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休顿了顿，寻着唢呐声找了过去，绕过一条小巷子，唢呐声竟是从跛子豪家里传出来的。
杀死朴四仁后他和陆瞳曾送跛子豪夫妻俩回家过一趟，记得这里。
门扉没掩，院墙不高，院子里外或坐或站着许多人。
“跛子媳妇真是可怜啊。”
“是啊，跛子豪活着的时候好赌成瘾，死了还要缠着不放，可叫人母女两个如何是好……”
“诶听说了吗？听说跛子媳妇前几天还被朴猪头典当了去呢！”
“朴猪头？死了都！”
“嘿嘿，死了人家也风流了一辈子！”
“去去去！你们两个还有没有点良心？敢情朴猪头欺负的不是你们？”
院墙外几个汉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个个眼睛紧紧盯着院子里跪坐在地上一身缟素眼眶红肿的小妇人，目光滚烫，直至被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喝了声才赶紧收敛了些。
院子里，棺材边，小妇人阿芜抱着她的女儿满脸泪痕。
她女儿随她，身板瘦弱娇小，今年八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咬唇呜呜哭：“娘，阿爹没死，阿爹没死……”
小妇人阿芜死死抱着她，脸色苍白，纤细窈窕的身子颤抖着：“小团，别过去……”
两人前方，一个面容清瘦头发邋遢的灰袍老道士一符箓一手桃木剑，剑指母女俩身前，又一次喝道：“孽障！既已死，莫要作怪！”
母女俩身前空无一人的地方，一把唢呐悬浮，传出一阵阵唢呐声，悲戚、凄厉、高亢。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拿着唢呐吹响。
但也仅限于此了。
老道士压根不怵，不说院子里外这么多人生者阳气炽炽，就是这刚死不久的灵体连怨灵都算不上，他要灭了它也只是翻掌之间，见劝说无果老道士就要动手，却见小妇人阿芜咬唇道：
“老人家，可否让奴家见见我相公？”
老道士闻言，动作一滞。
他看着跪坐在地上神情无助的母女俩，终是叹息了一声，说了句“罢罢罢”，桃木剑挽了个剑势，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把剑一环一绕，另一只手道诀印出。
只见母女俩身前空无一人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有着跛子豪的五官，但表情略显呆滞。
他的身影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形容枯槁，白瞳瘆人，散发着痛苦和懊悔的气息。
看气息强弱，将入怨灵级别而未入。
通常来说，人死后都会化作怨灵，不存在气息平和的灵体，因为没有人会甘心死亡。
他们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惧，最后都会化作无能为力的执念与怨气。
区别只在于死前瞬间个人的那一口精神意志的强弱高低，执念与怨气决定了怨灵的初始值，而另一个决定因素是环境，除非是阴地、尸地等，正常环境下普通灵体的存在时间不会超过七天。
见到这具身影凭空出现，院子里外参加丧葬事宜的人都吓了一跳，特别是看到跛子豪鬼影转头四顾看向他们时，那些碎碎叨叨看热闹的人更是浑身手脚冰凉，尤其心思不纯的个个有种要尿了的感觉。m.qikuaiwx.cOm
这大白天的，活见鬼了……
只有小妇人阿芜怀里抱着的小女孩不顾一切挣脱娘亲的怀抱，着急忙慌地跑向父亲：“阿爹！”
扑了个空。
小女孩穿过了跛子豪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
小女孩差点摔倒，被头发邋遢的老道士一把搀住，老道士面容愁苦，一副碎碎念的样子声音粗哑：“唉何苦呢，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谁也躲不掉。”
“相公……”
小妇人阿芜站起身走向跛子豪，泪流满面。
跛子豪的鬼影虚幻，只有上半身可见，手里拿着唢呐，见道士不收他也就不吹了，看一眼女儿，又看一眼妻子，想伸手去摸妻子的脸而不敢，瘆人的白瞳浸满了懊悔与悲伤。
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好好珍惜，死了，才知道有多不甘。
他刚死，这时意识仍是清醒的，眷恋的眼神在妻女身上看了又看，又小心翼翼看向老道士，最后在人群中定格，看向了院子外。
灰雾蒙蒙的鬼影飘了过去，人群吓得逃窜，哎呦声我的妈呀等国粹不绝于耳。
跛子豪的鬼影停了下来。
看不见双脚的鬼影重重跪在地上，嘶哑悲声道：“大人！大人！求求您替我照顾阿芜和小团！”
他跪的是韩休。
一身黑色铁甲獬豸袍，头戴黑纱斗笠，脚下一双青铜兽首战靴的韩休习惯性一手按刀，身姿挺拔，先是看了一眼院子里陡然僵住了身子的老道，这才看向跛子豪的鬼影，道：
“放心不下她们，所以眷恋不去？”
“嗯……”
跛子豪鬼影悲戚大哭，透露着无能为力的不甘与痛苦：“我一死，她们孤儿寡母如何能活啊……”
父母早逝只有一妹，妹妹妹夫家也只算是贫苦，无权无势，妻子娘家更是不堪，让他如何放心得下，死也死得无法安生。
人总要到死的那一刻才能真正看清自己……韩休心里莫名跳出这句话，他看着跛子豪的鬼影，又看向呆立在院子里的小妇人阿芜。
小妇人阿芜纤细窈窕，五官清秀，见到他目光复杂的惨然一笑，屈膝一礼。
双眼红肿，显是不知哭了几场了。
另一边，面容清瘦头发邋遢的灰袍老道士抓着小女孩的手，把她带到小妇人阿芜身边。
韩休的目光落回跛子豪的鬼影身上，道：“好，我尽力而为。”
跛子豪的鬼影狂点头，哪怕鬼影再死灰，形容再枯槁，白瞳再瘆人，此刻呆滞的脸上也出现了与懊悔痛苦不甘截然不同的欣喜，这是一种执念被托付，相信死而无憾的情绪。
他很相信韩休，也只相信韩休。
韩休喊来道士：“老道，帮他超度吧。”
说话间他下意识浑身紧绷，紧紧注视着老道士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个老道士伸手往怀里一掏法器，或者伸手一捏印诀，一声大喝‘朝廷鹰犬，还我往生教命来’。
主要是被那个长欢真人打怕了，看道士都觉得是往生教的。
老道士狐疑地看了一眼院子外长得俊美不凡的少年，这个年纪轻轻的镇夜司铁甲卫怎么回事？
怎么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凶，一下子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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