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渐渐的，声音变得缥缈。
跛子豪鬼影一听，先是愣了一会儿，便马上福至心灵的跪下磕起头来。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做，但就是做了。
宛如听命了自古以来，生死间逐渐形成的一种规则。
这种规则并非天生地养，而是人力影响天地的见证，自道教创衍数千年，道家科仪经过一代代道家高人的完善、使用，以某种方式在世间留下痕迹，被天地认可，能治鬼，能通神，成为一种与生灵本能相似的规则，就像猫面前摆着小鱼干，猫一定想尝一尝。奇快妏敩
跛子豪鬼影就类似这种状态，听到老道士口诵超度经文，他懵懂的懂了，知晓自己该走了。
老道士是在助他解脱，他头磕得实诚。
道士驱鬼分驱赶、诛灭、超度三种，其中驱赶最省事最普遍，诛灭则是永除后患，唯独超度耗费精神耗费法力，过程还繁琐，大多道士都不会轻易超度，遇到鬼反而是诛灭用得更多。
“……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尔时，飞天神王，及诸天仙众。”
诵罢最后一句，老道士稽首口颂天尊，完成了超度仪式。
只见得跛子豪鬼影身上死灰的鬼气没了阴森森的气息，反倒生出了一种平和宁静，面目也变得温和。
“阿芜，我去了。”
跛子豪鬼影面带微笑看向妻子阿芜，又看了一眼瘦弱娇小的女儿，道：“小团，听你娘的话……”
说完化作点点碎光消失不见，朦胧中似有一条淡白色的通道开启接引了他前往阴曹地府。
韩休看着这一幕，剑眉微皱，难不成真有阴曹地府？
这一幕同样看呆了没有离去的街坊邻居们，万万没想到邋里邋遢的老道士还真是个高人！
顿时，不少上了年纪的信男信女立刻拱手就拜，口称上仙。
“多谢道长为我家相公超度。”小妇人阿芜也带着女儿给老道士跪下磕头，磕了一下又赶紧起身去一旁取来一个放着鸡蛋的竹篮，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子一并放进去，递到老道士面前：
“家中无甚积财，相公的丧事又把财货耗得七七八八，小小心意，道长还请收下……”
韩休曾给过她四十两银票助她帮跛子豪还清赌债，后来朴四仁一死，她就说什么都不肯再收着，将钱还给了韩休。
家中的确没钱了。
老道士赶紧将她扶起来，看了看篮子里的物件，五六个鸡蛋和一个钱袋子。
瞧着小妇人身后怯生生看着他的孩子，又瞧见走了过来的韩休，老道士从篮子里拿出一枚鸡蛋，大笑着说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有这枚鸡子，也就够了。”
说完，一转身，抓起自己随身的拂尘离开了。
身影潇洒，气质出尘。
若非他一张口缺了两颗门牙，破坏了他道家高人的气质，这一幕还能再帅一些。
还不错，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臭道士……韩休看着他急急离开，只以为他不愿和自己打交道，也不在意。
江湖上的修行者尤其是散修极少愿意和镇夜司打交道，都是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姿态。
他却不知老道士一离开院子，到了巷子口就憋不住苦成了一张苦瓜脸，苦笑道：
“好不容易来单子，竟遇到镇夜司的人，晦气，晦气啊……”
又看了眼手里的鸡蛋，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算了算了，都是苦命人，老道好歹没空手。”
说话间渐行渐远。
院子里，韩休看向小妇人阿芜，还是那副娇小清秀，气质柔柔弱弱的样子，只是比前几天脸色还要苍白，嘴唇也没一丝血色。
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三分孝，小妇人一身素白，眼眶红肿，似含泪包，这模样宛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白花。
见他出现在这里，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眼神娇弱，是个男人见了都心疼。
那日救人，韩休便见跛子豪印堂青黑，命不久矣，只是没想到死得也太快了些。
“阿芜见过大人。”小妇人盈盈一礼，声音沙哑。
哭久了，喉咙不舒服。
韩休嗯了一声，看她一眼，直接问道：“丧事要办几天？”
“家里……家里多有不便，丧礼事宜一切从简，今日就将亡夫下葬。”小妇人阿芜柔柔弱弱地道。
其实是家无余财，想操办都操办不起来，能有一口棺材已经很勉强。
“那下午收拾一下，带上小团往后直接住镇夜司，如何？”
韩休可是听见了左邻右舍那些个汉子的污言秽语，一个婆家娘家都不显的俏寡妇，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和小白兔有什么区别？
难怪跛子豪放心不下，死了都不安心，他既然答应了照拂，干脆好人做到底。
把她们俩接进镇夜司，省得以后出了纰漏。
“这……”
小妇人迟疑了一下，回身看了一眼人群里同样身穿缟素的年轻女子。
女子瘦弱，长得不算出众，身边是一个黑铁塔般长相敦厚的高大汉子，像是一对夫妻，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缩在他们身边，神情怯弱。
这是她小姑子一家。
见她看来，也知道嫂嫂和外甥女往后的日子会有多艰难，那年轻女子犹豫了下便大着胆子走了过来。
先是对韩休一礼，随即红着眼睛对小妇人阿芜说：“嫂嫂，去吧，你一个人拉扯小团住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原想着往后接你和我们同住，但若是去……去镇夜司，岂非更好？”
她字理清晰，极有见地，但对韩休似乎极为畏惧，或者说是畏惧韩休身上的铁甲獬豸袍，这也是市井小民常有的心态。
在他们眼中，只要是衙门中人，都是大人物。
镇夜司那等地方，更是如此。
能傍上这样一位大人物中的大人物，还如此年轻俊俏，哪怕……哪怕嫂嫂委身人家又能说一句什么？是哥哥自己不争气，好好的一个家搞成这般境地……女子想着，忍不住落泪，哭出声来。
这一哭，又把小妇人阿芜也传染哭了，她一哭，女儿小团也哭。
身后黑铁塔般长相敦厚的高大汉子是个真性情，看得落了泪，两个孩子也跟着哭，哭声传染开去，左邻右舍那些个婆婆婶婶小娘子兔死狐悲也跟着哭……
呼，怎么感觉跟我仗势欺人一样？……韩休心里吐槽了一句，对泪眼朦胧的小妇人阿芜道：
“傍晚我会和人来接你们母女，往后你在镇夜司做点洒扫的事情，事情不多，给工钱。”
“啊？”
小妇人阿芜擦了擦眼睛，泪痕难消，急急忙忙点头，又摇头道：“不用，不用给工钱，有吃有住就很好的。”
“不给工钱你如何养育小团？”韩休笑了一下，挥手道：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说罢不再看小妇人，走出了院子，离开了小巷。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镇夜司，而是继续巡街，走走逛逛了几条坊街小巷，天渐渐正午，到饭点，肚子饿了。
左右一看，正巧街上就有一家酒肆。
韩休抬手掀开门口的半暖帘，走进酒肆，酒肆里人不多，四下一扫，蓦然呆了呆，只见早上才在跛子豪家见过一面的邋遢老道士正坐在角落里夹一粒花生，喝一口小酒。
真是无巧不成书……韩休走了过去，摘下玄魇黑刀放在桌上，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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