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和梅英则小心带我隐入宗祠旁边的千年古树下给我装扮了起来，插上金簪，挂上沉重的禁步和金冠，拢去肩头的风雪我又变成了这深深宫墙里站得最高，困得最深的女人.
我端着两臂，微微抬起下巴，让凤冠上的长流苏自然规矩地坠落在肩膀两侧，一步一步地迈入门槛，向着光明正殿走去。我步子压得极慢极稳重，为的就是不让人看见我裙摆下浸湿的皮靴.
这样的动作十年来我做过千百遍，精美的就像这皇宫里随处可见的任意一座艺术品.
现在距离吉时还有一小会，陛下正与晋王并几个堂兄弟舒王、瑜王、福王谈论国事.年长的几个姑祖母上了年纪贪睡，就斜倚在一旁的雕花木椅上假寐，至少在现在看来，这里还是有些民间节礼的样子。
唯有一人，身着绛紫色礼服，绣满花枝的霞帔随意但不失庄重地垂了下来，藏蓝色的百迭裙洒满金色的暗纹.脂粉都掩盖不起的皱纹和斑驳却抵不过一双依然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不夸张的说，寿康姑母这双眼睛至少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小十岁，只可惜，她年迈后脸颊凹陷了下去，衬托得颧骨极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跋扈。如今她这份打量落在我的身上，只是徒增害怕惶恐.
她先是从头到尾将我看了个遍，见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也就将紧绷的手垂了下去，当着宗室的面还是给了我几分和颜悦色，“怎么这会才来，想必是路上耽搁了，祥云，给皇后上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话里是关切，实则嗓音浑厚有力，无疑是把我推入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好一个善于搓磨旁人的老寡妇，偏偏在宗室极受敬重.若她真心实意为我好，大可不必如此宣扬我的迟到，让我归位便是，还不就是想要引人看皇后的失礼。
高座上的几位姑祖母眉头皱了皱，想睁眼，顿了顿，还是继续敷衍着，本就没人指望她们来说些什么，不过是请他们过来图个热闹凑个趣儿，有几位古稀老人镇着，也能看出点皇家的天伦之乐来。不过我想来，宫中出生的她们，大概宁愿在自家公主府与儿孙享受简单的快乐，也好过来这宫里享受一年都见不上几回的后辈的假意讨好.
我这时注意到了寿康公主身后跟着的一位妙龄女子，勾了勾唇瓣，满脸堆笑，“妍儿来了怎么姑母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这做舅母的竟然是连个压岁礼都没备，真是该打.”
被点到名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谈了半个脑袋，糯糯地向我行了个礼，“见过皇后娘娘。”
我看着这天真烂漫的小脑袋，内心一阵惆怅.
咱们北国这位鼎鼎有名的寿康长公主，是先帝的一母胞妹，与先帝感情极为要好，是母后在世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传闻她出嫁时父皇因为太过悲坳，竟然不顾礼制，命人将她出嫁从宫殿到公主府的路段打扫了整整三天.
成亲当日更是以各种鲜花为毯，以名贵的云罗绸缎为盖，两侧的仆从婢子不断地向围观群众抛洒银钱，更不要提那厚重的嫁妆和麟趾宫还要气派的公主府，那件华美无比的红色嫁衣上嵌了整整108颗北海明珠，造假比我封后那日的吉服还要贵上几万两。那时候宗室无不议论，得寿康者，必然会成为整个北国仅次于帝王的存在.
这位俘获骄傲公主芳心的驸马姓元单名一个琛字，家境贫寒，年少中举，只因容貌生得丰神俊朗在一次宴会被年少的公主挑中，一跃而上成为了皇族中人.
若只是个贪杯享乐的富贵公子还好，可这位驸马确是位实打实的为国报效之才，因为家乡苦寒，他从识字读书起的信念便是要为官造福于民.当驸马也许对别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他来说确无异于这辈子跟仕途无缘，这份打击可想而知.
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更令他痛心疾首的还是跨越阶级带来的巨大落差引发了两人无休无止的争论.丈夫出身寒门做事精打细算艰苦朴素，妻子却来自皇家千尊万贵骄奢淫逸.
这样出身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又如何能走得长远，但他是驸马，连选择“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选择都没有。
驸马很快就病倒了，寿康公主这个时候才感到后悔，她心底里还是非常珍爱这位才华出众又英俊非凡的丈夫，因此放下公主的架子，衣不解带地连夜照看着。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她最后还是在一个清冷的月夜失去了驸马，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建宁翁主，翁主成年后嫁给了永安寺卿张之升，生下个女儿名叫张惜妍就撒手人寰，如今张氏女已经被接到寿康公主府抚养.
若说我与寿康姑母的过节，也正是出在了这张小姐的身上.
虽说辈分上来算，这个张小姐该唤我一声表舅母，但其实她与我差不了几岁，当初选太子妃的时候更是被极力推崇的对象，以寿康长公主为代表的宗室派皆更认可亲上加亲这一传统做法，只是先帝太过固守伦理纲常，坚持不愿聘孙辈为子妇，因而才没有让张氏女进宫，这外人看来天大的好事也就这么落在了我的头上.
听说张惜妍去岁就已经年过双十，姑母却还是没给她寻摸人家，只说孙女娇贵不好下嫁，陛下命我将朝中人品贵重家世好的子弟翻来覆去挑选了一番都不合姑母的心意，如今她却又在这种场合将张小姐带了出来，其心......
寿康公主见我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小外孙女，有些挑衅地拍了拍张惜妍的肩膀，柔声道，“妍儿在这陪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做什么，去那给你皇帝舅舅看看他上回送你的珠花，你带着好不好看.”
此话一出，我极力忍住笑意，若我是上了年纪的妇人，那张氏女明明也比我小不了几岁，岂不就是上了年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皇上按份例赏赐的珠花怕不是在场宗室女人手一份，有何值得炫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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