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74

　　两天后。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韩灵巧便起了床，离开别墅。

　　神秘人Q派来的人开车接她,甩开了跟踪监视她的人，把她带到一处安全屋。在这里,她沐浴、更衣、做发型、化妆。发型师、化妆师等人各司其职，围着她服务，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完成。

　　除了她,每个人都统一着装，全程佩戴口罩，少言寡语,像Q一样神秘。

　　她隐约猜到,Q背后的势力与苏先生的背景一样深不可测。这是一场神仙打架,而她只是一件工具。

　　作为工具人，今天她要参加一场订婚典礼,按照剧本演一段戏。

　　两天前，当她得知订婚的男方是苏先生时，不是不意外的。但这似乎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Q会让她来做这件事。

　　安全屋里的衣服首饰很多，她自行选择了今天的衣着打扮。苏先生的订婚，规格想必很高,她唯恐在这样的场合被人看轻，于是有意挑选了顶级大牌的高定礼服和昂贵饰品，怎么高级怎么来。

　　打扮完后，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明眸善睐,又端庄优雅,是她想象中贵妇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镜中人不再肖似那个女人。

　　韩灵巧故意在化妆造型方面与那人做出区分，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于是乍看上去，她与那个女人的相似度就不高了。

　　粉底，腮红，蜜粉，眼影，眼线，口红……这些东西组成一张面具，带来安全感。

　　深吸一口气，她微微笑了。这次，她终于能以自己的身份在苏先生面前登场，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这令她生出一丝扬眉吐气的快感。

　　私家车把她载到订婚宴会邀请函上的地点，J城市区的一处豪宅。

　　她以为那里就是目的地，却不想，豪宅只是宾客接受安检的中转站之一，订婚另在别处。

　　原来这场典礼规模很大，邀请了近千名宾客。如此众多的宾客，有三六九等之分。等级高的贵宾可自行前往仪式地点。但这样的贵宾是少数，绝大多数宾客都需要先通过身份核查与安检，然后统一乘坐专机前往。

　　韩灵巧只得接受安检，包括探测门、X射线、开包、指纹核对、答问等程序。她没带危险物品，而且事先背过信息，于是顺利通过检查。但这样严格的安保措施，更令她感觉到了其中水深。

　　那位苏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竟会在自己的订婚仪式上如此堤防，难道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既然担心出意外，又为什么一定要邀请这么多宾客？

　　韩灵巧想不通，她距离那个世界还太遥远。怀着忐忑的心情，她和其他几名宾客一道，被专车送往机场，坐上私人飞机。

　　一路上的种种见闻，包括其他宾客的交谈内容，都让她觉得自己就像刚踏足大观园的刘姥姥，身上的高定礼服与奢华首饰也无法支撑摇摇欲坠的信心。

　　好在飞机上每位宾客都有专门的小隔间，无须彼此交流，她才没有露怯。隔间里，她靠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

　　她要做的事，无疑会得罪苏先生，其中风险不言而喻。她有一瞬间的动摇，要不要算了？

　　这时，一名空姐为她端来饮料，俯身接近她时，微笑着低声道：“Q先生期待您的表演。”

　　空姐说完便离开了。

　　原来这里也渗入了Q的人。韩灵巧知道，此时箭在弦上，容不得她反悔。富贵险中求，只要完成这件事，就能保证余生的荣华富贵，于是她再度坚定了决心。

　　数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海外的一座私家岛屿上。宾客换乘加长轿车，前往宴会地点。

　　岛屿位于茫茫大洋之上，不在华国境内，手机必须接入wifi才有网络信号。路上，韩灵巧用手机连网检索，却搜不到任何关于这座岛的具体信息。在某歌卫星地图这种连南极北极都能看得清晰的应用上，关于这座岛的地图也出现了“技术故障问题”。

　　这时她终于完全相信了，世上真的有“看不见的顶层”，普通人难以想象。

　　抵达订婚仪式现场，韩灵巧大开眼界。

　　那是一座古典的罗马式大型建筑，穹窿顶高近两百米。大厅空间高敞，可以同时容纳数千名宾客而丝毫不显拥挤。

　　仪式布置的主题是“雪境”，以白色作为主色调。

　　刚进大厅，便能望见一座拱形架空结构横跨空中，以二十万支纯白花卉营造出一片倒挂的空中花海，很有视觉冲击的效果。

　　而地面上的道具多用纯色琉璃和水晶，宛如冰柱冰雕。连桌椅都是透明材质，白色桌布上皆是银器，营造出了冰雪的圣洁效果。

　　地上堆满了蓬松的人造雪，韩灵巧一步步走过，触感就像踩在户外的雪地上。

　　触目都是白色，一片白茫茫真干净。这无疑很美，但也太素净、太高冷了，与华国人传统的喜事观念不符。若是她家里的长辈看到，恐怕会觉得这更像丧事。

　　而她不以为意，只是暗暗铭记在心：或许这就是高级审美，喜事丧办，普通人不理解才是正常的。

　　这时，她无意中听到附近几名宾客的交谈，正是关于这次宴会的设计缘由——

　　“因为霍小姐的名字取自雪绒花，幼时还有‘小雪花’的昵称，所以才选了雪景主题。”

　　“真的？我听到的说法是，苏公子与霍小姐初次见面，就是在下雪的冬天，他们还一起堆了雪人。”

　　“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初见得是很多年以前了吧？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都想得太复杂了，我猜应该是苏公子喜欢白色吧，他有洁癖……”

　　这几人说着渐渐走远了，只留下室内乐队的钢琴四重奏音乐声漂浮在四周。

　　韩灵巧这才知道，原来订婚的女主角与苏先生是青梅竹马，想来应该是门当户对的豪门小姐。她不禁好奇，女主角到底是什么模样？

　　环视四周，韩灵巧又对这女主角心生艳羡。按照日程安排，白天的仪式与宴会过后，晚上还有星光派对，明日有出海游轮盛宴，各种活动排满了七天。

　　仅仅一场订婚就搞得如此盛大，那婚礼时又该是何等景象？

　　韩灵巧暗自咋舌。她不知道，这还是沈绒要求过的“一切从简”，在历代霍家嫡系的订婚仪式中算是最简单的一场了。历代霍家小姐中，也唯有沈绒能如此任性而为，罔顾礼制。

　　——————————

　　与此同时，岛上的一处更衣室内，被韩灵巧羡慕的女主角正在这里。

　　古典留声机上，黑胶唱片缓缓回转，唱针擦过层层唱纹，磨出流淌的旋律，带着岁月的沙沙声。桌上瓶中的白绣球刚从原产地空运送来，还很新鲜，花瓣上沾着露珠。

　　全身镜前，三名女佣正在帮沈绒换上礼服。霍家准备的纯白长裙，长丝带，高腰的鱼骨线，真丝塔夫绸配珠罗纱，点缀珍珠作为装饰。

　　望着镜中的人，沈绒默然。只是订婚而已，但这太像婚纱了。

　　曾经，她设想过与许宣然、程安结婚时穿怎样的婚纱。只穿一次的衣服没必要花太多钱，网购的婚纱可以非常便宜，买二手就更省钱。

　　那时她没想到，自己将来会穿上这样一套衣服。

　　她忽然转身：“换件衣服，我不穿这个。”

　　订婚仪式即将开始，如果临时换装，重新做造型，仪式就势必推迟。但女佣作为下人，不能干涉主人的决定，只能通过平板电脑展示所有备选礼服。

　　沈绒的指尖迅速划过屏幕上的一张张照片，最终停留：“就这件吧。”

　　这是所有选项中唯一一条黑色长裙。露肩圆领，造型简洁优雅。

　　礼服本身并不奇怪，但少有女方在订婚时全身黑色。更何况在完全纯白的仪式现场，一身黑裙会醒目得格格不入。

　　很快，黑裙实物出现在沈绒面前。当她换上它，镜中人宛如黑宝石般沉静肃穆。

　　“黑寡妇”一词忽然滑过脑海。比起与苏嘉明结婚，她倒是宁愿守寡。

　　这时，窗外传来阵阵响声。她走到窗前抬头望去，只见一架直升飞机盘旋着准备降落。

　　窗外是一片平整的巨大草坪。飞机缓缓落地时，不断旋转的螺旋桨带起极大的风，吹乱草坪上的景观植物，簌簌作响。

　　舱门缓缓打开，一道身影出现。

　　苏嘉明。

　　远远地，他仿佛感应到沈绒的目光，侧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她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想离开窗口。但下一瞬她便觉得是自己多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不太可能注意到她。那何必避开他，倒显得像她自作多情。

　　此刻大厅里，宾客都已入场，订婚仪式即将开始，男主人公这时才姗姗来迟。沈绒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十足敷衍，现在看来，还是对方更胜一筹。她讽刺地笑了笑，想来也是，他们相看两厌。如果不是为了霍家的继承权，他哪肯纡尊降贵地与她扮演未婚夫妻。

　　当沈绒走出更衣室时，遇到了沿着长廊走来的苏嘉明。她的目光穿过长廊上的幢幢光影，与之相撞。

　　连她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外貌太过优越，就像打磨中的钻石，一日比一日更耀眼。只是那光芒也是冷光，淬着凛冽的锋芒。

　　明明室温不低，她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迎面相遇，停下脚步，男子轻轻掸了掸衣袖，拂去并不存在的尘埃，目光扫过她的装束，语气很淡：“你穿黑色？”

　　她漠然回应：“你也可以换成黑色。”

　　“嗯，适合出席葬礼。”

　　男人的语气那么平静，令人一时无法判断是否含有讽刺之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似情侣，更像仇敌。

　　气氛凝固。

　　一个人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破寂静：“请苏公子和霍小姐靠近站好，现在该为您二位拍订婚照了。”

　　这人是圈子里一位著名的独立摄影师，专为上流社会服务，拍过很多订婚照、婚纱照，什么稀奇古怪的客户要求都见过，经验丰富。比如去年有对小夫妻为了拍照时背景好看，派人在亚马逊的原始森林里弄出了一座巨大的树屋。结果女方嫌那里气候闷热不想去，就让摄影师拍了景物图，回来让百万修图师把人物P进去。

　　而这次的任务，无疑是摄影师事业之路的巅峰时刻，他没想到自己竟能有幸为霍家继承人拍订婚照，这真是天大的殊荣。原本踌躇满志的他，在得知具体要求时，还是惊呆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拍订婚照如此敷衍，只能在走廊上随便一拍，时间必须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十分钟后，这对新人就要登上大厅里的主婚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真是地狱级挑战。但摄影师无法拒绝，于是就有了此刻尴尬的一幕。

　　“还要拍照？”沈绒皱眉，“不能等会儿在台上顺便拍了吗？”

　　苏嘉明沉默。

　　摄影师的几个助手立刻开始布光，张罗着灯具和反光板。摄影师也迅速掏出相机，装上镜头，并委婉建议两人靠近彼此，站在一起。

　　“不用了，就这么拍吧。”沈绒道。

　　女方这么冷漠，男方也一动不动。两人脸上一丝笑意都无，显然更不准备接受任何摆出亲密姿势的建议。

　　看着这对距离超过一米、没有眼神接触的未婚夫妻，摄影师只能默默叹气，举着相机不断后退，勉强找到一个构图凑合的角度，嚓嚓按下快门。m.qikuaiwx.cOm

　　都靠后期了，他绝望地想。

　　见摄影师拍完了一轮，沈绒耐心耗尽，径自离开。转身时裙摆一飘，轻轻扬起又落下。

　　这一瞬间，日光斜斜照入走廊，光影落在地面上，金色尘埃在虚空中浮沉。

　　苏嘉明蓦然转头，向她的背影看去，一抹飘飞的裙角映入眸中。

　　裙摆飘摇着消失在走廊尽头，宛如蝶翼轻扬，即将带着她飞上天空。

　　仿佛时空交错。一阵风涌过廊道，吹过她，也吹过他，宛如相拥。

　　这一幕正巧被摄影师抓拍到了。他看着外置监视屏里刚拍到的那张照片，十分激动，真是意外之喜。

　　屏幕上，斑驳光影里，远处的女方背影，近处的男方侧身，以及他投向她的复杂目光……

　　连摄影师自己都没想到，成片竟然这么好，得来全不费工夫。唯一的问题是，这更像艺术摄影，而非订婚照。

　　摄影师的助理凑过来看到，不禁惊呼：“好帅！”

　　“确实。”摄影师点点头。

　　画面中的男方颜值太高。这样一张脸，是所有摄影师梦寐以求的人像模特。可惜这次拍照太匆促，不然还能出更好的片子。

　　按理说，这次拍摄的安排看上去就十分敷衍。既然男女双方都不重视，又何必拍照？订婚毕竟不是结婚，不是一定要拍婚纱照。但苏公子指明让他来拍照，不仅要所有原片，就连这部相机和储存卡他都不能带走。

　　或许是为了保密？他想。这些豪门公子的心思，真是猜不透啊。

　　————————

　　大厅里，司仪宣布订婚仪式开始的时间稍作推迟，先举行宴会。这种情况当然不正常，但没有宾客公然提出异议，最多私下议论几句。

　　灯光变得柔和，音乐换成了温柔宜人的钢琴套曲，适宜佐餐。

　　以韩灵巧的经验，在这种大规模的宴会上，菜单往往是固定的，宾客不能随意点菜，否则厨师团队根本忙不过来。

　　但这次竟然不同。韩灵巧坐在座位上，看着平板电脑上自助点菜的电子菜单。菜品丰盛，仅牛排就有七八十种可供选择，牛肉原料来自世界各地，看得她眼花缭乱，暗自称奇。

　　这座海岛上显然没有什么本地出产的物资，各种食材只能提前运来，这得需要运送和储备多少物资？在场有近千名宾客，需要多少大厨才能承接这么多人的点餐？想想都令她咋舌。

　　抱着好奇心，韩灵巧点了几道比较复杂的菜肴。确认点单后，平板显示，第一道菜会在二十分钟后送来。

　　放下平板，只见面前的雪色桌布上，乳白的蜡烛在银质烛台上安静地燃烧。刚从加热器中取出的银餐具与纯手工烧制的醴铎水晶酒具，整齐列放，晶莹如冰雪堆积。

　　周围的宾客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她留心细听，发现都是一些她完全插不上话的话题。有些人还流利地说着韩灵巧听不懂的外语。在这样的地方，她不免有些露怯，宛如误入孔雀园的乌鸦，没了底气。

　　旁边一人注意到她，见她面生，主动攀谈，旁敲侧击地询问她的背景来历。她只能假装高冷，敷衍了过去。

　　很快，侍应生推来餐车，为她呈上第一道菜，也算解了围。她看了一眼时间，果然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分钟。

　　盘中的迷迭香酥皮羔羊肉小排，摆盘精致。低温烹调的羔羊肉嫩滑丰满，很好地锁住了水分。

　　她从羊排上切下肉块，用叉子送入口中。温度适宜，软嫩多汁，特别是侧面的脂肪层。她第一次发现羊肉可以如此美味。

　　这样一道菜，不可能是中央厨房提前备好的，一定是大厨现做。

　　她斟了一杯起泡酒佐餐，看着液体在金色烛光中闪烁，气泡缓缓上升。透过杯壁与酒液形成的拉伸透镜看去，四周景物像一场童话中的宴会。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完美，令她迷醉，童话故事也不过如此。

　　可惜她不是童话中的公主。她是灰姑娘，穿着水晶鞋参加宫廷舞会，一到十二点，魔法失效时，就得黯然退场。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餐后，订婚仪式正式开始，她的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现场灯光转暗，管弦乐队奏响入场曲目。

　　韩灵巧是等级低的宾客，观礼的座位距离仪式主婚台比较远。她悄然起身，缓缓向前方走去，尽量不引人注意。随着脚步挪动，心跳加快，手心沁出冷汗。

　　她默默为自己打气：“只是演一场戏而已。我是请来的演员，只要演完这场，这辈子都不愁了。”

　　当她忐忑地穿行在人群中时，订婚仪式的女主角走上主婚台，立刻成为众人视线焦点。

　　星星点点的灯光，随着沈绒的脚步一路依次亮起。穹顶上投落的人造星光与飘落的雪花，以及烟雾器产生的淡淡雾气，让场景变得迷离。

　　韩灵巧好奇地朝着主婚台张望。

　　远远望去，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女主角那身长裙，流水般的裙摆在移步间波动。

　　不可否认，这条裙子真的很美，但竟然是黑色？

　　四周是纯白雪境，衬得这一抹黑色格外醒目，宛如一只降落在雪地上的黑天鹅。

　　韩灵巧十分诧异，但看了看周围，其他宾客都很平静。

　　她随即想到，或许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异。像她这样的普通人，若在订婚时穿一身黑，定会招致众多亲朋好友一轮又一轮的关心询问，她就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原因。但如果地位足够高，再离谱出格的行为，大家也会自动为其合理化。

　　一步，又一步。韩灵巧径直向前走着，高跟鞋在脚下发出轻响。

　　距离主婚台越来越近，当她终于看清台上的人脸时，惊愕不已。原来订婚的女方，竟是那个商场导购！未婚妻不是豪门公主吗，怎么会去做导购？

　　正当她心情复杂时，沈绒已走到主婚台中央。

　　苏嘉明出现在那里。

　　此时他换了一身黑色礼服。这样的颜色，在室内灯光下看上去深沉妥帖。

　　俊美无俦的男子，仿佛生来就注定是人群瞩目的焦点。

　　但一见到他，韩灵巧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周围的气温下降了几度。

　　与此同时，男人的目光向她扫了过来。他发现她了？这个念头令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但他的视线很快移开，神色毫无波动。

　　她安慰自己，他应该没有注意到她，否则怎会如此平静。而且，她不该怕他，因为她很快就会彻底得罪他，并逃离他……

　　通常的订婚仪式，司仪都会安排一些让男女双方发表感言或者互动的环节。但这次显然不行，沈绒不愿配合，苏嘉明又太高冷。于是只能删繁就简，仅留下一个最简单的环节：戴订婚戒指。

　　侍者捧来托盘，上有方盒。苏嘉明打开盒子，一枚戒指静静躺在天鹅绒上。

　　沈绒低头看向戒指。矢车菊蓝的宝石，在黑底丝绒的衬托下越发纯净。但戒身一看就有些年份了，古老的设计风格镌刻着时光的痕迹。

　　这是霍家祖上流传下来的戒指。虽然华国以前没有这种习俗，但霍家早在两三百年前就与欧罗巴贵族保持往来。这戒指正是来自西洋，在一代又一代的霍家女主人手上戴过，包括沈宛。

　　虽然现在流行男女双方都有婚戒，但实际上，以前西方通常只是女方佩戴婚戒，代表订婚。双人戒指直到上个世纪才开始流行。因此，霍家这枚古老的戒指仅有一枚，独属于女方。拥有这枚戒指，就等于获得了霍家认可的女主人身份。

　　霍家的婚戒，从来都与爱情无关，只象征着身份地位与家族责任。

　　但即使如此，在很多人眼中，这枚小小戒指的意义也价值连城。宾客们的目光都集中于此。

　　此刻按照流程，苏嘉明应该托起沈绒的手，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但沈绒不能忍受对方的突然靠近，下意识地推开男人。

　　这个明显抗拒的动作，顿时激起台下一阵惊呼。这个圈子里，貌合神离的夫妻很多，大家见怪不怪，但这种在重要场合公然表达抗拒的情况，未免出格，等于当众打脸。

　　面对如此羞辱，苏嘉明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不以为意。

　　他把钻戒放回托盘，推给沈绒。

　　司仪连忙打圆场，故作幽默道：“霍小姐头一回当准新娘，有点小紧张，开心得不知所措。希望大家不要给她压力。”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宾客们等待着沈绒的反应。

　　她想到程安还在霍家的控制之中，知道自己不能不戴，只好拿起戒指套上，随即迅速缩回手，仿佛那戒指是某种见不得光的耻辱。从头到尾，她的脸上不见一丝喜悦。

　　宾客见了，脑补着各种八卦。谁也不会不识好歹地当场议论，却免不了暗自交流眼神。

　　随后是司仪致辞，台下众人交口称赞，一片祝福之声。

　　此刻，韩灵巧离主婚台很近了，愈发紧张，每一秒钟都变得漫长。

　　忽然，司仪宣告仪式结束。韩灵巧闻言一惊，惊讶于这仪式过程如此短暂。其实这是沈绒的要求，策划师只能尽可能省去一切非必需环节，把女方的出场时间压缩到最少。

　　眼看男女主人公即将离场，这是最后的机会。到了这时，韩灵巧不得不上场。她硬着头皮走上前，扬声道：“慢着，我有话说。”

　　此言一出，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沈绒这才看到韩灵巧，认出是在商场里见过的顾客。她不免意外，但转念一想，便猜测这是苏嘉明的安排，否则哪有这么巧？

　　沈绒看了一眼苏嘉明，见他依然一副冰冷疏离的姿态，似乎全不在意。他到底想做什么？她皱眉。

　　台下，坐在贵宾席上的乔泽忽然站起来，轻晃着手中的高脚杯，看向韩灵巧，长眉一挑：“不知美女是哪位？”

　　另一边，景玫见乔泽开口，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乔泽送上的“大礼”？

　　不仅景玫竖起了耳朵，在场其他宾客也关注着台上的动静。无人认得这个突然冒出来发声的女人。

　　成为全场焦点的韩灵巧，壮着胆子大声道：“我是苏先生的女友。今天他订婚，我特来祝贺。”

　　此言一出，可谓惊人。

　　在这个圈子里，婚前婚后豢养情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那是私下行为，配偶与情人之间泾渭分明，不容混淆。情人到订婚宴上公然闹事，如此狗血的场面，未免难堪。

　　这事太尴尬，又没人敢嘲笑霍家，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间，现场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乔泽仍然面带微笑，唯恐天下不乱：“女友？既然苏公子与霍小姐早有婚约，今天订婚，你就不是女友，最多只能算前女友吧？”

　　按照剧本，韩灵巧早有说辞：“或许是吧，但前不久，苏先生还邀请我前往他的居所，与他单独相处。他并未与我提分手。”

　　这话真假参半，她说起来也更有底气。不久之前她的确与苏嘉明私下独处，但那只是演戏，他们甚至没有交谈，当然也没说分手。从未恋爱，何谈分手？

　　沈绒听了，没怀疑韩灵巧说谎，只是觉得诧异，苏嘉明这样铁石心肠的冰块，竟然真有女友？

　　乔泽挑起薄唇，笑意玩味：“原来如此，看来苏公子对这种外貌类型情有独钟。”

　　经他这么一提醒，很多人都注意到，韩灵巧与沈绒在外貌上有些相似。

　　这是什么意思？沈绒感觉有点膈应。

　　乔泽继续道：“男人嘛，有个人偏好是很正常的。只是没想到苏公子这么博爱，一边坚持婚约，一边与秘密女友私会，坐享齐人之福。”

　　很多人听了都暗暗倒抽一口凉气。除了乔泽，没人敢这么得罪苏嘉明。

　　但乔泽还在继续拉仇恨，把目光转向沈绒：“霍小姐也是心大，竟能包容未婚夫的博爱，真是贤惠。”

　　这嘲讽把沈绒也带上了。她淡淡一句，划清界限：“他的私事与我无关，我与他各不相干。”

　　这句话等于公开宣布，她与苏嘉明不过是利益上的联姻。

　　乔泽明知故问：“所以，其实霍小姐对苏公子没有感情？”

　　沈绒没说话，等于默认。

　　男人继续爆料：“难怪，我听说过霍小姐前不久还有同居男友，感情很好。只是迫于无奈，才与之分手，这实在可惜。”

　　所谓“迫于无奈”，在场之人心中都有了合理推测。这一系列猛料的爆出，猝不及防。

　　几乎所有宾客都在等待苏嘉明的回应，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韩灵巧也很意外。她当然知道自己并非苏嘉明的女友，但他竟未反驳她的谎言。这是怎么回事？事情似乎发展得太顺利了。

　　但她无暇细思，因为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环节。

　　她再度开口：“乔公子说得没错。据我所知，霍小姐是被胁迫订婚，前些日子她甚至逃婚了，躲到外地，隐姓埋名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才被霍家人抓回来。霍小姐，你看我说的对吗？”

　　沈绒没想到对方连这事都知道，于是更加确信这人与苏嘉明有瓜葛。

　　她再次默认了。

　　韩灵巧继续语出惊人：“苏先生曾对我说，他厌恶霍小姐，不想让她好过，因为霍小姐谋杀继母未遂，害死了苏夫人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

　　这句台词是重点，她提前排练过许多次，语速、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足够流畅清晰，确保每个人都能明白无误地听到。

　　沈绒谋害苏荟的说法，早就在圈子里暗暗流传，很多人都隐约听说过，不乏相信者。此时竟被当众挑破，更增添了可信度。

　　但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另一项重磅证据——

　　主婚台后面的巨大LED屏幕上，画面本是仪式背景，此刻突然切换，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当沈绒看到视频画面时，愣在原地。

　　视频中的主角之一，正是她。更准确的说，是多年前的她。

　　当年沈宛去世，沈绒与霍白的关系降到冰点。不久之后，霍白提出要娶苏荟进门，沈绒阻拦抗议，但霍白心意已决，对她避而不见。

　　一个雨夜，她打听到霍白的行踪，前往拦车。瓢泼大雨把她淋成落汤鸡，而她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到车前。幸好司机及时刹车，才有惊无险，没撞到她。

　　但即使如此，霍白依然没有松口，平静地告诉她，婚礼不会改变。

　　年少的她无法接受，再三逼问之后，得知一个令她崩溃的消息：原来苏荟已怀孕。算算时间，受孕时间可能还在沈宛去世之前。

　　沈绒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在雨中大声指责霍白婚内出轨，害死妻子。

　　而此刻大屏幕上播放的视频，正是她指责霍白的一幕，她嘶哑的嗓音清晰传入每位宾客耳中——

　　“我绝不承认她是我的继母，也不会要这样一个弟弟！我不原谅，永远都不原谅你们！”

　　愤怒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回荡在大厅里。

　　沈绒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段视频，不知道当年被拍摄下来。宾客们也惊呆。

　　但更令人震惊的内容还在后面。画面切换，跳到第二段视频。

　　望着屏幕，沈绒呼吸一滞，浑身僵住。

　　这是霍家祖宅内部的监控视频。拍摄日期标示在画面右下角，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天。

　　只见十七岁的少女站在楼梯上，与一名孕妇发生争执，气氛紧张。

　　监控画面没有录音，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清晰看到，少女情绪激动，近乎癫狂地浑身颤抖。突然，她伸手推了孕妇一下。孕妇没有站稳，一脚踏空向后跌落，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啊！”

　　看到这一幕，有人惊呼。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议论纷纷。原本寂静的大厅陡然沸腾。

　　那名跌落楼梯的孕妇正是苏荟。而那个推她下楼的少女，正是沈绒。

　　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订婚现场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本想关掉视频，却发现系统被入侵，根本关不掉。只能强制断电，此时屏幕才终于黑掉。

　　但刚才的视频那样清晰，铁证如山，足以证明沈绒的罪恶。

　　无数念头在众人心中发酵。在场有近千名宾客，即使是霍家，也很难完全封锁消息，阻止人们私下里口口相传。

　　韩灵巧也有些意外，她并未提前见过视频，也不太明白这两段视频意味着什么。

　　定了定神，她继续说着提前备好的台词：“据我所知，三大家族都有严格家规，严禁任何人伤害嫡系血脉，否则后果严重。既然霍小姐害死了继母腹中的胎儿，按照家规，必须被逐出霍家。也就是说，霍绒早就失去了霍家大小姐的身份地位，即使她与苏公子结婚，苏公子也不能算入赘霍家。”

　　这番话宛如引爆了一颗炸弹，引发局势骤变。

　　其实，苏荟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苏嘉明与沈绒的私人关系如何，都只能算是众人茶余饭后的八卦消息而已。这些历史久远的大家族里，哪家没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其实并不影响什么。

　　但如果沈绒的罪名坐实，她失去了大小姐的身份，这场订婚就彻底没了意义，苏嘉明继承霍家也失去了合法性。

　　而最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发生的人，无疑是霍家旁系。只要苏嘉明得不到继承权，霍白就很可能会从霍家旁系挑选继承人，这样的天赐良机足以令人疯狂眼红。

　　于是，霍家旁系的人心思浮动起来，他们趁势附和，纷纷起哄。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聚集到沈绒与苏嘉明身上。

　　聚光灯下，沈绒仿佛被架到火堆上受审的女巫，四面八方都是对她的质疑。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那段监控视频，她当然不信。那一定是假的，是伪造的，就像当年苏嘉明陷害污蔑她。

　　但心底又有一个微弱声音在回响：

　　“这是真的，是你害死了你的亲弟弟！”

　　幻觉与现实交融。台下的嘈杂声嗡嗡传来，模糊不清。所有声响，仿佛渐渐融汇成统一的声音：

　　“你是凶手！”

　　晕眩袭来，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她仿佛回到当年苏荟出事那天——

　　“霍绒，你怎么能这么做？”霍白沉声质问，再无丝毫温柔包容。

　　年少气盛的她大声辩解：“不是我，是苏嘉明。是他把那个女人推下去的，他陷害我！”

　　但没人信她，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个疯子。

　　她气急，咒骂起来：“苏嘉明是个畜牲，应该去死！”

　　话音未落，霍白突然抄起旁边的一只花瓶，向她掷来。

　　只听砰然一声，花瓶砸落在她身边，碎裂满地。细小的碎末飞溅，擦破了她脸颊边的皮肤，但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

　　那一瞬间，时光拉长，宛如慢镜头的回放。

　　她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这个以前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的好爸爸，竟然对她动手？

　　她缓缓抬手，指尖擦过脸颊，染上一抹血色殷红。曾经的豌豆公主，稍微磕着碰着都不能忍受，此时受伤，竟没落下一滴泪。

　　她木然垂下目光，只见满地狼藉，亮晶晶的花瓶碎片折射出刺目的冷光，宛如无数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一齐盯着她，嘲笑她的天真。

　　从那以后，她与霍白的父女关系就像这个花瓶，粉身碎骨，彻底无法修复。

　　而此刻，噩梦重演。在众人面前，她再次背负凶手之名。

　　当巨大的冲击力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感觉被暂时麻痹，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侧首看向苏嘉明。这样逼真的监控视频，只有对霍家内部极为了解的人，才能伪造出来。她首先怀疑的人当然是他。或许是他故意安排情人来闹，在众人面前把沈绒钉上舆论的十字架，让她身败名裂。

　　她并不在乎作为霍家小姐的虚名，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按照家规受罚。但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即使只是为了母亲的名誉，也不能放弃为自己辩白。

　　当然，或许没有人会相信她，但她还是大声道：“这个视频是假的。当年是苏嘉明把苏荟推下楼，陷害我。只有除掉那个孩子，他才有机会继承霍家。”

　　这是多年以来，她首次在霍家之外当众说出真相，把家族内部的丑陋摊开在阳光下。

　　这番话不可谓不惊人，在宾客中再次引发一阵波澜，也给觊觎着继承权的霍家旁系送来了更多希望。大厅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宛如风暴过境。

　　沈绒立在风暴的中心，突然，晕眩感向她袭来。她感到呼吸困难，头痛欲裂，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与那次在拍卖会场，她被众人怀疑时，十分相似。

　　是我病了吗？她来不及思考，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已然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跄踉。

　　这时，有人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当众跌倒。她的感激之情，在看清对方是谁时，骤然消散。

　　竟是苏嘉明。

　　明明他才是害她承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装什么好心？

　　她宁愿狼狈跌倒，也不想承他的情，试图把他推开。但他任凭她如何推搡甚至捶打，始终没有放手，背脊挺直，身形一动不动，薄唇紧抿成线，神色漠然。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像是女方在无理取闹。

　　乔泽望着两人相拥的样子，目光转为深暗。

　　韩灵巧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苏先生与霍小姐早就有仇。苏先生娶霍小姐，是为了折磨妻子……”

　　听到这里，沈绒忍无可忍。她摘下刚戴的戒指，扔在脚下。叮一声，戒指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这时谭信匆匆穿过人群，赶到主婚台上。苏嘉明把沈绒交给他，让谭信扶着站立不稳的女人。

　　见是谭信，沈绒这才放弃抗拒，任由他搀扶着。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实在太差。

　　“带我离开。”她翕动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中，连她自己都没听清。

　　但谭信似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带着她离开现场。

　　在她身后，苏嘉明弯腰捡起地上的戒指，眼眸半垂，神色不明。

　　虽然女主角已然立场，整个宴会大厅中的沸腾气氛仍未平息。无论真相如何，都足以引发波荡。

　　作为引发风暴的肇事者，韩灵巧跟随前来接应的人，趁乱离开大厅，沿着小路往海边跑去。

　　做出这种事，当然得有退路。Q承诺过派人带她走。

　　两人急匆匆跑出很远，韩灵巧气喘吁吁，但好在身后没人追上来。

　　接应者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先行告辞。他告诉她，只要她继续沿这条路过去，就能看到大海，游艇停在那里。她上船就能自动启航，离开这座岛屿。前方不远处有游轮接应，带她返回大陆。

　　她害怕不安全，本不想放对方提前离开。但这时，她的手机收到了银行的到账信息。

　　看着信息，她十分激动。终于完成全部任务，得到巨额财富的回报，美好未来在向她招手。这大大消减了她的忧虑，没有阻拦接应者的离开。

　　但这种愉快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当她赶到游艇停泊处时，霍家的安保人员早就等在那里，等她自投罗网。几名黑衣人上前围住了她。

　　身着和服的女子走了过来，乌发雪肤，气息沉静。正是幸子。

　　她平静地看着韩灵巧：“韩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韩灵巧试图用手机报警，却发现刚才还有信号的手机，此时已无法与外界联络。信号被屏蔽了。

　　“你们不能动我，这是犯法的！”她嚷嚷起来。

　　但没人在意。她甚至感觉幸子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她是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羔羊，可怜又可悲。这令她心慌意乱。

　　被安保人员架着离开，一路上她都有些浑浑噩噩。她安慰自己：情况再坏，也不过是被抓起来折磨一顿。富贵险中求，她已经收到那么多钱，豁出半条命也值得。

　　然而，除了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在她被拖走时，身上的手机掉落在地。幸子低下头，正好看见手机屏幕上银行到账的信息，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想，少爷果然说得对，这种能为钱放弃自我的人，当然也会因为受到更多金钱的诱惑，轻易背约。

　　在她看来，苏嘉明的所有判断和决策都是对的。至少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事超出他的预料。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泥更新，第 74 章 74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