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铃拖着身体爬到他身边,几乎是同一刻,几把枪端着,对着许邵东。
他单膝着地,抬起头,目光狠戾的看着他们。
阿铃张开手,挡在枪口前。
声音几乎是颤抖的,“爸爸。”
阿才紧皱着眉,一脸愤愤不平,几乎想要剥了许邵东的模样,“六爷,他朝二小姐打了一枪,肯定是他出卖了我们!”
阿铃声嘶力竭,朝阿才吼了声,“闭嘴!”
“阿铃,你给我让开,这个畜生这么对你你还护着他!”
“我不。”阿铃拖着中枪的小腿,忍着疼跪着直起身,抱着安六爷的腿,“爸爸。”
“阿铃!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阿铃拽着安六爷的胳膊,“你不能杀他,爸爸,求求你。”
啪——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一巴掌甩了过来,她被扇倒在地上,阿铃重新爬起来,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都是我的错,爸爸你别杀他……别杀他……求你了……”
“安铃!”
她握住安六爷的抢,抵着自己的脑门,“你要是杀他,就先把我毙了。”
“阿铃——!”
几个小弟面面相觑,不敢说话,更不敢有所动作。
阿铃转身抱住许邵东的脖子,“Shao。”
她捧起他的脸,“邵东,你服个软,你认个错。”
许邵东眉头紧皱,满头的汗,和着血。
他浑身没力气,声音也小,他盯着安六爷,眼里从未有过的凶恶,“你们这帮没心的狗东西,对,是我联系的警察,只可惜,又让你们给逃了。”
安六爷没听清楚,阿铃却听清了,她憋着嘴看着他,心拔凉拔凉。
“Shao。”
兄弟甲,“六爷,警察追上来了。”
安六爷吼了声,“阿铃!给我走。”说着一把拽住她,阿铃死抱着许邵东,哭喊,“邵东。”
安六爷猛地一推搡,气急败坏,踹了她一脚,恨恨的骂了声,“没出息的东西。”
吼完了对后头吆喝一声,“都给我带走。”
许邵东彻底昏了过去,至于他们后来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迷迷糊糊的被扔上了一个面包车。
*
*
“救不活他,我把你们都宰了!”
安六爷怒目圆睁,青筋暴跳,手似乎不由自主的颤抖,整个面容都是狰狞的,小弟们没一个人敢说话,都在外头静声候着。
半小时后。
安六爷在安雷床边坐着,异样的镇定,嘴唇紧抿着让人看了就怕,他坐在安雷床边整整一夜。
许邵东中了两枪,一处在肩,一处在腿,腿上打歪了,不严重,肩上就有些严重了,打了个对穿,阿玲从头到尾陪着他。
他上药,她上药。
后来。
安雷死了,
阿铃走了。
许邵东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右手被拷在床腿上,没人给他换药,没人管他,没喝的,没吃的,地上潮冷,又好像发了点烧,脸色白惨惨,像个死人。
阴森的小黑屋就有一个小窗户,挺高的,不大,一缕光透着小窗照进来。
总有那么几个小时是照在他身上,把皮肤照的发白,把血迹照的鲜艳。
一束,刺眼,笔直,突兀,残酷,却有些矛盾的美。
过了几个小时,有几个人来把他打了一顿,打完就走了。
不久,阿铃拄着根粗棍,坐到他旁边的床上,她把棍放在一边,俯视许邵东,他浑身是血,满脸是伤,青青紫紫红红,却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
他的脸贴着地,眼轻闭着,明是醒着的,却不愿看她。
“哥哥死了。”
她抬了抬眼,平视着小小屋里的一角,语气并无起伏,平平淡淡,倒是更让人听着悲哀,“兄弟们死的死,被抓的被抓。”
“都是因为你。”
她声音很轻,轻到大概只够两个人听得到。
“如果不是爸爸跑得快,可能连他也没了,可能,我也死了。”
她垂下眼去,“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觉得对不起我吗……还是觉得我恶心?”
“这一天早在你的计划之中是吧,从在泰国你重新接受我那次开始,你步步为营,利用我,一点点接近你的计划。”她轻轻的笑了一声,“你说我们恶毒,我们没心,你说的对,我们是坏,但是你呢,你的心呢?”
他微微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血泥相混的脚踝上。
阿铃垂眸,看手上套着的戒指,被血染的像颗红宝石,她抬起手,对着阳光,血红的钻石闪着红光,她的语气轻轻的,“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她放下手,无力的搭在床边,阿铃用手支撑着身体,坐到地上,坐在他的头边,“Shao,你跟我认个错,我就原谅你。”
许邵东闭上眼,脸往臂弯里埋了埋。
“只要你开口,我去求爸爸,就算我死,我也会保住你。”
他仍旧无声。
阿铃嘴撇了一下,眼眶红了。
“你就那么讨厌我,宁愿死也。”说到一半,停下了,难以启齿,也不想再说下去。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欺瞒,利用。
她弯下身,轻靠着他的头,亲吻他不怎么干净的头发。
沾着血腥味,沾着泥土味,沾着雾气味,沾着他干净的味道。
复杂,不怎么好闻,却让她沉沦。
他睁开眼,去看她。
阿铃轻抚着他的脸,淡淡的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Shao,你爱过我吗?”
他没有回答。
她望着他,等这一生最爱的男人给自己的答案。
许邵东嘴唇微颤,欲言又止,无情却有情的望着她。
却还是没有回答。
她的手停住了,停在他的眉心,温柔的摁了两下,阿铃轻眨下眼,收回了手,“我知道了。”
她取下戒指,放在他头边,“还你。”
他伸手,想要抓住她,阿铃站了起来。
没抓到。
他攥紧拳头,放了下来,看着阿铃拄着木棍慢慢走了出去。
门。
咣当。
室内恢复安静,他半眯着眼,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彻骨的寒意。
空旷的,堕落的。
仿佛正被无边无际的空间慢慢的吸进去。
就在快要沦陷的那一刻。
他告诉了自己。
那不对。
我无罪,何以自弃。
*
隔了几小时,又来一拨人,又把他打了一顿。
这是第三次了。
嘟嘟囔囔骂了好一阵子,骂了什么,他没记得,也没听清。
浑身骨头快要散了似的。
许邵东觉得,自己快被打残了,仿佛一松牙,人就过去了。
或许,没有人会歌颂你,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受尽苦难,历经折磨,你可能暴尸荒野,也可能尸骨无全。
但是,有些事情,不能松口,也永远不会松口。
那关乎一个人的道德,原则,与精神。
那事关乎,一个人的灵魂。
入夜,外头吵吵嚷嚷,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哐当。
门被摔开。
他摊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微微睁了睁,大概看清楚了来人,是安六爷。
一只脚踩在手上,捻了几下,刚要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流出黑红黑红的血,沾着安六爷脚下的泥,他动也不动,就连个微妙的表情也难以察觉的出,或许是忍着痛,或许是痛得已经没了感觉。
安六爷紧抿着唇,脸上看不出的大喜大悲,看上去却格外的瘆人,他抬了抬脚,踩着许邵东的脸,“小子。”
他用力的碾了几下,然后收回脚,蹲下身,掐着许邵东的下巴,掰过来让他看着自己,“你知道跟我作对,什么下场?”
许邵东咬着牙,没有回答。
安六爷的法令纹似乎深了不少,呼吸也异常的沉,与之前那慈祥的老伯完全已是两人。
“安雷死了。”
他一句话一顿,嘴撇成八字形,凶恶得很,“不是你杀得,确是因你而死。”
“你勾结警察,利用阿铃,害死我唯一的儿子,害了我那么多兄弟,我就是把你剁碎了喂狗也不为过。”
“你是个聪明人,也很有前途,为什么要走上这条错途,我给了你一生用不尽的财富,我让你来云南,管这一带最重要的一条交易枢纽,我把我最爱的女儿托付给你,你究竟为什么放弃大好前途,为什么要背叛我们,背叛与你同床共枕那么久的女人?”
安六爷长吸口气,“你是警察?”
嘴里血的腥味越来越重,许邵东瞪着他的眼。
呸。
血吐了安六爷满脸。
许邵东笑出声,口中牙里都是血,脖间的青筋暴了起来,嗓子干,每说一个字又疼又腥,一字一顿,“你们这帮畜生。”
他并没有生气,松开他,把血擦了。
安六爷俯视着他的脸,“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许邵东收回笑,脸色沉下,“背叛?我从不是你们的人,哪来背叛可言。”
安六爷眸色狠戾,俯视着他。
“我只恨,只恨警察没把你们全逮住。”
安六爷哼笑一声,“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服软,倒是有几分血性,怪不得阿铃那丫头那么护着你。”他笑了笑,苦而奸,“可你害死她哥哥,现在,她也不要你了。”
安六爷靠近他的脸一些,轻声说:“我有一千种方式让你死。”
安六爷盯着他凶狠的双目。
“杀了你太便宜了,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安六爷拍了拍他的脸,“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看我。”
他哼笑一声,目光炯炯的看着许邵东的双眼。
“你是个画家,对吧。”
你喜欢赛车。
你喜欢画画。
你喜欢旅行。
对吧?
*
*
许邵东活生生被挖去一个眼珠子,安玲及时赶到阻止了,另一颗没来得及挖,却也重伤。
所有人都知道,安六爷早晚会杀了他,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是恨解的深浅而已。m.qikuaiwx.cOm
不到两天,他被折腾的不成人形,老九带人过来接应,他们准备换窝点,过些日子打道回府。
许邵东不能再留。
晚上,黑压压的天,雾沉沉的地。
气氛沉重。
他们就躲在安雷名下的工厂,只不过是个空壳子。
半夜,老九来了。
“九哥!”
老九拍了拍小弟的肩,“去休息吧,我去看看他”
“好,九哥。”
老九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男人,关上了门。
他手插在口袋里,到他旁边坐下。
“邵东。”
无声。
他推了推他,“邵东。”
许邵东动弹了一下。
老九看着他被挖去的眼睛,轻皱起眉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片药丸放到他嘴边,“好家伙,来。”
许邵东紧闭着嘴。
老九俯下脸,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阿玲拖我给你的。”
他还是闭着嘴。
“她是个骄傲的女人,刚才却给我跪下了。”
“别跟命过不去。”
老九捏开他的嘴,塞了进去,“咽下去。”
喉结滚动,吃了下去。
老九拍了拍他的肩,“好样的。”
有脚步声传来。
老九动作很快,跳着站了起来。
咔—
有人进来了,
他一脚踢在许邵东肚子上,看上去很重,实则没用多少力气。
“九哥,六爷叫你。”
老九抿着唇,转身走了。
*
过了几小时,
几辆面包车停在车厢外头,准备出发了。
许邵东被两个人架着出来,撂在了地上,整个一血人,一动不动,死了似的。
老九背靠着车,眯着烟抽烟。
安六爷走到他身旁,伸出手,阿才将一把枪放在他手里。
安六爷用脚踢了踢他,许邵东的手动了动。
安六爷踩着他的头,紧抿着嘴哼笑了一声,“小子,有什么遗言。”
一片沉默。
好久,低微的声音从喉咙发出,沙哑,颤抖,完全变声了。
“你们…会…有…报应的。”
又无声了。
安六爷松开脚。
“有报应,你也看不到了。”
他举起枪,对准他的脑袋。
“等一下。”
他停住了。
安玲走了过来。
“爸爸,让我来。”
安六爷看着她,半信半疑,却还是把枪递给了她。
安玲接了过来。
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枪,俯视着他。
“邵东,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他动也不动,没吱声。
“Shao?”
“回…头…阿玲…”
他快要丧失意识,声音小到听不清。
安玲沉下眼,咬紧了唇。
她举起了枪。
低喃:
“邵东。”
忽然,她转过身,枪口抵着自己的脑袋。
“阿玲?”
她退后了两步,“爸,放了他。”
“阿玲,你要气死我吗?”
“放了他!”
安六爷气哼哼的皱着眉,深深的法令纹让人看着惊心动魄的。
“阿才,再给我把枪!”
砰—
她朝自己的肩头打了一枪,整个人站不稳了,踉跄着想要坚持,还是摔了下去。
“阿玲!你疯了!”
她张着嘴,快要喘不过气,手颤抖的又举了起来,对着脑门,“爸—爸—”
她呼吸紧促,肩头的剧痛传遍全身,终还是栽了下去。
安六爷夺过她的枪,“阿玲,你是不是傻!”
他冲身后吼了一声,“一群狗东西眼瞎了吗?没看到二小姐中枪了,还不把她给我带下去!”
阿才战战栗栗的过来,扶起阿玲。
她去拉许邵东的衣服,刚触到,没拉紧,被抱了起来。
再去抓,够不到了。
她的胳膊低垂着,目光仍在他身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紧闭着眼,眼泪挤了出来,簌簌的。
“Shao—”
那一呼唤,
声嘶力竭。
倾入了生命般。
安六爷气的头昏,差点跌倒,老九从后头扶住了他。
“干爹。”
他扶着脑袋,喘着粗气,“这孩子,是要气死我呀。”
“干爹您别生气,不然您上车先走,邵东交给我。”
安六爷紧闭着眼,深吸口气,没有说话,往车走。
老九送他上车,对他们说:“先走,我随后就来。”
几辆车相继开了出去。
他手里转着枪,瞅了一个矮个子小弟一眼,“你怎么没走?”
“我想陪东哥最后一程。”
老九疑惑的看着他。
“当初我还不起赌债要被砍手,是他替我还了钱,救了我,东哥是我恩人。”
“九哥,你就让我送送他。”
老九点了点头,“刚才没人注意你吧。”
“什么?”
老九掏出根烟含在嘴里,眯着烟对他说了句,“里头还有辆车,你把它开出来。”
“九哥?您什么意思?
老九扔了烟,用脚使劲碾了几下烟蒂,“他救你一命,你现在肯救他一命吗?”
小弟眼里放了光,顿时懂了,“谢谢九哥。”
老九哼笑一声,向他走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药片,捏着许邵东的嘴给塞了下去。
“兄弟,吃下去。”
许邵东咽了一下。
老九拍了拍他的脸,笑着叹了一声,“好样的。”
“邵东,你是真男人。”
他又摸出根烟,点着,老九含着烟,面容沧桑而无力。
“我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
许邵东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句话。
“你给老子好好活下去,听到没。”
“人活着,不容易。”
“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夹出烟,吐了一个烟圈,目光深邃。
“我是卧底。”
许邵东的手动了一下。
老九感受到了,他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老九点了把火。
风大,不久,大火势如破竹。
老九身上沾了他的血。
他扶起他,站了起来。
身后,是熊熊大火。
两个带血的男人,像从火中走来。
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们击垮。
是啊,人的身上,总有一股信念,支撑着自己,支撑着这么些年,支撑起完整的灵魂。
纵死,
无怨无悔。
“邵东,你记着,我叫陆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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