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舟，主子寄信来让我回去一趟，他说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就还我自由。”千江陵拿着那封白纸黑字，随后揉成一团，大步而来，眉宇间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半蹲在范轻舟身前，拉着那人的手，“到时候我们归隐山林，永远在一起。”
“好。”范轻舟轻轻摩挲着男人额前的发丝，可惜他双目失明，再也看不见千江陵那三千青丝，他略微迟疑，半带轻笑道:“那你这次要去多久？”
“少则三天，多则七日，不过我会很快解决的，不会让你等太久。”忽而千江陵又想起来什么，眉心微低，神色担忧，“我离开的这些时日，你眼睛又看不见，要乖乖待着这里，我已经把危险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还有，我多付了些钱，这几日便让张厨子定时给你送吃食。”
范轻舟一时木讷，不知为何，心里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阿舟？”
“我知道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也不去。”范轻舟蓦地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千江陵把他哄入睡后，便悄然离开了。
自从失明之后，范轻舟的耳朵就变得敏感起来，那细微的关门声，把他从浅睡的梦中惊醒，那人走了，他内心的失落害怕更加深沉。
……
锣鼓震天响，唢呐传六巷。
那些东西越来越近了，最后竟然离他们不过十米之遥，随后被包裹在中间，鬼影忽闪忽现，木讷僵硬，红白喜事相撞相冲，围绕在这方天地。
花笑故微敛着眉，一丝波澜从眼底闪过，那把折扇在手中浮现光芒。
“这……这莫非就是民间所说的红白双煞！办喜事办丧事的在同一天横死，怨气极重，活人碰上会被当成替死鬼继续困在这里！”杨丁絮絮叨叨的说着，缩着身子朝两边看了看。
“我们才是活人，你是鬼你怕什么！”小白咬着手指，牙齿还是忍不住打颤，耳朵嗡嗡作响，“怎么办怎么办？他们要过来了！我们要变成替死鬼了……”
“不就是等级高了点的小鬼，班门弄斧。”说罢，花笑故双眼一睁，清澈的蓝眸淌着流动的绿光，周身卷起一阵纯青的灵力，玄云水纹的红袖被扬起，猎猎作响，周围方圆三丈之内，却已在强盛气场的笼罩之下。
街道的正中央，能量涌动，劲风呼啸，折扇掺和着凛冽的气息在空中旋转杀去，凡是触碰到的鬼影都被打散。
小白紧紧抓着花笑故的衣角，它刚刚差点就被狂风吹出去个十万八千里了！
“空花幻月万般散，万般皆散幻境破！”
花笑故一字一句的启唇，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冷厉中带着几分严谨。
原本喧嚣诡秘的街道一瞬间沉静下来，重重红白鬼影已经不见踪迹，地上的纸钱元宝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恍若从未出现。
“这就结束了？花公子你太厉害了吧！”杨丁敢保证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眼珠子瞪得极大，一脸吃惊。
“过奖。”青扇收回手中，悠然地摇着，花笑故漫不经心的脸庞带笑，邪肆中又夹杂着一分得意，欣然接受杨丁的赞扬。
小白揉了揉被风吹干涩的眼睛，失望地垂下脸来，“我们怎么还没出去？”
花笑故鄙夷地瞟了它一眼，随口道:“刚刚那个只是这地方的小部分幻境，付老哥跟楚美人没解决地缚灵，我们就出不去。”
“好吧……”
……
“这个人，想必你很熟悉吧？别跟我说不知道，这些天我都派人在暗中盯着你。”一个穿着华丽，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拿着画像展现在千江陵面前，语气狠毒，“给我杀了他！夺过他的开天神斧！我就给你解药，放你自由。”
这中年男人显然是武道世家的家主武天良，千江陵的幕后主子，而他手中的画像，竟是范轻舟！
武天良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痴迷权势力量，八年前屠杀了范氏满门，只为得到那震慑江湖、有求必应，拥有无穷神力的开天斧。可偏偏却让范家少主带着开天斧逃出生天，他苦苦追寻多年，如今神器他势在必得！
一双手因为紧张而抖得厉害，千江陵颤颤巍巍地接过画像，心里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脑子一片空白。少顷，他抚摸着那画中人，神情平淡，仿佛只是被命令去见那人一面而已，千江陵眼底有些湿润，一字一句的话坚决地从唇齿中吐出:“杀他吗？做不到，你杀了我吧。”
“混账！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武天良嘴角上扬，手掌狠狠一掐，“你不过是我手下一个卖命的喽啰，有什么资格背叛我？”
千江陵突然倒地抽蓄，蜷缩成一团，像是被扒皮抽筋，像是五脏俱裂，又如万剑穿心，生不如死，他半张着惨白的嘴唇，指甲嵌入皮肉中，却丝毫减轻不了身上的疼痛。
武天良看着他这副痛苦不堪的模样，满意地大笑起来，“蚀骨虫的滋味如何？放心，不会疼死你的，你还要做我换开天斧的筹码呢。”
“作为一个猎手最大的悲剧，就是对猎物动情。”
……
雷声大作，大雨磅礴，直泻而下。
范轻舟蜷缩在被褥里，闪电在窗外划过脸颊，冷风微微吹动着遮眼的白纱，他又想起了双亲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风雨天。
突然木门被外面用力踢开了，几双沾满泥沙的长靴踏了进来，拖着一个满身伤痕的男人。
“阿陵，是你吗？”范轻舟慌忙起身，双手扶在墙壁上，只能靠耳朵辨别方向。
“哈哈哈！别来无恙啊，范贤，隐姓埋名躲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让我找出来了。”武天良横眉怒目，弹了弹身上的雨水，死死盯着那人，“赶快把开天斧交出来，不然你的阿陵会死的很难看！”
“阿舟……快跑，别……管我！”千江陵抽动着身躯，沙哑无声，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连站起来都无能为力。
“闭嘴！”一同前来的随从用力踢了他一脚，又狠又重，千江陵死死咬着舌头不发出声音，蚀骨虫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这一次武天良摆明要把他折磨至死。
记忆外的楚远川看到这一幕，于心不忍，不安地侧过脸，付君朝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将他拉紧了些，“阿九，没事的，这些都是过去的记忆，改变不了。”
“阿陵！”范轻舟紧咬嘴唇，声音嘶哑，“我给你，你放过他！”
武天良握着梦寐以求的开天斧，面露贪婪，随后一个命令的眼神示意随从。
手下的人提刀刺入千江陵胸口，刀尖穿过胸膛，撕裂心脏，只见他猛吐一口鲜血，瞳孔紧缩，十指淌血，一点点往范轻舟的方向挪动，“阿舟……”男人气息奄奄，最后无声无息，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木屋，天空一道沉闷巨响的洪雷打下，敲响了死亡的钟声，他死了，死在了仇人的刀下，死在了这个曾经与爱人朝夕相处，相知相许的地方。
几滴鲜血溅到了范轻舟的白纱上，他一脸惊恐，止不住得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痛彻心扉，双腿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他跪在地上，摸寻着爱人的方向，就这样一步步跪着爬过去。
“背叛我的，都不得好死！”武天良拔出身上的利剑，半眯着双眼，笑里藏刀，“该送你上路了，范贤，我就大发慈悲让你们做对亡命鸳鸯，哈哈哈……”
“天斧，召来！”
武天良还未痛下杀手，怀中紧抱的开天斧突然听到了召唤，不停抖动，金光忽明忽暗，随后飞回范轻舟手中，脸上的白纱布掉落，一双流动着金光的眼孔猛然睁开。
那一瞬间，愤怒与悲伤纵横交错，灼热而氤氲着怒意的气息铺天盖地，范轻舟俊脸上是丝毫不容人置喙的冷硬和一身嗜血的杀气。
眼前几人见到这番场景连连后退，武天良吓得脸孔煞白，寸骨皆软，半步难移，只有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才知道什么叫恐惧。
门还没来得及踏出去，便被身后的范轻舟一击毙命，锋利的刀刃砍断了三人脖颈，头颅应声落地，滚入滔滔雨水中，血流成河。
“为何刚刚范先生交于仇人开天斧时，没有这般力量？”楚远川蓦然开口。
付君朝俊眉一凛，看着他，神情温和，“逆境之下，神器感应到主人内心深处极端的欲望，力量便会被触发，使其驾驭。”
“可这样的力量，不能救人于生死之间，又有何用？”楚远川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掩去瞳眸中的流光。
男人忽然顿了一下，喉结微动，那双深如寒夜的眸子染上了一片阴沉，“也许上古神力自始至终就不属于这世间任何人，神器所在，是为了封住幽冥，想要非同寻常的力量，总要付出代价。”
楚远川心中有些五味杂陈，飘忽不定，或许这世间的东西，总是要一物换一物。
……
“哐当”一声，斧头被扔在了地上，范轻舟失魂落魄地跪在尸体旁，把千江陵紧紧抱在怀中，靠着那人的额头，余光中他望向那地上的开天斧，缓缓提起，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悲哀地闭上空洞的双眼。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瞎了眼，丢了命，也没能救回爱的人。
“不要！”楚远川猝然挣脱那人紧握的手，惊愕失色，可当他跑过去的时候，也只是径直地穿过了人影，明明知晓这是过去的记忆，他还是不愿意看见范轻舟死去。
开天神斧弑主，瞬间在两人眼前消失。
“阿九，不愿看见，便闭上眼睛吧。”付君朝的气息在耳廓传来，让人心中泛起一阵缭乱的涟漪，阿九，我定不会让你变成这般模样……想到这，微风淡淡的从他的眉宇间流失，眼底藏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忧郁。
那近在咫尺的呼吸，楚远川感觉得到有一股奇妙的悸动缠绕上心头，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周围的躁动消失，只听得见彼此炽热的心跳声。
“这里的记忆可能会又一次上演，循环往复，我想我大概知道地缚灵在何处了。”楚远川只好用别的话题打破这暧昧的气氛。
“是吗？”那人将他脸颊细微的泛红尽收眼底，他害羞了？唇角噙着得意的浅笑，随后饶有兴趣地问道。
楚远川不知所措地避开付君朝洞悉人心的眼神，往外走去。“嗯，跟我走。”
果然不出所料，记忆中所有的东西开始渐渐模糊，随后所有的一切又从最初的相遇开始。
灵槐河畔。
琴声依旧回旋在苍照暮⾊中的⼩道上，充盈着那抹曾经深不可测的孤清而飘逸的身影。
“死后他把自己锁在回忆里，我想这里就是范先生跟爱人难以忘怀的地方吧。”
人琴俱亡，芝焚蕙叹。
范轻舟的亡灵飘落在灵槐河上，盘腿而坐，幽幽抚琴，断断续续的琴弦拨弄着无言忧伤，数着泪珠，枕着相思，望尽秋水与天涯。
两人走近了些。
“范先生？”楚远川轻声唤他。
范轻舟恍若与世隔绝般，自顾自抚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任何声音。
“阿九，他听不见的，地缚灵怨念太深，被封了感官。”
蓦地，楚远川目光微微一动，抬眸看向付君朝，“我有一办法，或许可以了了他的怨，他的执念，范先生想要的，是不满故人已亡，左右不过想再见他一面，与爱人长相厮守。”
“但试无妨。”
与爱人长相厮守……这句话从楚远川的口中说出，付君朝眼眶微微发热，暼了一眼那人柔顺的模样，一万年了，他又何尝不想……
楚远川闭上双眼，左右双指合在一处，赤红的气流从手指间缓缓流出，顷刻间便灌溉河畔，温馨柔和，只见他御水而上，水柱不断喷涌，随后化成一个人形，慢慢的，人形有了模样，是千江陵！
“千江陵”一步步朝范轻舟走去，手持笛箫，熟悉的箫声响起，这一幕，原来已经隔了十年之久，范轻舟茫然抬起头来，潸然泪下，昔日故人再相逢，不问俗世几时休。
“千郎，一别经年，你终于来了。”
“阿舟，我们回家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罢，范轻舟紧握住爱人的双手，久违的笑颜被定格在属于他们的回忆间，地缚灵的身影开始一点点消散，周围星光燃起，水化细雨落下，荡起缕缕波澜。
地缚灵散去后，河底突然翻涌起一阵风浪，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水里窜出，往天空飞去。
付君朝眉梢微蹙，眼底掠过一丝惊异之色，他唤出噬灵鞭紧紧捆住那团东西，驱动灵力，那黑色的气体似乎很惧怕长鞭，几番挣扎便被他绞杀个灰飞烟灭。
“刚刚那是？”楚远川收起施法，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天空。
“是开天斧刃上残留的混沌，亡魂能留在人间这么久，看来就是混沌把他执念加深，以至于危害到了凡人。”
“判官所说的上古力量，原来是这个。”
“我看他早就知道神器没在这里，以混沌做噱头罢了。”说到这，低沉阴冷的声线从男人薄唇中吐出，付君朝冷哼一声。
楚远川嘴角带着一贯的浅笑，如枯木逢春，一双眼睛亮若星辰，正注视于他，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倒也无碍，我们虽挽不回这场悲剧，也算圆了相爱之人的夙愿，但愿他们下一世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那我们算有情人吗？”付君朝带着试探性的眼神询问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思绪万千，他终究还是敌不过汹涌澎湃的思念，埋葬远久的爱恋。
他怎么会如此问？楚远川听着男人低沉暗哑的呢喃声，不禁有些发愣，“君朝，我……”
“当我没说。”
周围的一切渐渐被撕碎，回忆散去，幻境破灭，他们又回到了亡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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