们保留了人类的眼睛。

　　可寒比S大八岁，而他成为类人，并不是自然死亡的结果。

　　一切都源自一场“意外”。

　　2

　　可寒把蛋糕放在桌上后，毫无违和感地继续了白天的话题。

　　“不再考虑考虑？可是要跟地球人打交道的。”

　　S轻巧地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寒知道很难再改变S的心意，而且他不太明白的是：意第四族之中，学族经济实力虽说不上强，却最受尊敬。这一族向来与世无争，各大研究所都有商族供养，做出来的东西无论价值几何，都有人买单。这么个投胎时候得给阎罗王塞红包的去处，S竟说走就走？

　　“你们在聊什么呀？”

　　小枝从除尘室出来，看见可寒，眼睛笑得更弯了。其实她早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但性格就是如此，总会表现出一副关注别人的样子，然后静静等待被忽视。

　　果然，可寒和S都没搭理她的问题。

　　小枝又接着说：“今天主管告诉我，让我参加下个月的部门考核。”她哭丧着脸，眉毛也耷拉成“八”字。

　　可寒问：“考核不就有机会升职了吗？你们族年底排名，末位1%可是要降族的，你不赶紧做出点成绩，是想进常族陪我不成？”

　　听到“降族”二字，小枝生理性地嘴唇泛白，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当然不……不想被降族。可是我怕万一考核不通过，会丢人。”

　　S没理会二人的谈话，径自走进「啖馐堂」。

　　啖馐堂这名字，听来像是品尝美味食物的风雅地，但其实就是一个布满管子两米见方的小房间，人走进去后，管子会自动爬到你身上，检测你的身体状态，然后定向输送能量和营养元素。

　　500年前人类初到意第，也尝试烹饪口味丰富的食物，但受限于原材料供给不足而最终失败，于是被迫发明了这样的东西，把吃变成简单粗暴的营养输送，不管口味，先活下去再说。在给机器取名的时候，用了“啖馐”二字，是寄予这冰冷机器的美好愿望。后来随着技术进步，意第人也可以仿真出美味食物，啖馐堂便退出历史舞台。

　　可就在近几十年，随着禁欲风尚的兴起，啖馐堂又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尤其是学族内部。在物质富足年代成长起来的这些年轻人，不理解也看不上那些整日沉耽美食的老人，用啖馐堂快速解决生理需求，成为年轻一代的象征。

　　可寒见S走进啖馐堂，张口想说——“我还带了蛋糕”，却硬生生把话咽回了肚子。他本还抱着幻想S今天会给个面子尝尝蛋糕，但他也不是不知道，S多讨厌用嘴巴吃东西，向来能入S嘴的，只有稀奇古怪的药物。于是没说什么，只凝视着她的背影。

　　小枝发现摆在桌上的蛋糕，眼里不仅没有欣喜，反而闪过一丝恐惧。蛋糕盒上画着一个蓝脸卡通人物，那是诞生在地球的哆啦A梦，大约十年前被意第上的老人二次创作而开始风靡，最近几年已经不那么火了。可哆啦A梦蛋糕，却是她回忆里的禁区。

　　当她转过身面对可寒时，已换上笑脸。

　　“谢谢寒君，我也可以像地球人一样，有生日蛋糕吃了呢。”她对可寒说。

　　可寒一怔，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今天是小枝的生日，他原本以为小枝喊他来，是为了给S践行。

　　可寒是在成为类人后认识的小枝，也是因为小枝，他才在不到一年前认识斯姣。这么多年来，小枝一直对他抱有好感，是两人间不曾捅破的窗户纸。

　　可寒快速切换了频道，笑着说：“嗯，生日快乐。”

　　但小枝把他刚才的惊讶全看在了眼里。

　　“这蛋糕，不是为我准备的，对不对？”她咬着嘴唇问。

　　“呃……”可寒看了看小枝红扑扑的脸蛋，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仅不是为我生日买的，还是给S买的，是不是？”小枝的质问力度升级，圆圆的小眼睛也瞪得老大。

　　这时S刚从啖馐堂出来，嘴里含着一片「欢遁」。可她一定没料到，自己吃错了药。欢遁的药效能提高快乐门槛使人不会轻易开心，但等待着她的，可不是什么开心事。

　　可寒见她出来，便问：“你还在吃那个？”

　　S点点头。

　　可寒的眼里有了笑意。

　　小枝见可寒完全忽视了自己的问题，直接走到S身边抓起她的手，问可寒：“你喜欢S，是不是？”

　　这猝不及防的“攻击”，让S和可寒两人面面相觑。平时连大声说话都会吓到自己的小枝，此刻却变成一只咬人的兔子。m.qikuaiwx.cOm

　　S伸出另一只手，叠在小枝的手上，想安抚她的情绪。不料，小枝根本不领情，拿走了手，又问道：“寒君，你喜欢她的什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觉得她很特别，无论遇到什么都处变不惊，淡定极了，就是因为这个才吸引你的吗？”

　　可寒被小枝的一反常态弄懵了，只是眨着眼，却说不出话。

　　小枝继续说：“那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大半年前才认识她！以前她就是个疯女人！”

　　“小枝。”可寒终于开口道，“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什么不是啊？我喜欢你啊寒君，你这么多年装没看见，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之后，就开始处处献殷勤，你当我瞎吗！我只怪自己没能让你喜欢上，但你们完全不需要为了我演戏！”

　　说着，小枝就去拆蛋糕包装盒，边拆边说：“那今儿就把事办了吧，你们在一起，我给你们庆祝。过什么生日啊！过什么破生日啊！”

　　说到起劲，小枝一把抽出花瓶里的夹竹桃，摔到地上。

　　这时，S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从后面抱住小枝。

　　“柯枝，你给我冷静下来！”

　　她的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果然，安抚什么的一点用也没有，对付小枝就得来硬的。

　　小枝一边跺脚一边哭，蛋糕盒子上的哆啦A梦却咧着嘴，一脸笑容地望着她们。

　　S把小枝带到卧室，终于问出了她情绪崩溃的幕后推手，今天她又和哥哥吵架了，那个家，她再也不想待下去。再加上面临年底排名的压力，今天还被通知下个月参与公司考核，于是，她的寒君忘记她的生日才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枝趴在S身上一边哭，一边拍打她的背，边哭边骂：“明明是个疯女人，装什么淑女，还抢我男人！”

　　S不明白小枝为什么喊她疯女人，但对以前的事，她确实经常想不起来。

　　“行，我是疯女人，但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这个蠢女人。”

　　小枝听了这句话，更加起劲地在S身上乱敲，但也都像蜻蜓点水一般，给她挠痒痒了。

　　3

　　S从小枝房间里出来，可寒就站在客厅。

　　他问：“怎么样了？”

　　“睡了。”

　　可寒“哦”了一声，空气里弥漫着些许尴尬，但他们都不是小枝，知道眼前的问题不一定要在眼前就解决，大多数人都靠看破不说破活着。

　　“那，我先走了。”可寒说。

　　S：“我也要回家了，一起吧。”

　　“好。”

　　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直到S先开口问道：“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可寒在意第有节自律公司当车间工人，律司的产品和服务专门帮用户提供自律协助。这种公司近年来兴起，起因是成千上万的常族人因沉耽虚拟娱乐，不吃不喝不睡，突发死亡时有发生。

　　最关键的是对常族来说，被娱乐耽误工作，意味着没了生活来源，只能在打完游戏后，被迫又冲进自律商店，靠那些产品维持正常生活。

　　律司十年前成立，是最早入行的公司，现在也成了行业老大。相比娱司，律司占领着舆论高地，被人们奉为“救世主”。

　　情绪实验室就是律司赞助的独立研究所，连S都是他们的忠实用户。

　　可寒转移了话题，问：“今天的入职，凶险吗？”

　　S知道他是指裁员的事有没有影响到她。

　　“严超超裁的都是严正心腹，与我无关。”

　　可寒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严超超告诉你的？”

　　S：“不是。”

　　可寒：“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上我们不是看到大楼外边有一帮被裁的人吗？我当时就想，那些人为什么会明目张胆聚在一起？”

　　“所以你想到，他们可能是一伙的？”

　　“是啊，一般公司最讨厌被裁员工之间相互通气，被发现会影响赔偿金的。而且那些人看着不年轻，一个个都很老油条，也没有被裁员后的慌乱，反而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可寒问：“所以你猜他们都是老严总的人？”

　　“嗯。”S答。

　　接下来，两人便都没再开口。S已经开始幻想明天以后的生活，而可寒，却在为身边女孩的过于聪慧忧心不已。

　　4

　　S推开家门，妈妈的声音便传来。

　　“回来啦？”

　　S应了一声，走到客厅，方形玻璃罩下有两个培养皿，分别装着一根烟斗，与一卷竹简。

　　这两个物件，分别是她的爸爸，和妈妈。当初，爸妈在“死”前请来一位医师朋友，用封存好的精卵子创造了她。彼时，学族正如火如荼进行着人类机器化的模仿思潮，人们纷纷给新出生的宝宝用编号起名，于是爸妈各自从姓名里拿出一个字母，组合得到“S.J.”。

　　然后双双使用魂注，丢弃行将就木的肉身，把意识装进事先选好的培养皿——爸爸成了一根烟斗，妈妈成了一卷竹简。

　　S按下按钮，玻璃罩从上方打开，她在玻璃屏里输入一串秘钥，两根倒L型试管自动伸出来，分别往烟斗和竹简上滴了两滴培养液，培养皿被笼上蓝光，又转瞬消失。

　　S说：“爸，妈，这是新型号的培养液。”

　　一阵沉默。

　　S知道爸妈还在生气，也明白他们反对的理由，学族的传统向来是呆在研究所，为星球发展人类进步贡献智力成果，虽发不了财，但衣食住行都有终生保障。可现在斯姣的选择，就如同一个地球上的大学教授选择下海经商一样，人们会议论是为了赚钱自降身段。

　　她在玻璃罩前静静站了一会，没等来爸妈的狂轰乱炸，便准备回卧室，却被妈妈叫住。

　　“你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呢？”

　　S答：“明天一早，坐通勤地下铁走。”

　　妈妈担心地说：“这可是你头一回离开意第。去了地球那边，你住哪啊？每天有东西吃吗？能和我们连上第三脑吗？”

　　S答：“第三脑在那边可以用，我和王东同已经联系上了。”

　　第三脑是意第人的通信工具，是一块可以直接用手打开合上的虚拟屏。意第曾经的通信工具第二脑和地球上的手机类似，从实体进化到完全虚拟后，便改名第三脑。

　　而王东同，是S要去的那辆考古地下铁3018上的「铁长」，以前是S的学弟，两人在学校里打过照面，不过并不相熟。

　　但妈妈提出的其他问题，S也不知道。对于地下铁的情况她一无所知，无论是娱司还是考古队，都无人与她对接——这倒是充分一致贯彻了娱司当时过分随意的招聘风格。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该担心的才不止是地球上的生存环境，而是「监工」这个身份自带的敌意。

　　妈妈又叹了口气：“唉，明天就走了，这一去是多久呢？”

　　S答：“还不知道。您别担心，走通勤地下铁，单程是两天时间。我已经托了医师这段时间替我照顾你们，有事我随时回来。”

　　妈妈听了，立马说：“有事你回得来才怪。”

　　可爸爸却突然打断道：“这一屋子机器人，我们用不着谁来照顾！你爱走多远走多远！”

　　爸爸终于开口了，还是以S熟悉的方式。

　　“爸，妈，其实——”经过挣扎，S终于还是决定说出心里的想法，“我好像丢了东西。”

　　爸妈没有接话，S继续说：“去年你们告诉我，我生了一场病，所以很多以前的事记不清了。这一年里我总觉得，现在的我很不像我，可是，我又不知道原本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我觉得，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孩子，不要想太多。”妈妈开口道。

　　“我没法不想。”S答，“所以，我想离开，换一个环境，重新看看自己，也找回我丢掉的东西。”

　　空气里弥漫开一阵怪异的肃穆。

　　终于还是没等来爸妈的谅解，S精疲力竭地回到卧室，趴在桌上。

　　过了许久，第三脑突然传来讯息，竟是爸爸。她点开消息，只见爸爸写下：

　　去吧，无论这回你找到什么，但一定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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