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是一岁深冬。
家里的亲戚没打招呼、忽然邮来几提酱鸭同腊肉。
艾卿刚开完院里的年终总结会,回到家，还未进门，已在一楼闻到股熟悉的菜香。
迫不及待换了鞋去厨房看,果不其然,某人背对着她、立在灶台前,一身简单的便装。只不过，围裙也没系上,头发还是出门前吹过的蓬松样，明显是赶鸭子上架式的临时救场。
此刻正低着头、认认真真看向手机,一边对照着百度来的菜谱,手中锅铲亦不住翻炒着锅里的香干同腊肉。
最后，转开大火,洒下一把大蒜叶,他又熟练地颠了两下锅。
厨房里香气四溢。
没几分钟,腊肉准备出锅。他正要伸手去摸旁边瓷碗，艾卿走近,一只手搭他肩上,头靠着他胳膊,又懒洋洋地抬手、先一步给他递了过去。
这一送一接间。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唐进余三两下把菜盛出，放到一旁。见她整个人仍是没骨头似的靠着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又侧过头来问：“会开完了？学生开题还顺利？”
“有好有坏吧，”艾卿摇摇头，“年年都这样,懒得说了。不过这腊肉谁寄的啊？闻起来好香。”
“好像是舅舅舅妈吧,”唐进余道,“我看发货地址猜的,他们也没提前微信说。回头我再让姜越回点礼过去？不好让他们白忙活一趟。”
“行啊——不过也难怪。听我妈说，我舅前几天貌似把手机丢了。”
“那正好送个手机？”
“别，”艾卿不过随口一说，听他那一本正经打商量的语气，顿时哭笑不得，又开口拦人，“礼轻情意重，送点水果啊烟酒就行了，再塞个几百块钱。你要真给个万把的，庄稼人反而不好意思收。”
说罢。
眼见得唐进余弯下腰，背过身在消毒柜里挑拣碗筷。
那碟腊肉正好放在灶台边，离她就一胳膊距离，艾卿手快，当即直接捻了块扔嘴里，嚼吧嚼吧，吃得很香。正吃着，环顾厨房一周，忽然却反应过来，今天家里似乎格外空荡。
“话说，怎么今天是你做饭，不让阿姨和小陈他们做？”
她问：“他们人咧？”
“明天元旦，给他们放假，六点钟就走了。”
“天，我又忙忘了……”
“外面还有几个菜就是阿姨做好的，他们走了快递才来。”
唐进余一手碗筷一手菜，扬扬下巴，示意她也出去。
两人很快走到餐厅。
果然，保温罩下已搁着热米饭同两菜一汤，他将那碟腊肉稳稳放上桌，自己也摸过筷子尝了一口，似乎自我感觉味道还不错，这才放心地笑了笑，又抬头，“我想着你爱吃，就做一点试试了。”
“不错，不错，反正做得还挺有我妈的范儿，拍张给他们看看。”
艾卿也跟着笑道。
不一会儿，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小群里，便又多了几张新鲜的餐桌照。
她观摩半天，自觉拍得相当满意。正端起饭碗准备吃饭，顺便问问唐进余之前忙的那个国外项目进度怎么样，结果手机上消息提示反而后知后觉响个不停。只得又将手机摸过来看。
群里此时已刷了好几条消息。
先是艾母和艾父一前一后发了“赞赞”的表情包。
唐母不怎么在群里发言，这次也只是发了个微笑加大拇指的表情便没了声音。m.qikuaiwx.cOm
艾母很快又问是谁做的。
艾卿正低头打字，对面紧接着又发过来一条长达十几秒的语音。
按艾母一贯的做派，她起初还以为是要长篇大论指点她怎么做腊肉好吃，无奈抬头，和唐进余对视一眼，耸了耸肩膀。
结果一点开，音量开到最大，却是自家囡囡软糯糯的声音，瞬间响彻了整个餐厅：
“爸、爸~爸爸做哒！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想你呀~！”
虽然这一段磕磕巴巴，中间少不了有被外公外婆哄着说好话的可疑停顿。
但隔了小半个月，甫一听到自家女儿声音，她的心还是瞬间软成一滩水，忍不住又点开，听了第二遍。听得太入神，末了，还是唐进余提醒，她才想起可以直接打视频。又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
镜头那边似乎也正赶上饭点。
艾母一张脸占满屏幕，戴着老花眼镜盯了半天，才找到调转镜头的按键。
下一秒，画面上瞬间映出自家女儿小汤圆那肉乎乎的一张小脸。扎着俩丸子头，脖子上系着美乐蒂图案的围嘴。艾父坐在那儿童餐椅旁边，正一勺一勺给她喂饭。
她吃得腮帮子鼓鼓，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向镜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一双大眼睛像极了艾卿。但仔细看，脸型和鼻子似乎又更像唐进余一些——就连看相的都说她会长，专挑了父母的优点往身上放。
从前还是个小婴儿时，每次抱出去散步，都总有数不清的叔叔阿姨凑过来夸她可爱，也不知道明年到岁数上幼稚园，会不会像隔壁三水家的那个一样，带回来一大堆小男朋友。艾卿想起来就头疼。
唐进余倒是淡定得很，亦没想那么多。只五指收拢打开、冲镜头“抓抓”。
奇奇怪怪的手势，是小汤圆最喜欢的“霸王龙手”。
也是父女俩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果然小汤圆看见便笑，两手也跟着伸出来，冲镜头摇摇摆摆，嘴里喊爸爸妈妈，饭没咽下去，喊成了“叭叭玛玛”。
艾母怕小外孙女儿动静太大摔下来，忙一手按住她。扭过头来，又问夫妻两人：“说起来，你们商量好了吗？今年什么时候回来？”
艾卿道：“最晚过年前几天吧，我这边还有一个蛮重要的会，”她边说边叹气，“开完会就回去。等寒假完了，也该给汤圆儿联系幼儿园了。我和她爸还没想好到底在哪念呢。”
“当然在北京了！现在还小，我们还能领回来带带。读书还是要去大地方读的，必须北京。”
艾母想都不想：“何况你们q大不幼儿园到小学初高中全包了吗？”
“知道、知道……再看吧，主要婆婆说想让汤圆儿离上海近点，趁着小，能亲近点。我还再看看有没有折中的办法吧。”
闻言。
艾母托了托老花眼镜。
眉头一皱。再开口时，炮火却很诚实、瞬间转向了唐进余：“小唐啊，这要是真的，那妈就得要说道说道你了啊。”
“你说像我们，我们虽然也疼外孙女儿，从来也不说把她留在身边吧，何况你和卿卿现在工作重心都在北京，那咱们汤圆——”
“好了、好了妈。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又给他上课了。这事儿以后再说。这正吃饭呢，你们也吃吧。”
“……”
“汤圆儿？来，看妈妈，妈妈亲亲啊——爸爸也亲亲。你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知不知道？等妈妈回来了，给你带特别特别好看的霸王龙好不好？还有翼龙、三角龙、剑龙……”
说到底，还得有赖某人“和稀泥”的功夫超群。这通电话最后亦在小汤圆乐呵呵的拍手声里结束。
艾卿挂断电话，心有余悸地喝了口汤，忍不住却又感慨自己纯属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进余坐她旁边，笑着摇摇头，伸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腊肉。
“听妈的话吧，”他低声道，“我都说了，上海那边……可能也就只是说说，你不用太当真。反而搞得两边为难了。”
“什么叫太当真？我不是拿你妈的话当真，我也是在介意你的感受好不好。毕竟是你妈啊。”
艾卿闻言失笑：“我三十三了才生的汤圆儿，高龄产妇诶，当然最疼她、也想她有个好环境了。但是自己当了妈了，也知道当妈的感受……”
从窝在襁褓里皱巴巴的一团，到睁开眼睛哇哇啼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岁、两岁……两岁半，汤圆儿越来越大，她慢慢的，似乎也从当年那个无比坚硬且决绝的“铁娘子”，到逐渐柔软了心肠。也开始能够对过去的一切感到释怀了。
遥想过去怀孕的时候，唐母也曾几次三番送东西过来，几次三番打电话给她、提议给她再办个大点的婚礼云云。
然而她怀孕期间心情不好，又总想起年轻时候被人刁难的情景，可以说是把一辈子最敏感多疑的劲儿都用在了那八个多月，经常半夜睡着睡着、从唐进余怀里哭醒。根本也没给过对方好脸色。如今想来，实在也有点惭愧。
甚至就因为她的情绪波澜起伏，那段时间，唐进余经常是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去公司。
到周末，又继续顶着这让人同情的黑眼圈，一节课不差地陪她上完了所有的育儿课。
她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每次都说不累。
也许是她因此心理预期过高，唯一一次，她怀孕期间他突然情绪变坏，他们俩还为此闹了矛盾、几乎算是大吵一架。
后来问清楚才知道，其实是因为公司里有个下属老婆难产，据说在手术室里耗了十几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能保得住，大人走了，小孩儿也因为脐带缠绕窒息、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
唐进余起初没把这事说给她听。但那天，他应该是一夜没怎么睡。
等她醒来的时候，床边找不见他，又在别墅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最后才发现他竟然一个人躲在二楼阳台上喝酒，地上全是啤酒罐。
他靠着阳台门，同样歪歪斜斜坐在地上，脸上表情看着像是半梦半醒。
她原本孕期情绪就差，又不晓得他怎么突然酗酒，还喝成这样，气得当场转头就走。
正在房间里打电话给爸妈抱怨，边说边抹眼泪，却听见开门声。扭头看，唐进余正阖上门。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样、靠在墙边上，低着头不说话。
她挂断电话，气得当场拿枕头扔他。说你都三十七了！气死我了，你怎么还跟小年轻一样，你还喝酒，你还不解释，你不靠谱，唐进余，你……
一连串的“你”还没说完。
唐进余突然走过来抱她，她使劲推，推不开，最后反而是他主动松了手。认认真真打一照面，她才发现他这会儿眼圈都是通红的，眼里都是血丝。不知道是因为熬夜，又或是因为别的。
他跟她说我真的很害怕。
她听了结果更生气，说我才是孕妇，我都不害怕你有什么害怕的？
他低头沉默了半天。
就挤出没头没尾的一句：【可以不要小孩，但是……】
【唐、进、余！你再说一遍，可以不要什么？】
【可以不要小孩。】
【……离婚，必须离婚！】
【阿卿。】
【别叫我，我户口本呢？户口本放哪了，唐进余，你气死我吧，我就不该答应你结——我天，不是，我都没哭、你你、你哭？唐进余！！干嘛啊？这干嘛啊你倒是说？】
现在想想，果然唐进余这个男的真的究极奇怪。
他哭的时候没声音，就是眼圈通红，红得要滴血，不说话的时间一长，最后眼泪便静悄悄滚下来，不抬头看，根本发现不了。
十几年了，她却至今还是对这一招毫无办法。最后看着看着，自己也开始哭，最后变成两夫妻抱着哭成一团，解释了半天，才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艾卿反应过来自己是因为这么杞人忧天且“乌鸦嘴”的理由跟着哭，眼泪还没擦干净，气得又拿剩下那枕头砸了他一回。
【不要咒我好不好！唐进余——你有病是不是！你……哎呀你别哭行吧，我真的，哎哟！】
【以后不生了。】
【这我能控制吗？当然是你控制啊！你别光说，你有本事生完了去结扎——】
嗯。
唐瑗小朋友为什么能成为唐家独女、掌上明珠、这一辈的独苗儿，原因大概是找到了。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
话题绕回来，其实是越到后来，艾卿越来越发觉，一对夫妻选择去孕育一个新生命，是多么慎重而需要决心的一次抉择。
对唐母，她的观感由厌恶到复杂到平静，到偶尔的感同身受。与其说她是越来越圣母心了，不如说，随着年纪渐长，她愈发能体会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身不由己，和一辈子都操不完的心。
“你妈毕竟是生你的人，”她于是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淡淡道，“我知道你嘴硬，心里还是在乎她的，而且她都说了无数次，电话也打了好几次，说是给联系了最好的国际学校……汤圆儿总还叫她一声奶奶，有时候该一碗水端平，我还是想端平点。”
这话说出口。
她的表态实际已经表得相当明显。
唐进余听懂了，也就不怎么再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饭后，收拾残局的工作交给洗碗机，他们又如旧出去散步。
没走多远，也就在别墅区附近的绿化带、前前后后饶了几个来回。聊聊工作谈谈心什么的，总之什么都聊，鸡毛蒜皮的事也能扯一扯——后来想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们到老时依旧还有聊不完的话。
习惯，始终是世界上最恐怖也最温馨的词语。
艾卿正说到院里评教授的各种糟心事，揣在兜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了震，摸起一看，来电显示人是林柿。
“喂？”
她接起电话。
起初还是笑吟吟的。一开口，越往下聊，眼神却逐渐由疑惑，变成更疑惑，最后变成摇摆不定，和紧随其后、一连串问出口的问题。
“什么采访啊？夫妻一起上的吗？请我和唐进余？”
“但我不是什么名人啊……我，那个，也不想上镜。”
“以后再播？什么时候播啊？采访完了还得压着，不会是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才能看到吧哈哈。”
她站在原地不动，两人就这样聊了能有半个钟。
唐进余也没打断她们，就在旁边边听边等。她空下来的手依旧是揣在他兜里。却不安定地摩挲着他手指。十足的紧张不安。
话到末了，又抬头看他。
“怎么了？”
唐进余问：“很为难？”
“有点。”
她挂断电话，迟疑了半天才开口：“说是想让我们去上一个采访。就，夫妻采访那种吧，好像上海那边有个电视台也做过类似的，采访的是香港一个大家族。林柿他们，可能选题上想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来采访我们吧。”
如果换了别人，她也许在对方刚一提出这要求时，已经出声婉拒。
但林柿——
她对过去瞒着林柿自己和唐进余认识，又瞒了许许多多细节的事，始终是心存愧疚。又联想起这几年自己几次去香港、过程中林柿的照顾和帮助，总归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此纠结了好几天。
终于，在林柿最后一次打电话来，确定采访是否可行时，当着唐进余的面，她还是点了这个头。
“找个合适的时间吧，”艾卿说，“还有…哎呀，你也知道唐进余和我都是，那种性格——朋友一场，不要问太刁钻的问题啊！”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鸦嘴更新，第 63 章 chapter63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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