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syourname?”
“mynameiscandy.”
去死吧。
“candy,howareyou?”
“iamfine,thankyou.”
……
是梦吗?
她听见细碎而不绝的读书声,从不远处传来。
童稚的嗓音,奇怪的近乎滑稽的发音,却竟然让她有些熟悉的亲切感。
心想如果是梦。
所有的细节未免太清晰了一些。
渐渐的。
她甚至记起这是七岁那年,某个平平无奇的上学日傍晚。
墙上的时针已指向五点四十五,在这座县级市的中心小学,意味着放学的钟声已敲过第三遍。时间一到,门卫大爷很快便会挨个楼、挨个教室推门检查,催促逗留的学生尽早离开。
某个角落的三年级教室里。
此刻,却还有个小姑娘冥顽不灵。正坚持着“自觉留堂”。
手肘底下垫着厚厚的课本和作业本,一边读,她又一边誊抄着最初级的英语对话范例。
然而,尽管坐姿端正,写字工整。她那一口带着乡音的“塑料英语”,依然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读了好几遍,大抵她自己也听出不对,于是又折回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纠正着。
最后,索性在英语课本旁尝试标上了中文的发音——“内母”。
内母、内母、内母。
她读得差点咬掉舌头。
那不得其法的苦恼背影同略显笨拙的发音,却终于逗得窗边围观许久的少年哈哈大笑。
“hi,candy,”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howareyou?”
被叫做candy的小姑娘——小小的艾卿在这声过后回过头。
那少年的模样于是不偏不倚映在她眼底。
黑头发,浅蓝色衬衣,脖子上挂着她已然不再陌生的、银色的数码相机。她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个金贵的奢侈品。
那少年不再说话,就那样堂然地站在夕阳里。
一手托腮,一手抵在唇边,卷成个活灵活现的小喇叭。看见她转过头来,眼睛弯弯,便又笑了。
她于是下意识接了一句:“iamfine,thankyou.”
*
名叫alex的支教老师,在这天送她回家。
深秋已至,学校的桂花落了满地,她踏着扑鼻的桂香,跟在他身后走出校门。
还没走几步。
“老师。”
她又有些苦恼,且有些好奇地抬头问:“alex老师,其实,你的英语为什么这么好?”
“这还需要理由嘛。”
“因为你看起来就和我邻居家的那个哥哥差不多大呀,”她说,“可听说他还在为英语考试闹头痛。但,你已经给我们当老师了。”
“不一样的,我们从小读书就上双语学校啊。”
“什么叫双语学校?”
“嗯……就,从小给我们上课的人里,就有很多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同学也是一样。”
alex说:“不过那里一点也不好,他们都很爱欺负人。不如你们这里好。大家都是中国人,黄皮肤黑眼睛,多好。”
“为什么你们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我一年到头都很少看到外国人喔!”
“因为那里叫香港。”
他随口答她。
说话间,正好又看到路边某生意红火的炸串小摊。
他毫无例外地领着她过去凑热闹。上次和上上次似乎也是这样。最后,场面亦莫名其妙,就从好心老师送人回家,变成了一个半大少年带着半大孩子,坐在路边的塑料椅上,围着临时支起的一张陈旧小木桌聊天。
桌上,套着塑料袋的钢盘里装着满当当的串儿。
艾卿边吃豆腐干边问他:“香港,那里好玩吗?”
“看起来是很繁华吧。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啦。但其实大多数人真正能住的地方很小很挤,所以虽然很多人……很多不同的人,但每个人都很忙。忙着生活,忙着赚钱,”他说,“不过说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也没错。你能看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
“那里的人英语都很好?”
“喔——也不都是,可能有一部分吧,”alex摇摇头,“但那里也有很多人上不起学校,很小就出来打工。只是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国家的人很多而已。”
“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吧?说维多利亚港的故事。在香港,很多人都是听着轮船的汽笛声长大的。船送来货物,也送来世界各地的掘金人。想想香港被叫作‘东方明珠’,那种地方,不管怎么看,本来天生都是鱼龙混杂的。”
鱼龙混杂。
听起来像是热闹的代名词。
小小的艾卿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
纵然吃得满嘴是油,她的眼睛仍然亮晶晶的,低头想了半天,又忽的抬头,一脸认真的看向面前、连吃串都吃得无比优雅的少年。
“以后等我学好了英语,真想去看看!”
她说。
“好啊。”
alex也笑:“不过到那时候,教你英语的应该就不是我了。我只在这里呆一个学期。”
“但我会很快学好的!”
“光学一本英语书,可不算英语好。”
“好吧……总之会很快的!老师,到那时候,我去看你呀^^”
“看我。”
他吃串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看我?”
“因为我的英语是老师教的啊。也是老师告诉我……香港?我没去过那里,但是听起来,这个名字真好听。”
“是吗?”
他笑了。
也不知是为她的夸奖开心,还是单纯因她的可爱。
笑完之后,从桌上纸筒随手扯过一格纸、仔细擦拭嘴角。脑袋低垂着。
忧愁且惭愧的情绪却又逐渐浮上来。
“可是那时候,”他说,“艾卿,我不知道还活不活着诶。”
“啊?”
“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啊。”
alex说:“我没跟你说过吗?那可能是我也忘了。总之,生下来就这样了。不过也磨磨蹭蹭活到现在。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如果哪天突然病发,倒下去就不会再站起来了,所以我才会想要到处走一走,到内地看一看。”
内……地?
艾卿眨巴眨巴眼。不太懂这什么意思。
他却依旧烦恼地托着下巴,又自顾自小声咕哝起来:“嗯,我爸他们抱回来那小孩比你还小吧,不靠谱。我妹还是个小婴儿,更不靠谱……”
“老师?”
“等我想想。”
他的手从捧着脸,到捧着胸前那相机。
面上表情似若有所思,将一张又一张照片的翻页过去。
艾卿边吃边等着。直吃到最后一根年糕串,糯糯的一团还在嘴巴里,alex忽然“啊”一声,说:“找到了!”
便把她揪了过去。
她手捂着嘴,嘴里拼命嚼着年糕,看向相机。
屏幕上,是一个臭着脸、看起来很不耐烦的男孩。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颗篮球,穿着橘色的球衣短裤——分明是那样显黑的颜色,但他在人堆里依旧白得亮眼。五官长得尤其漂亮。
比她在学校里见过的,所有的,无论高年级低年级的男孩都要好看。
当然。
看起来也更不好惹。
“这家伙,”alex的手指点着屏幕上男孩的脸,话里是忍俊不禁的打趣意味,“你记住了,还是这家伙比较靠谱了。以后到香港玩就找他吧。说是我的学……不对,还是我的小妹妹吧,他会照顾你的。”
“啊?”
艾卿有些踌躇:“可是他……”
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诶。
“看起来脾气很差是吧,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了。我们皇帝仔肯定娇气啦。”
“皇帝,仔?”
“说他家里很有钱的意思。钱堆起来可以砸死一百个你——”他吓唬她,说得煞有介事。说完了,却自己把自己逗笑,又往前翻了一张,亮给她看,“不过刚才他那是打球打输了所以脸臭,哈哈哈,小孩子嘛,他最讲义气,别人把他朋友推倒了,他要过去跟人打架,被我阿姨给拉住了,我抓拍的。但看这张,不就好多了?”
照片里。
那男孩坐在树梢上,白衣黑裤,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而他双手扶住两侧,又向下看,眼神盯着镜头。
彼时的她年纪还太小,不懂什么叫做温柔,只觉得那个眼神和前一张里的他判若两人。恍惚是小刺猬收起了刺,玫瑰花也没有荆棘。收敛下锋芒,他整个人都好似变得很柔和。
然而,此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刻。
梦里的,又或是记忆里的场景却变得模糊。
是泪光盈盈。
“他跟我说,太平山顶能看到的那些还不够,要去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一定会有很多陌生的……但就是因为陌生,所以有很多可能,不同选择的人生。我们家皇帝仔哦,他说他要过‘不同的人生’诶。不要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哈哈。”
“很好笑吗?”
“你不觉得吗?”alex冲她眨眨眼,“他可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小孩哦。不晓得多少人羡慕他,他偏不听,经常惹得他爸把他吊起来打……他爸是个军人,下手重,真打起来要出人命的。”
“结果父子俩都是劝不动的硬骨头,一个真打,一个就硬扛——不知道皇帝仔是不是到叛逆期了。反正,怎么想都是个奇怪的小孩吧?我阿姨为了他,最近头痛得快进医院了。”
“……”
“像他那种家庭的小孩,其实只需要表现得乖一点,别惹大人生气,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他偏不。一眼望到头哪里不好了?”
他说:“我多想也能一眼望到头。起码知道哪一天会离开,不用每天都心惊胆战。”
alex的声音里,带着无名的愁绪。
小小的艾卿听得似懂非懂。眼神却依然紧盯着照片里的男孩。
吃完串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又问:“那个男生,他叫什么名字啊?”
“唐进余。”
“近……?”她歪了歪头,“金鱼?”
“不是,是日进斗金的进,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余,”alex解释着,又笑,“听起来就是个很有钱的名字吧?不过你说金鱼也不错,回头我要告诉他。”
“诶?”
“这家伙就是个金鱼啊,只有几秒钟记忆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想起什么,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今天被打一顿,明天吃一顿板子,过几天又活蹦乱跳了,也不记仇的。我阿姨基本都放弃了,说他是石猴子转世,天生脑袋后面有根反骨。”
……
“但是,皇帝仔,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连我都不懂,自己到底是想学着大人的样子教育他——又或者只是嫉妒他呢?”
他们走着走着。
alex的声音渐渐淡去了。紧接着,连身影也消散,唯有扎着马尾辫的小艾卿,依旧紧扣着书包带,闷头往前走。m.qikuaiwx.cOm
回家的路很漫长。
飘着桂香的街道,人声喧沸的闹市,而后是黑黝黝的桥洞。
她抄了近路,绕过阵阵发臭的污水,迎到阳光的那一刻,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阿卿。”
她怔了怔,停住脚步。
“阿卿。”
那声音却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她疑惑地环顾四周,人们却都只是从她身旁熟视无睹地路过,她站在那里,惊恐的发现,alex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她喊着,找着,但原本说好了送她回家的老师真的不知何时悄悄离开。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举目四顾心茫然。
“阿卿。”
那声音却又再找上来。
在前面!
她灵光一闪,突然听出方位,遂抓紧书包带,便又一股脑小跑过去。穿过人群,像泥鳅似的左钻右钻,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终于握住了一个人的手。就是这个人在叫她,她紧紧地抓住他。
像抓住扰人清梦的惯犯,另一只手也附上去,抓得那件卫衣上全是皱痕。
那个人却不生气也不恼。
也不说话。
她抬起头。
看见眼前站着的,是二十一岁的唐进余。
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一身像模像样的潮牌,头发染成金色,看起来和q大的招牌格格不入,所有的人路过他们,眼神看起来都像围观小痞子拐卖良家女。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看着他,不敢眨眼睛。
许多迷迷糊糊、被一路抛下的记忆,无从追忆的往事,渐渐地,却如伸手擦去灰尘、拂去水雾,逐渐地清晰起来。
【为什么要戒烟?】
【戒烟对身体好啊!小王子是不会抽烟的。】
【无语,我又不是什么小王子。】
【你是金头发啊!!】
【金头发就是小王子了?】
【不管,反正我是公主。】
【……】
【唐进余唐进余,看这个!】
【什么东西啊?】
【是我花八块钱买的缘分测试!】
【……艾卿公主,你的钱真好骗。你给我骗吧,这个我也算得出来。】
【滚呐你!】
她仰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还是十一岁时、那个向树下望的男孩的眼神。二十一岁的他,眼泪却倏地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
也不再叫她的名字。
是她开口问:“jinyu,howareyou?”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身边零散的人群都三两散去,如水汽蒸发,天暗下来,无边的黑暗里,剩下她和他。她的书包上是米奇星星,那颗星星发着光。
是暗色里唯一的光源。
也即将要熄灭了。
“iamfine,
andimissyou.”
他最后才说。
犹如蜡烛被轻渡一口气,转眼熄灭,转眼,又更熊熊地燃起。
天忽然亮起来了。
*
【尊敬的“艾卿”,您和“唐进余”的缘分测试结果是——】
【命中注定要相遇,缘分指数100%!】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鸦嘴更新,第 54 章 chapter54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