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斌认为,叛贼还不成气候,让西南兵马剿灭即可,朝廷不必大费周折地出兵。卢斌冲锋在前,陈仲在幕后出谋划策,摇旗呐喊,一群顽固酸儒又紧随其后,极力阻碍。
两派人马从廷议吵到散朝,又争论到便殿。他们私下拉帮结派,抱成一团,并且已经商酌达成一致,一定会谏阻有兵权和威望的武将出朝。若圣意不改,再退而求其次,从枢密院中选择可靠之人作为副使或者都监。
赵隽身体亏空,自知是风中秉烛,决意反而更加坚定,他明面上不做任何反应,只静观这些人徒劳的表演。
朝廷党派之间的纷争,文官和官家的对峙,连后宫都有所耳闻。
沈霜序和杨婉仪来往颇多,关系亲近,两人从未议论过外朝。但这一日,她们漫步陌上,游赏初冬的园景,偶遇了池边喂鱼的韩昭仪。
年轻的昭仪挽帔伫立在池边,鲜衣华服,婢奴环绕。让人惊奇的是,一向愁眉蹙额的她今日竟展颜,伺候她的宫女们分外谨慎,但也很尽心。
韩昭仪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她们遇上,她低眉莞尔,品级低的两人也只好上来敛礼道福。
简短地交谈几句,杨婉仪急不可耐地拉住沈霜序告辞。
沈霜序察觉她话中有话,走远之后,杨婉仪肃然开口:“她已有身孕,不要离太近,这在后宫是大忌。”
“你如何知道她有孕?”
皇嗣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平静无波。
杨婉仪一笑,“你难得出来走动,怎么知道,官家赏赐了诸多补养,源源不断地抬进仁明殿,只差挑明。我自己也会一些望闻,她心思郁结,胎儿实难坐稳。或许是这个原因,官家才要隐瞒。”
今上子息艰难,微末小事都会斟酌再三,官家的慎之又慎也能够理解。
杨婉仪和自己推心置腹,沈霜序不会怀疑她的用心。
她想到,如果韩昭仪真的怀孕,顺利生产,或可为官家解决后嗣的问题。如果不能,官家又会做何打算。
“官家为何不收养子?”她问。
从宗室里过继一名优秀的赵姓子孙,在本朝是合情合理的。
杨婉仪稍微愣住,显然没想到她这样规矩的人会问关乎国本的问题。
她沉默后,解释道:“官家亲手养大过一个孩子,就是兖王,那是他唯一付出精力并且以储君标准培养的。可惜兖王年少气盛,犯下斗杀伤,亲手斩断了这条路。”
皇权是至高的,有人削尖脑袋往里钻,也有人视之如粪土,愿意趟进来的,再没人能够脱身。
就像身处这座后宫,里面的女人不是个个都愿意侍奉君王。玉楼金阁,红粉骷髅,消磨一生,留不下只言片语。
作为看过风雨的老人,杨婉仪深有感触。
“宫里的女人无非四条路可走,子女,帝宠,贤能,安守本分。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你还是该考虑后路了。我看过你写的词,以你的才能,其实可以教养一名公主。而且你身后有沈家,兖王府,在宫里的日子总归不会太差。”
沈霜序闻言思索,忽而变得没有了自信。
这一刻她发现,走上这条路前,她没想过后路,她只有眼前的明哲保身。
沈霜序辗转难眠,神思清明到后半夜,宫里哗然,沸反盈天。
她披衣站在窗前,路径上灯火逶迤,仓皇地朝着仁明殿方向而去。
过了许久,有消息隐隐传出,韩昭仪腹痛小产,已经惊动了官家。
这晚的仁明殿人人自危,却没有等到雷霆之怒,但内禁陷入可怕的安静之中,黎明仿佛凝住,迟迟不来。
夜色浓密,山腰云雾蒸腾,映在窗上。
褥子是新换的,绯红被面,用金线绣着大朵芙蓉,富丽华贵,沈雩同雪色的肌肤仿佛披上一层透红的薄纱。
昨夜尽兴时,赵元训在灯下欣赏过玉石的无暇,回味无穷。清晨醒来,又在朦胧的雾光里目睹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
他食髓知味,但也懂得节制为上,循序渐进。
望向窗上递进的明色,他伸出一臂绕过沈雩同的颈后,轻缓有力地将人托起。
离开枕面的沈雩同睁开眼,意识还没有回笼,和他茫然相对。
赵元训低下头,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鼻尖,“我们偷偷上山去吧?就我们两个人,谁也不知道。”
“还没天亮,上山的路看不清。”雾影忽明忽灭,不像是好天气。沈雩同迷迷瞪瞪,指尖抚过他的耳垂,不是太想理会他的突然兴起。
“别担心,天河雪熟悉了这里的地形,我们带着它去,万无一失。”
赵元训留给她清醒的时间,依然不见动静,他默认是同意的,愉悦一笑,把人抱离了床榻。
沈雩同陡然清醒,攀住他的脖子,带着气性道:“还没梳洗。”
“我去打水你洗脸。”
“你呢?”
他衣襟散乱,雾光下肌理分明,影子绰约间,依稀可见颌下新生出青茬。
赵元训把她抱在臂上,力量充沛,“外面洗也是一样。我初到室韦那会儿很少洗浴,能活命已经是奢望,皇室里的养尊处优少不得要改。”
赵元训打定主意要上山,走了几步,将她放在妆镜的坐榻上,端来洗脸的水,拿来绣鞋摆在脚下,又点了一盏小灯进来。
她是极重容颜的女子,每日必要涂抹脂粉,描画眉眼,发髻的修饰也不会落下。珠翠饰满云髻,像名家用心勾勒他的画作,华丽亦或清丽,触手都是带着温度的。
赵元训在闺闼床闱的浓影里观赏,眼眸里明暗交错。期间他出去一趟,回来时她已经简单梳洗,穿戴完毕。
想起自己头发还是乱糟糟一片,他牵过沈雩同的手,“娘子也给我梳梳头吧。”
沈雩同柔软的手指解开发髻,轻巧灵活地穿梭在青丝里。
她心起捉弄,拾起自己的流云纹笄固定发髻,对着镜子端详,问他梳的好不好。
赵元训岂能不知,拽住手腕把她拉在腿上,按进怀里。
钗环摇摇欲坠,沈雩同担忧地捧住了髻发,“快放开我。”
“别说话,我们去骑马。”
他倾身吹灭火烛,有意证明自己康愈,抱她穿过幢幢罗帷,躲过熟睡的守夜婢女,在空旷的走廊上转了几圈。
裙幅飞扬间,佩环玎玲,怕奴婢应声而来,沈雩同想笑不敢笑,把脸埋在他胸前,催促他快走。
到了马厩,赵元训才放她下来,“在这里等我。”
他去牵了天河雪。
天河雪是匹通人性的马,在庄子里走得不声不响,出了庄子四蹄迅疾,快如闪电,区区山路在隐晦晓色中也如履平地,不在眼中。
疾风划过脸畔,吹乱了两鬓的碎发,沈雩同腾不出手,只是紧紧地抓住赵元训收在腰间的手臂。
“真的要这样吗?他们会不会担忧?”
“不会。”
四面环景,草木蓊郁,马蹄渐渐受阻,放慢了速度。
赵元训俯下脸,温热的气息落在颈窝,手指又收紧几分,“有我在,你害怕吗?小圆,你敢不敢和我去冒险?”
她笑了笑,坦荡又自信,“大王不会让我受伤。”
赵元训也笑了,握住她的手腕,嗓音微哑,“小圆太相信我了,受宠若惊。可也说对了,我饱经战阵,功勋卓著,名闻寰海,不会让小圆受伤……”
话还没有说完整,他不再继续,沈雩同心细地听出来了。
天河雪驮着他们穿过葱茏的草丛,踏过乱石沟堑,树影疏朗,天光渐明,微风吹过面,马鬃轻拂,杏黄绣裙盖过了他的大腿。
爬上山头,云雾缭绕,依稀能够辨别对面峰峦的翠色。
赵元训道:“我这里有包好的点心,你取出来。”
他穿的是窄袖圆领袍,腰臂紧束,胸膛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坚如壁垒,沈雩同顺着腰身摸索到了鞓带,果然有裹好的纸包。不知道他几时准备好的,经过颠簸,点心还完好无损。
她扒开油纸,挑出其中一块给他,“大王先吃吧。在汴梁我们无需节衣缩食,挨饿受冻。”
腹中虽空空如也,其实也还好,他们完全可以在辰时前回去享用早膳。赵元训眨着眼,“是在担忧我吗?”
沈雩同诚恳地点头,“看不见大王,我会忧心是否吃饱穿暖。”
她像是心知肚明,知道他将远行。赵元训默不作声地吃下点心,在嘴里化开,才品出是芙蓉糕的味道。
白马寺在山顶遥遥俯瞰,绿意苍翠,天河雪沿着路径爬上一道高坡,载着它的主人迎风伫立。
对面一大一小两座山峦紧挨着,确实像一只爬伏在地上的乌龟,沈雩同由衷地夸奖他儿时深具想象力。
赵元训眼里笑意更浓,他喜欢她的夸耀,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丝恭维。
此处风景很美,遍野山花,如火如荼,和她杏黄的裙子同样艳丽。他牵起天河雪,又伸出另一只手,沈雩同心领神会地一笑,和他十指相扣,漫步在习习清风里。
白露未晞,乱草润湿了裙子,她弯腰挽起一个结,起身时看见一丛漂亮的藤蔓,蔓上开着淡粉的小花。她撒开手,在赵元训制止前钻进草笼。
她拗折了其中一支,要彻底折断还是费劲,而赵元训只用了极少的力气,就替她折下最漂亮的一支。
向上的路光洁许多,却也陡峭了不少,赵元训把手递给她,也把力量分给了她,使她不惧艰险,一往无前。
白马寺近在眼前,他们不进殿宇,在寺庙的附近徘徊,游览冬景。
山里的蚊蝇还没消失,赵元训给了她一把萩草,让她驱赶蚊虫。
后来他找到一堵斑驳的白墙,指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迹道:“我在这里画过画,后来被沙弥们抹去了。”
沈雩同用摘来的藤蔓编织花环,她问:“大王画了什么?”
“主持方丈。他当时气愤至极,让一个小沙弥追着我跑了好远。”赵元训大笑,认为自己那时是好奇的年纪,不存在失礼,因此并不愧疚,还给她描绘了自己的画作。
沈雩同编好花环,东边也终于亮了,但乌云横亘不散,恐怕会有晨雨来临。
赵元训观察天色有异,道:“我们快点下山吧。”
他放开天河雪,在寺前路径口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你的腿还没好,我自己能走的。”伤筋动骨没有半年休养,很难完全康愈。沈雩同拒绝了,让他起来。
赵元训转过头,耐心哄道:“我只背一段路,看见前面的构树吗,到那儿你就下来自己走。上来吧,我慢慢的,不然等雨来了,我们无处可避。”
他牵过她的手臂,轻松地背起。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稳妥,沈雩同还是惴惴不安地环紧了他的脖子。
她呼吸紧张,手里的藤花捏碎了几朵。他深知她的忧虑,也会搂得更为用力。
走过最陡峭的坡路,她放松了一点,把花环戴在他的头上,也顺势把脸贴在他的耳边。他的脸些微凉意,她才发觉他的衣衫过于单薄。
“大王如果不做将军,会做什么呢?”
赵元训想了想,“可能是锻造兵器的工匠。我和营地的士兵们学过冶铁,自信能锻造精良的兵器。”
山雨忽然来临,急促猛烈,他们还是没能避开,好在附近有一座废弃的茅屋,可以暂时避雨。
雨雾溕郁,山径漉漉,沈雩同发髻微湿,金钗斜挂,即将脱落坠下,赵元训抬手扶起。
雨停不了,他们困在此处,等到杨咸若带人来寻。杨咸若知情,他早上目睹他们夫妻骑马出门,也摸清他们行走的路线。
这天的雨连绵不绝,又异常闷热,他们整天在一起,习字作画,翻阅书籍,入夜后就躺在罗汉榻上听雨看竹,不觉粘腻。
赵元训给她讲鬼故事,书生山中迷路,深夜偶遇豪宅,这家人只有一位小姐,沉鱼落雁,佳人之姿,书生于廊前一顾,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整日在宅前徘徊,俨然忘记身负要事。
书生的故事,自古多□□,他讲到豪宅一夜消失,书生暴尸于野,风恰巧把檐下的灯笼吹熄了,雨丝飞溅在窗上,凉丝丝的风挤入缝隙,钻进两人的薄衫。
雨声淅沥,竹林飒飒,沈雩同扑进赵元训怀里,贴着他的心跳,控诉他在夜里讲如此恐怖的故事,害她不敢出门。
赵元训手掌轻抚她饱满莹润的面颊,让她感受身上的温度。
沈雩同按住他的手背,摩挲修长的指骨,“明明感到害怕,可为什么还是想要听下去。”
“悬念会让人臆想。”
“大王要去打仗是不是?”她问了出来。
“我不愿瞒你,你问了,我就告诉你。”赵元训郑重而严肃地向她解释这件事,“不出意外,明年我就会离京,去一年,甚至两年。”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下去,“一定是旗开得胜,我会在兖王邸等大王凯旋。”
西南险恶的地势意味着这场剿匪之战将是恶战,赵元训有心让她知道,她把脸埋进衣襟,牙齿轻啮胸前的肌肤。
蚊虫嗡鸣,屋里的熏香烧完了,香炉一片冰冷。
赵元训起身去外间,吩咐守夜的婢女再燃些熏香。婢女说端午收的浮萍用完了,只有端午扎的火绳。
烧起的火绳驱赶阴湿里滋生的蚊蝇,赵元训在廊下站了会儿,散尽身上呛鼻的烟熏。
他带着一股凉风寒露进屋,沈雩同抿唇站在对面,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步一步朝他走来。m.qikuaiwx.cOm
赵元训忽然不忍心,“我……小圆,别为我担心。”
他若无其事地笑笑,试图宽慰她,沈雩同忽然拔足飞扑过来,悬挂在他腰上,没有章法又极为用力地亲吮他的眉眼和嘴唇。
脚下被委地的罗帷绊住,他几乎摔倒,不得不背靠着屏门。掌心变得异常滚烫,颤栗地在腰上寸寸收紧。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39 章 第39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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