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味道浅淡,和她的出自同一种香料,但明显的更好闻。
赵元训和她谈条件,“你可以睡在这里,那我可以不喝粥和肉汤了吗?连喝几日,真的受不了。我在室韦打仗受伤,也没人天天给粥,还是恢复如初。”
他满腹的委屈,不是作假。
沈雩同深表同情,还是无情地摇头,“我说了不算,你是兖王也得听医官的话。”
“那我这个兖王属实有点可怜。”赵元训无奈,叹息一声。
沈雩同在他的袖子底下偷偷发笑,但抖动的肩暴露了她,被他捉住手里。
“我们去用膳吧。”他把袖子拿开,扶她坐好。
庄子里的膳食不如兖王邸精致,简单平淡,味道却极好。而且有许多叫不上名的菜品,一问才知,是庖厨们的闲来之作。
住在庄子里的人员各司其职,从不懒怠度日。庖厨和杂役会垦地种菜,饲养鸡鸭,放羊牧牛,侍女会莳花弄草,吟诗歌舞,也会挽起绣裙下水捉虾摸鱼,即便是那位守梨园的爷爷,都会敲着铁板唱江南的名曲。
沈雩同在这里住了四日,喜欢上高冷傲然的绿孔雀,名为天河雪的大宛良马,还喜欢上这里的人。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淳朴的乐趣,天然的可爱。她和男女老少都谈得来,庄子里的仆从也拥戴这位天性烂漫的王妃。
这点让赵元训既开心,又烦恼。他和沈雩同控诉,“她们会的我也会,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沈雩同也很给他表现的机会,“大王跳一曲鹤舞吧。”
“……”
第四天夜里下起秋雨,雨水砸得屋瓦噼啪作响,小夫妻并排躺在床上说话,窗外的楠竹摇曳,影子在窗面上歪来倒去,像遥遥逼近的鬼魅。
沈雩同知道狐狸和狼群不会下山后,已经没有起先那般胆颤,她已经大胆到自己睡一床被子。
她由衷地和赵元训说:“傅贵妃生前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妙人。”
“听谁说的。”
赵元训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之言,忍俊不禁,笑得胸腔直颤。
“大王为何发笑,我说的不对吗?”沈雩同气咻咻地贴向他的手臂,下巴支在他的肩上。
她觉得不解气,尖利的牙齿咬在他锁骨的位置。
赵元训痛吸一口气,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笑着教训她,“好好讲话,怎么动不动咬人呢。而且衣裳也很脏。”
沈雩同识时务,立即诚恳地道歉,然后道:“你解释给我听,哪里说错了。”
赵元训拍拍被面,“雨声太大听不清,你过来些。”
沈雩同很自然地躺进他的被子,把他的手臂当做一方枕头。
软玉盈怀,赵元训得逞一笑,缓缓开口。
“的确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娘她就是一介俗人。我听老宫人说,她性格直爽火爆,谁的面子都不给,常惹得爹爹大发雷霆。我朝早年立过规矩,朝臣可以干涉后宫嫔妃之事,因此不少文臣批她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指责她生性悍妒。”
沈雩同道:“贵妃圣眷所言非虚。”
不然皇帝怎么能够忍受她的脾性。
赵元训一声笑,似有若无,“但阿娘早年并无帝宠,过得可谓艰辛,其他嫔妃尚且能够吟诗作对,抚琴诵歌消磨光阴,阿娘出身武家,自幼学得是兵法刀剑,舞乐一窍不通,又因性情与人交恶,无人愿意听她往来。寂寂深宫,总不能就此颓丧,她索性在用度和享乐上一骑绝尘。你看到庄子上的老人,多数都曾在宫中服役,因我阿娘待他们不菲,愿意来此安享晚年。”
寥寥数语,其中辛酸又有几人知。
雨声潺潺,树的残影张牙舞爪,仿佛要跳上床来。
沈雩同眼皮猛然跳动起来,她忽然感到了一丝恐惧,翻身埋进赵元训的胸膛。
“大王,你也会有很多妾室是不是?”
“她们比我美,比我年轻,你才弱冠,还很年轻,将来也许还会到人之巅峰。”
她以为的男人都是爹爹那样专情,叔伯们陆续纳入美妾也仅是个别,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三妻四妾是男人的特权,而女人始终如一。
他是宗室,有更多的选择,不需费心,高门贵女也对他这样的门楣家世趋之若鹜。
“你希望我如此?”
她沉默,但眼神出卖了她的心事。
他又换了一句说法,“你想听我说不会吗?”
沈雩同摇头,“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爹娘给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生长环境,她嫁入王府后依然顺风顺水,偶尔得到的体会都是旁人的事例,比如沈霜序。
“我的阿姊成为后宫之一,是被选择之一……”
她无法直言心中的担忧,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还很贪婪。
“我是不是有点傻呀?”患得患失,不像她了。wWw.qikuaiwx.Com
“小圆,我也没想好怎么回答你。”
赵元训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坦诚,“才子佳人的故事往往没有下文了。男人的话只能信一半,另一半要用他们的余生来回答。”
沈雩同听懂,微微一笑,“我好像能接受这个回答。”
赵元训食指轻刮睫毛,他喜欢她的眼睛,“年轻人也会长眠。我算不得年轻了,民间我这样年纪的男子已经步入死亡……”
“大王!”
她低头吻在唇上,浅尝辄止后,拧着眉道:“不许你胡说!”
腰落在他掌中,修长的手指游弋过脊骨,仿佛在弹拨琴弦。
雨声嘈杂,情义却真,他咬着耳朵,灼热的气息落入颈窝。
“我现在说一句真话。没有人比你美。”
他们和寻常人家的夫妻并无不同,或许不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不会轰轰烈烈,彪炳春秋,但一定是契合的爱侣。
享受平淡和坦然,方能长存,是夫妻相处最难能可贵的心境。
然而一种不真实的情感始终笼罩在沈雩同心头,让她产生错觉,眼前经历其实是狐仙术法所变,她所得的深情厚爱仅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她在可怕的梦境里下沉,骇浪把她卷入海水,没有尽头地坠落,一只手伸来,明明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痛苦挣扎,无济于事。
微凉的手指抚上额头,温软的唇惊醒了她的无助。
雨停了,天在放亮,黎明就要撕开黑暗的昏沉。
沈雩同按着胸口,额上的汗水不停滴落,“我做噩梦了。”
贴身衣物湿透了,赵元训抱她起来,手指抚按她的背部,嘴角含笑,“我听到了,你在梦里叫我。我能走动了,去看绿孔雀吧。”
他的安抚让沈雩同从噩梦彻底缓了过来,天也放开了,迎来清晨悦耳的鸟啼。
白马寺下了一整夜的雨,汴梁也在雨水里泡了一夜。
赵隽偶感风寒,放朝后深坐福宁殿,闭目仰靠在御榻上。
他还穿着常服,一件红底黄团龙的窄衫,面色不佳,深色会更显憔悴。卢太后在殿侧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没有发现,还是杨重燮附耳提醒,才睁开眼睛。
“娘娘来了。”
卢太后落座,“医官来过不曾?”
“风寒之症,不足挂齿。”他轻描淡写,不欲多言。
撑着病体坐起,神情恍惚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道:“今日廷议,陈相提起册立卢女为后,众臣依附。娘娘对此是否知情?”
“这……”卢太后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说的,奈何赵隽总能轻而易举洞穿她的心思。
卢太后迟疑,继而颔首,“我确实知情。元后薨逝后,中宫空悬至今,官家早该册立继后,以固国本。”
赵隽冷道:“民才为国本,以民心民命为重,国脉当永寿。”
“酸腐文臣对我的后宫横加干涉便罢了,连我的政务也要指手画脚。上数三代,他们的狂妄致使北方连失数城,铁蹄南下,他们软膝求和,误国良久,还有何脸面立足朝堂,享受比武官更大的便利。自我起需要做出改变,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公天下的时代已经结束,臣该有臣的使命。”
“万万不可!官家这是自掘坟墓。”卢太后虽是一介妇人,也清楚其中的利益关联。牵一发动全身,一旦触动文臣的利益,无异于斩断官家的帝业。
赵隽傲睨他的母亲,“已经开始了,我会让更多武臣来帮他们认清自己。他们若是拿出那可笑的文人风骨死谏,我成全他们的忠名。娘娘,这种局面要一个人打破,我便做破局人,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这个朝廷必须要革新。”
常年疾病缠身的一个人,这几句话却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卢太后语塞,她一向说不过赵隽,左右不了他的抉择。
她心有不甘道:“既然只是一个无关国本的中宫,如何不肯继立。卢家议婚,天下皆知,眼看南月年岁渐长,岂不耽误。”
赵隽想到了韩钰娘,她已经枯萎了,死寂的容颜让人心惊。
他按住额头,长叹一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女子的终身在家族尊严前微不足道。”
卢太后神情迷惘,像蒙上了薄雾,看不清官家的心思。
可她感到心疼,缓和了语调,“和皇室议亲的人,谁还敢娶,您不能害了她。”
“阿娘。”他轻声唤她,幽幽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我命不久矣。”
像他病入膏肓那时的呓语,但他当时是一个问句,问医官可是命不久矣。
医官匍匐在地,觳觫惶惧,无人敢应。
他当这个皇帝是临危受命。先帝弥留时,战祸四起,还是太子的他扛起这座江山,用近二十名大将异首他乡的代价换来短暂的安宁。
军事积弱,成了他的心病。他年纪轻轻,病痛交加,眼前他自知日薄西山,更急于解决这块疾患。
卢太后眼中一热,滚下一行泪。
他已经许久没叫过她阿娘。作为母亲,谁能忍心骨肉相离。
“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死亡是公平的,帝王并不能万万岁。赵隽阖拢眼皮,想着功业未尽,任重道远,仅凭他一人之力是不能扭转的。
先帝评他资质平庸,不如嘉王,他年轻时不服气,偏做给他看。
如今看来,他果然不及。他的壮志在现实面前溃不成军,而今他对文臣的发难,在文臣眼中或许也是飞蛾扑火般可笑。
赵隽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再醒来,殿里一片冷寂黯淡,他命杨重燮开窗。
窗外乌云压顶,又一场暴雨近在眼前,他思忖了良久,问杨重燮,“沈倦勤如何了?”
杨重燮许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怔了一瞬,低头答道:“还没有消息。上次他说,知苍县事在等回京的良机,他为官家尽忠,该回京向父母尽孝了。”
赵隽沉默一时,道:“派你的人去给傅珙送一封信。”
黑云倾轧,汴梁陷在阴霾,亟待这场暴雨的洗礼。
傅珙在傍晚时分收到了官家的密信,他交给弟弟傅玢,“你说说看。”
浏览御笔,傅玢眼角的细纹缓缓展开,“山雨欲来风满楼,圣意就像这场暴雨征兆,雨还没来,有人恐惧,有人翘首以盼。”
毋庸置疑,眼下的圣抉是武臣的狂欢,而他们傅家是最大的受益者。
傅玢顾及不了来日如何,他道:“叛将逃入四川,西南官匪勾结犯事,官家遣一文一武同去剿匪,借此震慑朝局,那帮酸儒不是不懂,只是他们膝盖跪久了,还能再用求和的法子不成。兄长,这次我请缨出战,为十六大王壮势。”
傅珙抚须点头,“这事要让大王知晓。”
他命侍女去唤傅新斋。傅新斋近来很守规矩,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垂头丧气地进来。
结果他爹非但没有责他,还给了他一件去白马寺跑腿的任务。傅新斋如丧考妣的脸顿时灿烂起来,雀跃道:“冬天还没到,春天就要来了。”
他挑了一匹快马,趁着暴雨还没来就出京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36 章 第36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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