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飞的分班考已经结束,成绩意外得好,连从小带他到大的外公王北休在听到成绩的时候,都差点以为是外孙在胡闹逗他。
分班考后,要召开年级家长会,各个班班主任都十分重视,要求孩子的爸妈至少得有一人出席。
家长会这天,王北休在厨房杀鱼,手机响了起来。他赶忙在水池里冲冲手,用围裙擦干,拿起手机。
是女婿艾琪。
“喂,爸。”
“小艾啊,你啥时候到家?”
“爸,我们所临时有领导来视察,我负责的项目要做重点汇报,我怕是没法走了。”
“什么?”王北休脸色瞬间变了。
女婿在电话那头连忙说:“这次小戚不是会回去吗?要不,下次家长会,我来开?这次就先麻烦她一下。”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王北休对着话筒呵斥道,“这次她来,下次你来,你把儿子当什么了?”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王北休问:“小艾,你是不是不想和西戚见面,才不回来的?”
“爸,对不起。但我不想干扰她做决定。”
“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但小南怎么办?”
“爸,我知道对不起小南,您帮我跟他说,下次回去给他带模型哈。”
王北休挂了电话,看了一眼在案板上挣扎的鱼。
这时,手机又响了。
是女儿王西戚。
“喂,爸。”
“几点到?”
“爸,今早客户提了个要求,我临时开了个电话会,就没赶上飞机。”
“那你再买一班,马上给我飞回来!”
“爸,那个客户很重要……”
“小南就不重要了吗?”王北休厉声喝道。
“家长会就是老师说车轱辘话,家长来回攀比,没意思。这次小南不是考得挺不错嘛,等我下回回家,一定去拜访他班主任,好好感谢感谢他。”
“王西戚!你知不知道小艾也……”
“爸,先不说了啊,我进来了个电话。”
“喂?喂?”
可听筒里只传来嘟嘟声。王北休连忙又拨了回去,却只有忙音。
案板上的鱼抖抖尾巴,卯足了劲儿,从操作台跳到地上。王北休弯下腰,把鱼捡起,没再放上案板,直接扔进了地上的水桶。
这时,传来开门锁的声音。接着,是北飞欢快地一声“我回来了”。
他推门走进厨房,看见灶台上摆满了吃的,故意摆出不开心的表情:“外公,干嘛把自己弄这么累?不就他俩回来一趟么,搞这么隆重,真是。”
说完北飞就钻进了卧室。
“外公——”他喊道,“我妈给我买的那件格子衬衫放哪去了?我晚上穿。”
王北休小声嗫嚅道“多少年前的衣服了都”,但还是放开声儿答:“应该在右边柜子里挂着,你找找。”
“哦!找到了!”
“怎么,你们还规定服装啊?”
“我们年级主任说,代表年级发言的人,得穿精神一点。”
说话间,北飞已经换好衣服,又背起书包,风风火火地换上鞋。
“外公,我们代表年级发言的人管晚饭,吃完还要彩排一次,我就不在家吃了。你少做点儿,别给他俩吃太好。”
“我走啦——”
门“嘭”一声合上。
王北休摘了围裙,扶墙凝望着仿佛还在抖动的门,眼角皱纹又深了一层。
2
全年级三十个班的电视机都开着,电视里播放着从长旰一中电视台转播来的画面。
电视上,年级主任手舞足蹈发表演说:“不用我多说,各位家长也应该明白刚结束的分班考的重要性!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的孩子也都找到了新战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你们也别光找别人家孩子的麻烦,先搞清楚自己家的那位,是个朱还是个墨!”
“我说多了,你们听着也烦。下面让学生来说,让你们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下面要讲话的同学,这次理综单科成绩年级第一,综合排名年级第五。他开学考的时候,排名还在年级100左右,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咸鱼也能翻身吗?那是你们想多了!说明的是——不管你们家孩子,现在成绩多好,随时都有可能被取代!我话不多说了,下面有请王南是。”
年级主任从画面里消失。一千多名家长,分散在三十个教室里,此时一个个都仰着头,一边思考着自己家孩子是朱是墨这个终极拷问,一边聚精会神地等待,这个随时有可能取代他们家孩子位置的人出来训话。
十秒过去。
二十秒过去。
一分钟过去。
两分钟过去。
教室里开始交头接耳。“是不是信号不好?”“是不是设备出了问题?”“学校收那么多钱,怎么连多媒体设备都不买点好的?”
三分钟过去后,年级主任脸色阴沉地又一次在画面里出现。
“转播厅这边出了点小状况,但是不影响我们家长会的进程。王南是同学今天的分享暂时取消,下面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
3
凌晨十二点半,街道已是一片漆黑,只有网吧里还灯火通明。
老李晃到北飞的座位前,放下一碗粥。
“小子,你已经黏在凳子上快六个小时了,饿不饿?”
北飞丝毫不客气,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粥放进嘴里。
老李说:“上次你们老师来抓人之后,你就快一个月没来了,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呢?”
北飞反问:“我有什么好改的?”
老李又问:“你今儿这是要通宵啊?”
北飞没答话。
老李说:“这粥我就不记账了,算我请你的。上次你带给我的那本治中风的册子,我虽没大看懂,但还是谢谢。我看呐,让我家老爷子心情好,比什么药都好使。”
听到这句话,北飞突然停下手上的操作,皱起眉。
很快,他退出游戏账号,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哎——这就走了?”老李在他身后喊道,“晚了注意安全——”
六小时前,北飞守在班门口,他本想告诉爸妈,家长会的时候,一个人坐他在教室里的座位看电视,另一个人,可以去电视台现场听他发言。
但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外公颤巍巍的身影。
见到是外公的那一瞬,他眼里的光全没了,心跌进冰窟窿,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声音。恍惚间,好像外公走向班主任,弯腰道歉,好像有人来叫他赶紧去电视台那边,好像有许多陌生的大人面孔在他眼前进进出出……
但他的眼里,只剩下愤怒。
后来,等他恢复清醒意识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现在了网吧,而且游戏都已经进行了四五回合。
发生了什么?
哦,爸妈没来。他早该料到的。那两个人怎么可能为他专程回家给他开家长会呢?他在做什么白日梦?
这么想着,北飞麻木了。继续没有意识地机械操作键盘。
直到老李提醒他,中风的人最重要是心情好——
是啊!外公也曾中风,这是他研究中风护理的原因。但他怎么可以把外公扔在学校,自己就跑了?他从家长会汇报现场临阵脱逃,那边一定乱了套。可他怎么就撒手让外公在那承担一切了?
北飞拔腿便往家跑。
等到了家门口,刚掏出钥匙,却抬头瞥见门上邻居写给他的字条:
速去医院。
4
自从王东同丢下那句“他又跑医院去了”,斯姣便一直坐立不安。第二天酒吧不开张,她却还是去了11车,接着,走进地球通道,找到北飞的定位。
走到病房门前,斯姣做了个深呼吸,但推开门后,有些意外。
北飞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床上的老人,眼神呆滞。房间很暗,窗帘是合上的,也没开灯,只有几丛阳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努力照亮床单一角。
听见推门声,北飞本以为是护士,直到,他呼吸到熟悉的温度。缓缓回过头去,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视平线内蹲下来。
女孩白皙的脸庞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是斯姣?还是他又在做梦?但就算是梦,也给了他一个可以短暂停留歇息的温床。
北飞离开椅子,单腿跪地,情不自禁伸手拥住眼前的人。双手扣住那单薄的肩头,头埋在清香柔软的发丝间,怀里是这么久以来,他唯一能抓住的温暖。一瞬间,冰河化冻,水鸟别冬。
斯姣呆了。
他在干什么?
可,她却没躲开。
第二次了,一次摔跤,一次跪地。
没有意外,也没有意料的,他怎么又靠她这么近?
但真正出乎斯姣意料的,是她没有丝毫排斥。而且,刚刚在看见他的一瞬,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他的落魄又丢盔卸甲的模样,她竟产生一种想要抱抱这个人的冲动。
斯姣缓缓伸出手,环在了北飞身后,手指摸到他突出的背脊,坚硬又孤独。
又是那股清香,从蹭着她耳垂的毛茸茸的短发上,从怀中起伏的胸膛下,从脖颈旁似有若无的肌肤里,一缕缕、一丝丝地,钻进她的身体与心间……这一刻,斯姣竟忘了时间,仿佛沉睡许久的一场梦醒,醒来,荷茎绿色的旧花瓶里开出粉妆玉砌的白玫瑰,积灰在窗帘遮挡不住的光隙里尽情蝶舞。
5
北飞把斯姣带到住院部自带的小花园里。阳光姣好,池塘里还有野鸭在嬉戏,坐着轮椅的病人微笑着嘘寒问暖。
只有石桌上面面相觑的家属,神色静默,表情黯淡。让人意识到,这里不是社区公园一角,而是一脚踩在死门关的医院。
病床上的老人,斯姣在北飞梦里见过,爸妈打他的时候,老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宛若他梦里的一座图腾。
北飞对她说:“那是我外公,睡着了。昨天脑中风复发,但病情已经控制住。”
斯姣能看出,北飞是在佯装轻松。他眼皮下垂,黑眼圈深重,面部还有些浮肿,一眼望去,少年仿佛还没长大,就已衰老。
斯姣看了看他,笑道:“衬衫好看。”
北飞苍白的脸上竟挤出一个笑容:“我十四岁的生日礼物,那天我以为我妈能回来陪我,但是只有衬衫寄回了家。可她号码买大了,我现在穿起来倒是正好。”
斯姣抿了抿嘴,终于问道:
“你,还好吗?”
北飞答:“只要外公没事,我就没什么不好的。”
“他们呢?”
“都回来了。我妈在外边托人找医生,我爸在家做饭。”
斯姣问的是“他们呢”,而不是“你爸妈呢”。可北飞就是知道,斯姣口中的“他们”,就是他爸妈。m.qikuaiwx.cOm
那场梦就像一块磁铁,把两个人的思维吸在一个独属的频道上。
北飞终于见到了爸妈,以这种方式。
妈妈见到他之后,只叮嘱他别耽误学习,外公的事不用操心。便没了别的话。
爸爸见到他后,就钻进厨房做饭,父子俩坐在桌上,一言不发吃完饭。爸爸便提着保温桶赶赴医院。
世界上总有这样的父母,以他们舒服和认为对的方式对待孩子,却从不考虑孩子想要什么。因为他们不会当孩子是个人,只当是个需要浇水喂肥的玩意儿。
但这也并非父母才有的问题,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又怎么能指望,当了父母,就看得见孩子了?
两人找了长椅坐下,相比以往,今天的北飞安静异常。
阳光洒在长椅上,驱走晚秋的凉意。斯姣挨在北飞身旁,两人今天的距离比之前都更近,可北飞却像待在密封铁皮箱里,就连斯姣都很难打开箱子。
斯姣突然说:“我从来没见过爸妈。”
北飞缓缓扭过头,看着斯姣的侧脸,品味着这句话的意义。
斯姣继续道:“他们创造我之后,就选择了□□死亡。所以我从小是和他们的意识一块长大的。”
要是以前,北飞早就叽叽喳喳问了一堆问题。但他今天没多说话,只是静静听,脑补着那些斯姣没说出口的话里,可能包含的信息量。
斯姣看向北飞,看向他的眼睛,说:“——所以,我也羡慕你的梦。”
北飞终于被拨动,眼里有了跳跃的光。
“羡慕你在梦里能被爸妈教训,羡慕他们真实存在。”
北飞苦笑:“所以说,人都只能靠做梦活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做那个梦。”
听见这句话,北飞的心被挠了一下。而斯姣继续说了四个字:“——你想他们。”
北飞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心里都不敢承认的话,说出来给他听。也突然发现,他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坚强,不过是无力与现实对抗的伪装。而现在,斯姣揭露了这种伪装。
他却如释重负。
沉默半晌,北飞开口了。
“我以前读杂志,看到过一个实验:一群科学家,24小时不让小白鼠吃东西,把它饿得不行,然后,把小白鼠关进箱子。箱子里有一个按钮,小白鼠按下按钮,箱子就会掉面包屑,但不会每次都掉,有时候掉,有时候又不掉。试了几次之后,一会能吃到、一会又吃不到面包的小白鼠,就开始疯狂按按钮,因为它不知道也没法预测面包掉下来的规律。到最后,小白鼠竟然还作揖、转圈、跳舞,想尽一切办法让食物能掉下来。那些科学家就站在箱子外面,开心地像看节目似的,看小白鼠手舞足蹈祈求面包的表演。——但我,却好心疼那只小白鼠。”
“你觉得你就是那只小白鼠,对么?”斯姣问。
北飞答:“从小我是跟着外公一块生活的。我爸妈都在外地工作,一个在北京,一个四处跑。你还能和爸妈的意识呆在一块,但我只能想象他们的样子,想象他们怎么看他们的儿子,想象着,我究竟该做什么,他们才会回来陪陪我。对,我就是那只小白鼠,我以为,我学习差,天天打游戏,他们就会回来管管我,又或者,我成绩好,被老师表扬,他们有了面子就会回来。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面包什么时候才会掉下来,我就跟那个小白鼠一样,我饿疯了,还像个疯子一样,伤害了我最应该保护的人。”
说着说着,北飞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了些颤抖。
斯姣伸手搭在他的背上,北飞着看她,却笑了,轻轻说出一句话:
“别惯坏我。”
暧昧的气息一点点发酵。斯姣却没有把手拿开,反而上下磨搓那单薄的背脊。如果真的可以给他一些力量,她多么愿意成为河堤,守护少年的叛逆。
北飞抬起头,看迎面的阳光。
“这世界就是这么无情吧。”他动情地说,“阳光越好,人间越暗。”
这深沉的气氛才停留两秒,斯姣却突然放开声音问:“暗什么暗?我的笑话大全呢?”
北飞一愣。
“你考得那么好,外公身体也有惊无险,爸妈还阴差阳错地回来陪你了。现在,却把我骗过来安慰你,我总得带点什么回去吧?”
北飞先被斯姣的气势吓了一跳,但立马回过神来。
“我我……我都准备好了,虽然你上次说用不着,但我也淘了十几本,都在我家里呢,去地下铁的时候给你带过去。”
“这还差不多。”
北飞也笑了。这一回,不再是强颜欢笑,而是开怀放声地笑。
斯姣又问:“你知道我前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更新视频,是靠什么撑下来的吗?”
“靠什么?”北飞又立马改口,“你等等,让我猜猜——靠致富的梦想?”
“噗……”斯姣边笑边摇头。
“那就是……靠教书育人的使命?”
“歪了歪了。”斯姣答,“靠该吃吃该睡睡啊。不然压力那么大,我怎么活到现在。”
北飞笑了:“你还记着。”
斯姣道:“你可是我的’没心没肺课’老师,要给我做好榜样,不准带头婆婆妈妈了喔。”
北飞明白斯姣的心意,看着阳光下她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伸出了手,本想体验这红粉青蛾留在指尖的感觉,但在斯姣迅速变犀利的目光下,手指认怂转移了方向,顺势按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温柔地答:“知道了,别担心我。”
过了片刻,北飞又道:“斯姣,你变了。”
“什么?”
“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3018更新,第 24 章 我都考了第一了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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