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另一个女工友给了她背一巴掌，瞪着眼说：“说什么呢,人家是回去读书,考个好大学就奔前途去了,回来干嘛？跟咱们一样在流水线上干啊？”
林萧离在工厂里待了大半年，还是交到了几个朋友。
这些朋友多数都是农村出来的,读书读不进去,或者年纪小的时候意识不到读书的好处,只觉得读书累,打工虽然累点，但能挣到钱。
等他们意识到读书的好处时,已经来不及了，家里不能少了他们的收入,他们也不好意思，没有勇气再回到学校里去。
愿意去读成人教育的都没几个。
刚开始林萧离抽空拿出书来复习的时候还会被同宿舍的工友嘲笑,时间久了以后,她每次复习，工友们都会下意识的降低手机音量,或者去宿舍外打电话。
可能是因为她实在太认真,认真到她们无法再当成玩笑般嘲笑。
工友们都舍不得林萧离，少女性格不算活泼,脸上也很少有笑容，但从不多话多事，如果哪天说个笑话能把她逗笑,那就能算是惊喜了。
因为林萧离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一瞬间,所有看到她笑脸的人情绪都会变好,会被她的笑容感染。
很难有人会讨厌她。
尤其工友间还没有利益纠纷，所以林萧离待着待着，就成了宿舍里的“老幺”，哪怕她的年纪在这里并不是最小的。
宿舍里年纪最小的工人刚满十七。
林萧离收拾好东西以后站起来，她笑了笑：“有空就过来看你们，如果你们之后还在这儿干的话，也可以电话联系，总能约到时间。”
工友们祝福道：“你肯定能考上好大学。”
“这么努力，你不上还有谁能上？等你考上大学，我们请你吃饭。”
他们送林萧离离开了工厂，看着她坐上公交车。
等林萧离走后，他们才小声说：“我总觉得她受过什么心理创伤。”
“我也这么觉得，她经常一个人发呆，喊他她也不回话。”
“这么久了也没见跟家里人打过电话，可能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工友们一阵唏嘘，他们看着公交车的车屁股驶离视野范围后才走进工厂大门。
林萧离拖着行李箱回到了学校，带了她三年的班主任就在学校门口等她，班主任是个富态的中年女性，她一看到林萧离就没忍住，冲过去抱住了她。
原本林萧离以为自己会哭，可实际上她却只能艰难地勾了勾嘴角，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林萧离眼眶泛红，强忍着情绪说：“走吧，先进学校，我带你去报到。”
这次班主任带的是高二，林萧离不能继续待在班主任的班里，她要和复读生一起进高三班里，现在学校已经没有“高四”了，不会给复读生单独开一个班。
回到熟悉的校园，她走过绿荫走道，学弟学妹们脚步匆忙，脸上带着对校园生活的向往或是不耐，有人偷偷打量她，似乎觉得这个人有些脸熟。
高中的时候，林萧离也算是学校的传奇人物。
不仅因为成绩好，毕竟这所学校的升学率本市最高，成绩再好也没有出奇的地方，上上届还出过全国状元。
而是因为林萧离的长相和经历。
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美强惨。
长得好，学习能力强，个人经历凄惨。
林萧离报到之后就被领去了宿舍。
跟她同一个宿舍的都是复读生，林萧离并不认识她们，因为她们比她小一届，不过这些小她一届的学弟都认识她。
学妹们对她的经历很好奇，以前没有机会接触，现在住在同一个宿舍就总是找机会询问简尧，问林萧离为什么没去大学报到，为什么会回来复读。
林萧离没能回答她们。
她现在对人际交往没有太大兴趣，只想按照自己的预想好好读完这一年，考上大学以后离开。
“她怎么这么傲啊。”
林萧离不在的时候，学妹们提起她都爱用傲字。
“成绩好就成绩好呗，还不爱理人。”
“整天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对对对，我以前听上一届的学姐说，林萧离人特别好，就是总要打工，没什么时间交朋友。”
“她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能打击太大了吧？我是没考上想考的大学，她是考上了却没能去成。”
“又没有父母，手里估计也没什么钱，挺惨的。”
“……这么一说也是，我要是她，我可能就崩溃了。”
“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可怜又怎么样？我又没招她没惹她，让她讲个题她都不干。”
“就是，她成绩那么好，给我们讲个题能花她多少时间？”
林萧离是在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室友们平时聚餐都不会带她，聊天也不会让她加入。
只是林萧离并没有觉得难过，甚至觉得这样无人打扰的日子挺好，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埋头学习，只有做题的时候她才能不去想书中的世界。
她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她对现实世界的遭遇越来越迟钝，除了学习以外林萧离对任何事都丧失了兴趣，甚至于连学习都不是源于兴趣，而是只有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才能让她专注。
又一年过去了。
她如愿考上了第一志愿。
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林萧离并没有像她所想像的那样高兴。
反而感到了迷茫和空虚。
达成目标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m.qikuaiwx.cOm
不需要上课，没有作业可写，出租屋里的卷子都被她用铅笔做了擦擦了做，做到她自己都想吐了，林萧离才终于做了个决定。
她想回到书里。
哪怕书中世界只是她的幻觉和臆想，哪怕最终迎接她的只有无尽虚无。
从她回到现实，林萧离花了两年时间想要重新适应，想要忘记书中的一切，想要按照自己的计划度过一生，可最终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想念林雨薇，想念爷爷奶奶，想念那个明明充满恶意，却又让她觉得幸福的世界。
还有顾渊……
刚穿书的时候，她并没有把少年当成一个平等的“人”，而是一个带着各种标签的书中角色，她想帮他，只是因为她可怜男主。
可现在林萧离却不这么想了。
对她来说，顾渊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个鲜活的朋友。
那个世界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她宁愿活在虚幻里，也不想再继续面对现实。
大学报名当天，林萧离没有出现在学校。
报名结束的时候，她依旧没有出现。
班主任接到消息的时候急忙赶去了林萧离的出租屋。
她紧张得上楼梯时摔了好几跤，她的丈夫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护着她。
门被开锁师傅打开，班主任跟小区保安一起走进去，他们在床上发现了“睡着”了的林萧离。
少女身体没有外伤，脸色也没有变差，脸颊甚至还带着红晕，似乎正陷在一个幸福的美梦中。
班主任轻拍林萧离的脸颊，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怎么也没有把她唤醒，但她还有呼吸，于是时隔两年，林萧离再次被送往了医院。
她还活着，却又不能被称之为活着。
·
“你也睡得太久了。”
林萧离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激动得想跳起来，可是她的眼皮太重了，睁不开眼睛，身体也完全无法动作。
陈飞坐在她的床边，他看起来和高中时期已经完全不同，烫着一头卷发，穿着一套黑色的职业正装。
刚开始的时候，他每次来探望林萧离都会哭，但现在他已经可以面容平静的和她聊天了。
“今天顾渊估计没法过来看你。”陈飞看着林萧离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天的林萧离脸色比平时都要好。
陈飞继续说：“他出了点事，但也不是大事。”
他低垂着眼眸：“程光远朝他开了一枪，打在了肩膀上。”
陈飞言语中带着憎恨：“他现在变了一个人，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顾渊了。”
“因为他，有很多人失业，我女朋友原本也在程氏集团，现在他连房租都付不起。”
“你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他当时把你丢下了。”
陈飞轻轻握住了林萧离的手，他声音轻柔：“我盼着你醒，又盼着你不要醒。”
现在的顾渊已经成了程氏集团的实际掌权人，但他并没有进董事会，程氏集团的老总依旧是程毅，可程毅根本无法跟他对抗，顾渊要如何就如何，谁也拦不住他。
程氏集团就像是他手里的玩具，他并不在这个玩具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无数程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破产倒闭，员工失业。
陈飞曾经劝过他，就算程家的人不是什么好人，但那些员工和员工的家人是无辜的，那么多人失业，但社会上却没有那么多岗位可以容纳他们。
多少家庭会因此分崩离析？
可顾渊当时说什么？
他当时说：“我不在乎。”
陈飞：“我女朋友的妈妈还躺在医院里！她需要钱！可她拿着简历，根本找不到以前那样工资的工作！”
当时的顾渊穿着西装坐在办公桌后，他脸上早就没有笑容了，而是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他没有对他做任何解释，而是说：“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是你以为我真的是个为别人着想的好人？”
陈飞没忍住：“可能就是因为你变成了这样，小离才不愿意醒来吧？”
“不然她醒了，怎么面对一个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顾渊没有被激怒，只有在他提到林萧离的时候才微微皱眉，他冷淡的看着他，然后让秘书送客。
现在程家是他的天下，哪怕他一直没有改姓也一样。
没有人敢忤逆他，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终于相信他不是个好人，而是个“暴君”。
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不会考虑后果。
只要他想到了，他就会去做，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伤害别人。
陈飞握住林萧离的那只手慢慢用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顾渊刚回程家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他待在县城，跟徐雨一起关注着顾渊的动向。
他们那时都真心实意的为顾渊担忧，害怕顾渊被伤害，被排斥和利用。
结果现实跟他们预想的完全不同。
顾渊考上了首都大学，大学期间就一直在程氏实习，处理公司的事务，甚至一度成为了程氏的新闻发言人，就连新品的新闻发布会都由他主持。
陈飞大学毕业那年，顾渊已经主导了程氏集团的几次品牌收购案，小道消息甚至说他主导了几家竞争公司的破产，无论是控制股市还是利用舆论，任何跟他为敌的人，最后都很惨。
当时陈飞还不信，他以为自己是了解顾渊的，顾渊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聪明，但也很温柔，他会关心朋友，体贴别人，总是默默奉献着自己。
可是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陈飞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顾渊。
那个人天生没有人的感情，他可能毫不在意的对跟他没有接触的下手。
甚至竞争对手跳楼，媒体去采访他的时候，他都只会平静地说：“希望他的家属节哀。”
至于程家人……
陈飞没有再深想下去。
他不知道林萧离醒来后发现顾渊原来是这种人，她会有什么样的情绪。
至少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年少时的好友竟然是个魔鬼，是个根本没有感情的疯子。
但顾渊对林家人却很好，他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提着礼物亲自去拜访，即便林雨薇从来没让他进过林家的大门，可他却能在林家门口站一夜，天亮之后再离开。
不是一年，而是连续好几年。
只是林雨薇一直没有心软，可能她曾经心软过，但在直到顾渊的丰功伟绩后，她再次硬起了心肠，可顾渊又实实在在的在为她保驾护航。
她的书无数次加印，拿到的分成更高，她甚至不必再写新书就能躺着挣钱。
但那笔钱她从来没有动过，也没有再写过书，而是靠以前的积蓄生活。
陈飞还想继续说，却突然发现自己手中少女的手指似乎轻微的动了动。
陈飞立刻站起来，他大喊道：“有人吗？！来人！小离姐有反应了！”
他打开病房的门，兴奋地冲出去找医生。
医生带着护士和陈飞一起来到了病房里。
可他们刚打开门就傻眼了。
身体纤细，瘦得有些脱相的少女正盘腿坐在病床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啃得正香。
白炽灯的光照在她身上，惨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像是刚刚复活的死人。
不过林萧离对自己现在的样子浑然不觉，她心情很好的咧开嘴冲医生笑，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太饿了，看到旁边放的有苹果就吃了，这个……应该能吃吧？”
问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虽然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但林萧离知道自己“回来”了。
她没有认出陈飞，他的变化太大了，脸不像高中时期那么圆润，瘦了许多，从圆脸瘦成了略微加宽的鹅蛋脸，身形也变了，从少年变成了成熟男人，穿着打扮更是跟以前没有相同的地方。
不过林萧离认为了领头的人是医生——因为对方穿着白大褂，认不出来是他眼瘸。
她看着他们震惊的样子，忍住兴奋问：“我妈呢？顾渊呢？能不能给我个手机，让我打电话给他们？”
“对了，我能不能吃面？我想吃燃面，杂酱面也可以，我现在很饿。”
可惜医生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而是马上组织学生和护士给她检查。
检查的时候，医生深吸了一口，去走廊打电话。
医生姓楚，是被顾渊花了大价钱“请”来的，他要价不菲，对方也不吝啬，不仅在接他来的时候就给了谈好的价格，还承诺只要林萧离醒过来，会再给他要价两倍的报酬。
但如果这人一直没醒，那他就得一直“治疗”她。
一时没醒，他就得照顾一时。
一世不醒，他就得照顾一世。
楚医生双手颤抖的拿出手机，给顾渊打去了电话，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几年的等待是值得的，现在林萧离醒了，他以后不必再继续给人看病，从顾渊手里拿到的钱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了。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楚医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立刻按捺住激动，认真地说：“顾先生，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林……林小姐醒了。”
过了好几秒，楚医生都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
直到某样东西落地，从听筒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后，他才听见对方冷静地说：“你再说一遍？”
楚医生有些紧张，他听不出顾渊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重复：“林小姐醒了。”
又过了好几秒，他又听见桌椅挪动的声音。
“看好她，我马上过来。”
“如果我过来之前她有什么事，我会让你这辈子都走不出医院大门。”
楚医生迷茫的听着电话里的忙音。
不是！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要被威胁啊！
·
“渊哥，你要去哪儿？”秘书跟着顾渊身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老板的表情，轻声问，“我马上去安排车。”
顾渊走出了办公室，他大步流星，行动带风，即便面无表情，也能让人看出他急切的心情：“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去。”
秘书斟酌着问：“是跟林小姐有关的事？”
秘书两年前来到顾渊身边，不管外界怎么形容他，在秘书眼中，顾渊强大自持，像是永远不会被人打败的魔王，他崇拜顾渊，向往顾渊。
但被他这样崇拜着的人却有一个别人提都不能提的软肋。
一个在病床上躺了接近七年的植物人。
秘书抿着唇：“您还没有吃午饭，要不然吃了饭再去吧。”
可顾渊没有理会他，直接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把秘书也关在了门外。
秘书咬紧了牙，双手紧握成拳，只能等电梯上来。
顾渊直接去了底下停车场，他坐进车里以后解开了自己的领带，把领带扔到一边，甚至脱下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衫，他拉下后视镜，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
直到确认自己看起来跟以前没有区别，脸上的笑容如往日般温柔后，他才发动车子直奔医院。
可能是因为数年如一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回音，顾渊全程没有遇到一次红灯。
等车停在疗养院门口，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才终于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似的紧张。
这几年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目光，愤恨的，恐惧的，嫉妒的，但他都没有当回事，因为那些人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可如果林萧离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呢？
顾渊的脚步变得缓慢，也越发沉重，但他还是坚定的朝着前方走去。
他坐上电梯，来到了林萧离所在的楼层，楚医生就在电梯门口等着他，顾渊什么都没问，而是和楚医生一起走向病房。
刚刚走到病房门口，顾渊就听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你是陈飞？！”
“真是大变样了，现在都变得这么时髦了。”
“我真的不能吃面吗？”
“顾渊什么时候来啊？我妈电话怎么打不通了？”
顾渊站在病房门口，他的眼眶微微变红，可强行抑制着情绪，慢慢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门开的那一刻，顾渊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
那个他一直放在心尖的人抬头看到了他。
对方在冲他笑。
一如记忆中般璀璨夺目。
“顾渊！”
对方朝他张开了双臂，眼睛微眯着，露出了几颗白牙。
对方的声音很小，但他却能清楚的捕捉到。
“快过来，让我抱抱你。”
顾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动脚步的，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整个世界都拥入了怀中。
再也没人能将这个人从他怀里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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