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郑滟姜按例赴信阳宫晨谒。她有二十余日未谒见太后,这会儿乍又见到,颇觉太后仿佛比先前几日更容光焕发。
向太后致了礼,问了安好,太后赐了座,又寥寥问了些吃睡可好等语。郑滟姜皆一一答了。
“皇后母韦氏请旨,说是想与皇后见上一面。皇后······看是哪日为好呢?”赵娥问。
“哪日都好,遵从母后吩咐。”郑滟姜深知这些事上,自己无置喙的余地。
“好······”,赵娥点了点头,觑了眼一旁的天玺帝,道,“三月二十,如何?”
“三月二十甚好。”郑滟姜应道。
“三月二十,在······本宫这里,皇后与娘家母见个面罢。”
“诺。”
郑滟姜从信阳宫出来,坐上辇回凤仪宫。在路上,她突觉这座气势磅礴、宏壮阔达的皇宫不过是一座园子,她们这些女人,上至太后,下至宫婢,就是这园子里的花草。
这座园子,于太后,是滋养,所以太后容光焕发;可于她自己,仿佛风不调雨不顺,眼看着就要枯败。
本来在上林苑骑马是个挺让她喜悦的事儿,可自从鸫喆回回跟着她,她就难受得不得了!
鸫喆这个人,样貌、礼节、谈吐,样样儿出挑,但她就是觉得他的眼里总放出阴测测的光。
这阴光并非为了看清她,仿佛是为了刺死她。
骑马没了乐趣,六博棋子也被司宫台收走了,且美其名曰“免皇后娘娘陷溺于博戏”。
幸亏她练字是偷偷摸摸的,否则这事儿怕是也能被搅没了。
再如此下去,自己真是要枯败了!郑滟姜默默一叹,旋即计上心来:三月二十,将见韦氏。
虽然不知韦氏入宫见她所为何事,但无论如何,做为主母,韦氏定会过问一嘴帝后夫妻之事。而显然天玺帝不愿让宫闱秘事被外人知晓——否则,他何必与自己仍维持着那般和气?!
既如此,她可用此事为要挟,让天玺帝允她几件事:其一,可以从梳明阁借书到凤仪宫;其二,鸫喆再不做她的师傅;其三,她可以玩六博棋子;其四······好像再没别的事求到他。
打定主意后,三月十五从司宫台下学,郑滟姜直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在前朝,从内廷至前朝,要穿过戒备森严的内廷宫门,宫门处的传信内侍早见着了皇后,立即跑去勤政殿报信儿。
所以,郑滟姜将将走至勤政殿前的玉阶下,勤政殿总领内侍鸫喆便迎了出来。
“皇后娘娘可是为了求见陛下?”鸫喆风度翩翩,但这句问却见衅意。
郑滟姜未理他,径直登上玉阶。
鸫喆拦道:“陛下正有要事,不便见娘娘。”
郑滟姜住了脚,望了一圈:自己身后六员侍婢,鸫喆身后四员小内侍。
所以太露骨的要挟话不便说。
“行,不见就不见罢”,郑滟姜转身往阶下走,“本宫身上不好,得休个十日、二十日的。劳烦总领内侍转告陛下。”
可是,韦氏入宫不过四日后。
鸫喆显见已听明白了,他虽恨得牙痒痒,但出人意外地能屈能伸。只见他冲皇后执礼道:“是卑奴擅作主张了。卑奴这就引娘娘去见陛下。陛下的确政务冗繁,今日自过了晌午,政事堂的宰辅都来了几趟了,都没见到陛下。”
郑滟姜不懂这些,所以只将这些当作耳旁风。她“噌噌噌”步到勤政殿门口,看着鸫喆入殿禀告。
片刻,鸫喆转出来,恭谨道:“陛下唤娘娘入内。”
郑滟姜迈着大步入了勤政殿东阁。
勤政殿内,天玺帝屏退一众内侍,独与皇后临窗而坐,一个上首、一个下首。
将要说的话,郑滟姜已在心里颠倒了整一日,但真面对这个人,她又不知从哪里开口。
“皇后前来,不会是为了陪朕坐一会儿罢?”天玺帝只看手上卷牍,头眼未抬。
“臣妾······”,郑滟姜仍在游疑,却不想天玺帝又开口。
“见到韦氏,皇后尽可以诉苦,将内廷比作鬼域。”
郑滟姜一怔。
“或者,皇后也可以告诉韦氏,自己在宫中尽享荣华······和恩宠。”
郑滟姜心中已颇感不妙。
天玺帝放下手中卷牍,起身来到她面前,捏抬起她的下颏,邪笑道:“皇后是个美人,所以······朕想多留皇后几日。可若皇后说错了话······他们比朕······更着急······”奇快妏敩
郑滟姜的下颏被捏的生疼,恐惧铺天盖地地噬入心脾。她不敢看他,只垂着眼,轻声问:“孰优孰劣?”
他捏她下颏的手骤然滑至她的咽喉处,“铿”地一紧,“呼”,气息便如此卡在她的喉咙中,喘不出来。
脚上的血往头上涌。她挣扎、撕扯、怒瞪双眼看着他、不相信自己将死在此时此地——但他的手坚如磐石,正一寸一寸地掐灭她的生机。
他面上阴冷,语调却异常柔和:“吾之美,彼之毒也。朕非皇后,焉能为皇后谋?皇后聪慧,自思便可。”
仿佛魂魄已脱离躯体······她不服!哪怕剩最后一口气她都要挣扎!可是她渐渐看不清眼前,两只手臂也仿佛飘在半空的白绫······
当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停在此时此地时,他突然放了手,坐回上首处,继而重拾卷牍,一顺儿的行止若流水,颇显从容文雅。
郑滟姜抖心抖肺地咳、涕泪横流地喘。因为一咳一喘太过消耗,她不得不从座位上滑下来、蹲于地,继而抱缩成一团,令腿压着胸口。
再站起身时,她用衣袂抹了一把脸,旋即狼狈不堪地往殿门处走。
身后,天玺帝幽幽道:“朕······本想提前一日于床榻之侧向皇后娓娓道来,不想皇后倒与朕······心有灵犀······”
郑滟姜抚着胸口冷冷一哂、又轻咳两声,便踏出勤政殿东阁。
简氏见她咽处的红痕未做多问,而她只怔怔地坐在肩舆上。
死亡的惊惧如影随形。
她本想用三月二十见韦氏这件事要挟天玺帝,不过是为了骑马时无有鸫喆,或者至少索要来六博棋子,让她玩得痛快。
而他,却是想要她的命!
这事儿一开始她就该想到!
入夜,她从简氏手里接过《韶月嘉华》。简氏当即一愣。
《韶月嘉华》里,自二月十九日宫宴那日起,天玺帝果然大多时日宿在明月宫,偶有宿在勤政殿。若仅瞧这簿册子,贵妃沈氏称得上“椒房专宠”。
今夜,天玺帝亦宿在明月宫。
郑滟姜递回《稍月嘉华》,转身入了帷幄。
简氏自是发觉皇后的异样,所以从凤仪宫出来,立即去了信阳宫。
“皇后娘娘今日自从勤政殿归来······咽处多了红痕,也木讷了许多,身上原来的精气神儿快散没了······”,简氏禀告道。
赵娥也不知今日勤政殿里帝后二人说了什么,所以道:“陛下有分寸,再如何,也不过两、三日便好了。”
简氏只得告退。
第二日一早,简氏亲自入内寝服侍皇后,即见皇后的精气神儿十分好,与前几日无异,方觉得太后所说“两、三日便好了”是圭臬。
郑滟姜按部就班在贵妃、杜氏、季氏等的簇拥下,去往司宫台习学。从司宫台下学,她仍如往常一样,逛一回苾芬园,去澹芳宫探看一回柳氏,回凤仪宫用晚膳,再独自于寝殿内练字。
三月十八日是休沐,郑滟姜一早去了上林苑,并未传鸫喆。但鸫喆不知怎的得了信儿,匆匆赶来。
“你来做什么?”郑滟姜冷着脸问。
“身不由己。”鸫喆答得也是一身傲气。
“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本宫是秋后的蚂蚱,不盯着,也蹦不了多高。”郑滟姜策马前行。
跑了一气儿,回头一瞧,鸫喆还跟着。
“你怎么还跟着?”
“陛下点了我做皇后师傅。”鸫喆竟以“我”自称,且未带“娘娘”二字。
“放屁的话少说。”郑滟姜只懊恼自己骑技不佳,跑不快,否则远远儿地抛下鸫喆才叫痛快!
所以她又策马,让马撒开蹄子跑。
但无论她如何跑马,鸫喆仿佛就是那不散的阴魂。
跑马一个时辰,郑滟姜从上林苑行出、转去梳明阁。
梳明阁的典执孙氏不太愿意理会她,郑滟姜知晓。但,有些事,她必须得从孙氏那里请教出来。
譬如,废后只有一个“死”?
再譬如,不想死,可有转圜的余地?
又譬如,可有自请出宫的皇后?就像她的生母自请出府一样。
她得问明白了,提前做个谋划和筹备。
孙氏见皇后驾临,仍如往常一样淡淡地行了礼,即点了两员女官随侍。
“本宫想与典执请教个疑问。”郑滟姜拦下将走的孙氏。
“何事?”孙氏颇显出冷漠。
“本宫可否与典执吃一盏茶?”
孙氏垂目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娘娘请。”
二人来到茶室相对而坐,宫婢奉上茶后,皆退了出去。
“记得本宫第一回来,竟问典执如何做典范。呵,本宫不自量力。”郑滟姜一哂。
孙氏只垂目,面色无波。
“所以,本宫······想问别的了。”郑滟姜等孙氏开口问自己,自己再往下说。
可孙氏却道:“娘娘入宫未久,宫内一应仪礼物事又不同别处,是以,娘娘会生出些它想。依微臣愚见······娘娘做好份内,便可无虞。”
她的份内······?
她的份内是去见阎王呢!
“若······”
“娘娘”,孙氏截断郑滟姜的话,“娘娘自入宫,所吃所用从何处来?”
“······司宫台?”
“从民间供奉而来。娘娘所吃所用,比民间所吃所用如何?”
“优于百倍。”
“千倍、万倍不止。扪心自问,娘娘自小可收过一颗稻?栽过一只果儿?畜过一头牛、羊?”
“未有······”,郑滟姜迷惑于孙氏何指。
“娘娘耽溺于伤春悲秋之时,也须记得母仪天下苍生之责。盼娘娘深察。”孙氏说毕,即起身离去。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皇后滟姜更新,第 17 章 生死之间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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