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赵隽领教过他云谲波诡的棋风。那时候赵元词只是尚未成年的皇子,还不懂生存之道,在棋盘上大杀四方,他求胜心切,又屡败屡战,让当时一旁观战的先帝赞不绝口。也因此,卢太后起了忌惮之心,在前朝后宫处处打压他们母子。
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棋技毫无长进不说,连当初的狠劲也磨得一丝不剩。
连输掉两局之后,赵元词坦然道:“还是官家技高一筹。臣又输了。”
认输的态势恭顺诚恳,破绽难寻,赵隽一时都难把他和从前的赵元词联系起来。
赵隽无声一笑,摆弄眼前的棋子,“有输就有赢,没有人会一直赢的,天子也是如此。十哥觉得呢?”
“臣观棋如高手,但置身棋盘上,便当局者迷。官家所言,臣这等愚人不得解。”赵元词低下头,将所执的黑棋一粒一粒放回棋盒。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醒目处有几处火灼的瘢痕。
赵隽挑出几粒白子,琉璃的色泽光洁温润,“以后你都来福宁殿,我们来证明这个答案。”
赵元词动作微滞,面上的惊愕来不及掩饰。
从这一晚起,嘉王被频频召至御前,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赵元谭一度向卢太后求证官家的用意,卢太后也一筹莫展。
赵隽身体大不如从前,子嗣只怕已经艰难,卢太后旁敲侧击地询问过是否认养一个宗室,赵隽至今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谁都无法从他口中得到指示,连宠冠后宫的韩昭仪也不能。
而韩钰娘也不屑做这种事,她冷清少言,厌恶一切纷争。
但今夜赵隽如常召见嘉王,韩钰娘伴驾福宁殿,无意中见识了引起满城风雨的人物。
确实是姿仪瑰秀,若不是留下骇人的灼疤,理当是位丰神如玉的俊男子。
嘉王的名声无人不晓,她也略有耳闻。据传嘉王最大的爱好就是字画和养花,极少管教儿子,他在政务方面并无建树,但在朝臣和宗室的眼里,他礼贤下士,谦逊亲和,仍然堪称仁德。
棋子闲敲,灯花剥落,韩钰娘捧茶细品,静观棋局。
他们兄弟的棋风一目了然,赵隽步步紧逼,嘉王只退不进。若不是棋艺不精,嘉王避让的举动未免刻意。
韩钰娘看入了神,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赵隽的手臂。赵隽顺势握住她的指尖,“我和十哥还有一局。你去榻上休息。”
昭仪起身拜退,赵元词眼未抬,仿佛心思都在棋局的解法上。
但赵隽一直在引导他,谈论朝政的利弊问题。
赵元词想方设法地回避,实在绕不开这话题,只好笑着回道:“臣也仅是道听途说,不敢妄议。官家问臣,怕是要失望了。”
殿上书灯流泻,赵隽懒倚着凭几,于灯影中暗窥对手。
他的公服熨帖平整,应答上客气疏淡。
赵隽不由地笑了,指尖摩挲棋子,缓缓落在棋盘上。
最后一局结束,他让杨重燮把人送出福宁殿,遂仰靠在坐榻上。
韩钰娘过来坐在身边,他注视了片刻,敲着额心道:“来的路上他避让晚归的平民,在殿前一丝不苟地施礼,真是无可挑剔,无懈可击。”
“官家对他充满了敌意。”韩钰娘一针见血道。
赵隽不否认自己的狭隘和偏私,“他自己也清楚我在试探他,不会选择他。我还是太子时,先帝因他动过废储的心思,因为他挡过火炉,救了先帝的驾,先帝对他心生愧疚和怜悯。”
回想他年少的境遇,似乎不难理解性格上的剧变。
“不久前,还有大臣谈及嘉王邸中的见闻,说他常与友人对弈到深夜,暇时照常和文人讨论诗词画作,品茗或者赏花。他亲手养了诸多品种的牡丹和菊花,赠给来往的臣下。”
韩钰娘默然。
赵隽不禁冷声,“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我疑心甚重?”
韩钰娘道:“嘉王不在朝堂却追求贤名,不怪官家多想。但妾有一言,他已经获取了民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盛夏时节,肝肺燥热难纾,她的面色却未免太过苍白,赵隽摸索到手腕,脉象时急时缓,很不平稳,“你身子太虚,让医官开药调理。”
韩钰娘缩回手,起身敛襟,“天色已晚,请容奴家告退。”
赵隽倦怠后宫已久,不强留她,命黄门内侍驾来御辇送她回宫。
灯花摇曳中,他捏着一枚棋子站到窗前,圆月已爬至梢头,星子黯淡一片,杨重燮披着朦胧月色穿过宫阙疏影,挑灯踽踽独行在宫道上。
片刻后,杨重燮立在身后,佝偻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一株摇摇欲坠的老树。赵隽问:“上元节走漏消息的嫌疑之人,尸首现埋在何处?”
杨重燮闻言目光微顿,“……臣再让人去追查。”
赵隽却说:“不用查了,赵元训下决心要藏一具尸体,又何必去翻出来。这口锅让赵元谭背着,他跳的太高了。”
杨重燮一点就透,他倒吸一口气,背脊泛起毛骨悚然的凉意。谁能想到,放出太皇太后病情的事竟会是嘉王的手笔。
五月炎夏盛阳,天干物燥。
西南发起剿贼之战,这场战役异常艰苦,刘昇的兵力折损严重,朝上一批拥戴永王的人将原因归结于赵元训指挥失当,请求官家彻查此事。他们还联手围攻傅珙一派,傅珙却装聋作哑。此后不久,官家贬黜了其中一名贪赃的官员,在朝堂上对永王一派发难,气焰高涨已久的永王赵元谭被责令面壁思过。
仲夏末,内禁颁下册封沈霜序的懿旨。沈霜序为太皇太后侍疾有功,晋为婉容,特别恩准其回府省亲。
沈霜序于内宫行过册礼,她为天下计,不愿大肆铺张,请求一切从简。官家准允了她的请求,仪仗和出行人员均从裁减,却赐她贵妃的银旌。
婉容归省的吉日已经拟下来,沈雩同早早回到沈家,帮着曹娘子料理庶务。
沈桃月嫁人在即,庶务学得马马虎虎,她娘头疼不已,只好把她撵到曹娘子身边,帮衬着她们做事。
沈桃月在家待嫁,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烦闷极了。她见到沈雩同,抱怨起婚事,“我爹爹为了给兄长博前程,把我嫁给那样一个混账。”
她的未婚夫婿高怀昭,汴梁京尹庶出的小儿子,相貌堂堂,却常年流连花街柳巷,四处留情。沈雩同略有耳闻,此人游手好闲,还不服训教,和沈桃月性情相差无几,两人的缔结恐怕是针尖对麦芒。
但沈桃月天性直爽,她说:“他做他的风流人,我做我的大娘子,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能凑合一辈子。”
沈雩同好奇地问:“如果你有了他的子女,还能忍受他的多情吗?”
沈桃月嗤笑一声,“我管好自己就行了,他算什么呀。”m.qikuaiwx.cOm
说到那个人,她就感到一阵厌烦,“不说这个了。我听到了一件事,卢娘子也要嫁人了。上月底她见过太后,似乎发生了争执,随后不久卢家就给她定了婚事,好像是某位国公的公子。真没想到,她那样高傲的贵女也会低下头。”
不能做皇后,未必就是低头啊。
沈雩同笑了笑,指挥奴仆把几盆黄栀子摆在进门的照壁旁。
归省之日,从简的沈霜序乘坐着白壁香车出宫,在仪仗的簇拥下回到沈家。
沈府上下在道前铺设了步障,以隆重的仪礼迎接她的鸾驾,在正门前,她从车中下来,乘坐一顶四抬暖轿进入沈府内庭。
沈霜序晋为九嫔之婉容,奉命省亲,穿戴华美地坐在正位上。她头戴珠冠,穿着盘金绣裙,秾纤有致,光彩照人。
她于一帘之隔接见了家族的内眷和外男,又在私下见过父母亲和祖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沈雩同也有一段时日不见她,“三姐一切都好吗?”
太皇太后薨逝,她没有理由再进宫了,很挂念她在宫里的处境。
沈霜序面带微笑,“我都好,近日又结交几位妃嫔,怡然自得。”
她仪态秀美,面色红润光洁,不像作假。老夫人一手抚养她成人,闻言欣慰颔首,和她相对垂泪。
到了凉风习习的水廊上,沈霜序屏退宫人,祖孙挽手同行。
避开了闲杂人等,老夫人问道:“你如实和大妈妈说,官家对你是否宠爱?”
沈霜序自从看开了一些事,也就没那么在意官家的心思。她莞尔一笑,“不瞒大妈妈,我入宫以来并无多少圣眷。官家龙体欠安,气血亏损,医官再三叮嘱不可操劳,今年他鲜少在内宫过夜。”
老夫人愁闷得直摇头,“别怪大妈妈多嘴,你对你爹娘还有五姐都要热络些,今后你是在宫里立足的,少不了他们的支持。特别是五姐,她和兖王眼下情深意笃,而兖王势头正盛……”
说的太多了,难免会落到有心人的耳里。沈霜序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我和小宝儿一直很要好。我们姊妹之间无话不谈。”
她眸光盈盈,端庄大方,一颦一笑都让老人想起难产而死的女儿。
贬谪的路上,他们夫妻艰难跋涉,身怀六甲的她死在了秋霜寒重的九月,只留下一个仅几岁的孤女。沈世安把她带回来养在自己膝下,闺名取作霜序。
每每回想起,老人都痛苦难当,她对那个孩子抱着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于是她把精力和爱都倾注在沈霜序的身上。
转瞬又是一个暮夏。西南乱事未平,京城朝局跌宕,一个没有半点权势的亲王无意间搅动了风云。
沈雩同许久没有收到赵元训的书信,据说这场战役十分惊险艰难,辎重营数次回京搬运粮草。她忧心忡忡,彻夜难眠,邱萱知道一些内情,想让她安心,但她没有赵元训的亲笔信,始终很难安。
傅家对她也多有照拂,过节时傅新斋会送应节的瓜果吃食,沈雩同也会以晚辈的身份回拜傅家长辈。作为外男,傅信斋不好常常登门,傅家的侄女成了常客。她们陪着她,让偌大的兖王邸免于清冷。
在一个雨雾缭绕的清晨,赵元训的家书终于送到了沈雩同的手里。
沈雩同趿着绣鞋从福珠儿手中夺过信,一目十行,对着力透纸背的字句落下珠泪。
雨声潺潺,她披着绉纱衣,在留香帘里给他回信。
“诚如大王所言,王妃松挽乌髻,裙衣华丽,粉面朱唇,艳如桃李,大王不能亲眼所见,实为憾事一桩。”
她又心酸写道:“我回家中探望了爹娘,夫妻恩爱一如既往,我心中含酸,不忍多见。但听闻大王有凤凰宝钗一支,我心稍慰,宝钗固然美,大王亲手所簪,妾才欢喜。”
言下之意,问他几时能回。
沈雩同絮絮叨叨,总也写不完。当她终于封上信纸,却见杨咸若形色匆匆,冒雨奔到檐下。
滂沱的雨势中,杨咸若嘴唇张合,神色苦涩。她写好的信还来不及送出,已经无声跌落进大雨,泡成一张白纸。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49 章 第49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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