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立时不胫而走,传遍街头巷陌。
昌王攻下天门关驻守边境线,左护法因冀天放失踪而被押入暗牢,偃月国尹都尉大败左护法不日迎娶风吟。
即便冷夙再怎么千方百计隐瞒,但那样的事,毕竟关乎江山社稷,洛紫岂会不知?
偌大的红袖斋。
洗漱完毕后,洛紫坐在铜镜前,注视镜中陌生的自己,她已记不清上一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了。
紫荆宫,大概是在紫荆宫……那座宫殿里作为替身的主人,如今是否安好?
萧景渊,一定想不到她被藏在这个地方罢?
否则,四周,怎会如此的安静?
静得她,快要窒息!
陌羽,你不惜一切,换得我今日的安宁,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沦为阶下囚?
你究竟……究竟凭什么,敢那样孤注一掷?
手指顺着鼻、唇,一寸一寸抚过,大病一场后,镜中的女子,双眸黯淡无神,面容憔悴疲倦,青丝垂落额前,仿佛失却了灵魂。
那女子,还是从前清傲,高贵的七公主么?
她忽地扬手,把面前的铜镜啪地打落,手边的盒子跟着翻倒,里面的薄粉洒了一地!
那些薄粉,冷夙说,是世间难寻的易容膏!
正是靠着他精湛的易容术,她才得以在流觞影苟活至今!
那一夜,她先是酩酊大醉,后来又疯了一样地跳舞,直跳得伤口裂开,再一次昏死过去。
昏迷了两日,醒来后,她穿戴整齐,告诉冷夙,她要回紫荆宫。
冷夙没有拦她,只在身后静静地道:“殿下,我有话要说,倘若我说完,你仍要回,我便不再阻拦。”
她亦冷静地道:“好,你说。”
“殿下有没有想过……你此番举动,将置紫荆宫里的三殿下于何地?你……又将置陌羽,置我于何地?”
彼时,红袖斋,轻纱曼舞,风铃摇响。
冷夙坦言了所有的事。
芙白与陆紫禾从药楼逃走,并未出宫,而是双双潜伏进了紫荆宫。
密道遇险那一夜,风吟不但被尹尚安全救走,竟在第二日主动向景帝请罪。
然而,自始至终,风吟没有提洛紫,更没有供出芙白,只说她因不忍见恩人姐姐沦为药奴,才会动了营救的心思。她不但将两名药奴逃走的罪责担起,还替淑妃辩解,兰溪之所以出现在药楼,不过是为了替紫荆夫人拿‘血罂丹’的解药。
淑妃身怀六甲,景帝无法治她的罪,而风吟与尹尚结亲之事已成定局,最后,景帝只得下令,将风吟关了三天紧闭以示惩戒,那件事才作罢。
芙白为魅都三公主,与自己相貌酷似,凭着冷夙高超的易容术,以假乱真不在话下。
直到那时,洛紫才恍然明白,原来,陌羽早已安排好了一出调包计,紫荆宫里替自己的人,是阿姐芙白。
夜闯药楼,试图救出阿姐,不但没有救成,还差一点连累了所有的人。
倘若不是陌羽苦心谋划,不是冷夙全力照顾,不是风吟冒死袒护,不是芙白忍辱替身,倘若没有兰溪,陆紫禾,没有他们那样齐心协力,今时今日,她何以能坐在流觞影里养伤,而不至于被揭发谋逆之心?
正是因为明白了一切,她才选择安心留在流觞影里养伤。
不过短短七日,竟似度日如年,为了不暴露自己,对外界一切只能选择置若罔闻,然而,倘若为了保护她,便要让身边的人付出如此代价,她岂能再安然呆下去?
她霍然起身,将衣衫束好,再一次准备豁出去了,哪怕拼死一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深陷险境。
然而,刚一推开门,外面便响起了嘹亮的笛啸。
她望着树上吹笛的少年,沉下脸道:“容昭,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我不能让你走,请回罢。”容昭拿笛子轻敲了敲树干,“公子有令,殿下不得踏出红袖斋一步,请殿下不要为难容昭。”
洛紫恼了,仰起头道:“这算什么?软禁?”
容昭不答,洛紫冷笑一声,往前走一步,然而,才踏出半步,便被一道劲力狠狠弹回。
猛然记起,陌羽曾经带她来流觞影疗伤时,在原地做了一番奇怪举动后大门才打开,原来冷夙竟在门外施了结界阵法。
结界阵法,威力无匹,相传绝非普通人能够通晓的术法,需要深厚的真力根基,辅以奇门遁甲,方可结成,可想而知,必难破解。
一跤跌回地上,她仍是不肯罢休,索性坐下来,静心思考如何破阵。
笛啸接连响了三声后,这时,冷夙从长廊尽头飞快走来,容昭从树上跃下,朝七公主看了眼道:“公子,殿下她……”
冷夙打了个手势:“容昭,我要外出一趟,你把外面的阵法守好了,莫要让人闯进来。”少年颔首退下。
洛紫已在屋里听得清楚,站起来,指着虚空之处:“冷夙,我敬你是陌羽的大哥,不想破坏他的计划,才听从你的安排。可,你结下阵法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把我禁足到几时?”
冷夙但笑不语,负手走来,一撩衣袍,眸如点漆,对洛紫道:“殿下看好了。”
说着,人已从三丈之外欺近门前,右脚由前至后连环绕行,双掌虚空一推,每招每式快而准,霎时,树上的落叶簌簌震落,穿透他的指尖,轰然坠回地面,在地面卷起滚滚漩涡。
洛紫何等聪明,知他在教自己破阵,飞快默记他的步法招式,等他从半空徐徐落下,她便果断奔向门上虚空之处,步随掌走,依样一记回旋的猛击后,身子失去支撑,人已从门内跌出,她自己尚未回过神,便已侥幸破了阵。
“很好。”冷夙及时接住,扶她站好,波澜不惊,轻赞,“不愧是从小习舞之人,殿下这等身手若不修习术法,岂不浪费。”
“公子谬赞了。”洛紫整理好衣衫,望着满地整齐规整的落叶,道:“比起公子的五行阵,洛紫的魅舞怕是相形见拙了。”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冷夙看了眼洛紫,定定地道:“魅舞的威力,我何曾没有见识过?术法主攻技巧,而魅舞则偏重灵力,倘若把二者结合起来,试问天下还有什么武功能敌它威力?”
洛紫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便跟过去,诧异地道:“你是说,要我在魅舞之中,掺入你的术法?”
冷夙不答,视线触及妆台上翻倒的铜镜,又在地面逡巡片刻,忽地弯腰,捡起地上泼洒的易容膏,用指甲一点点刮去表层的污迹,皱了眉道:“还好,总算剩了一点。”
洛紫摸了摸额头,嗫嚅着道:“实在抱歉,我……”
“殿下无需感到抱歉。”冷夙淡答,已从盒子里沾了一些薄粉,“比起区区一盒千金难买的易容膏,殿下的命,更为重要。”
屋子里安静下去,洛紫默默地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闭了眼睛道:“若还要易容,公子请罢。”
窗外冬雪降,严寒酷冷。
洛紫再次从红袖斋走出时,已俨然装扮成了婢女小芙。
冷夙凤目眯起,仔细端详了她的五官后,把她头上的风帽压低了些,迅速转身:“莫要忘了你叫小芙。走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洛紫想也未想,便道:“好。”
没有多问,心里却已猜出那人是谁。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天台校场时,雪势越发大了,积雪已把鞋子淹没,沿路有不少宫人顶着寒风在清扫道路,有官员抄手走过,莫不对冷夙颔首行礼。
冷夙走得快而疾,然而,洛紫却越走越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校场,心思也不知飘去了哪里,这几日她一直在想,以陌羽的身手,若不是受了伤,一定不可能输给尹尚,那么,风吟也不会嫁给尹尚……
冷夙停步等她,见她心不在焉,皱眉提醒:“小芙,还不快走?”
洛紫呆呆“哦”了一声,快步朝前,眼睛仍是钉在校场上,头却冷不防结结实实与一人相撞。
雪花飞絮间,洛紫揉着额头,待看清面前之人后,连退三步,声音克制不住地发抖,“皇……皇上?”
萧景渊带着侍卫,似从紫荆宫的方向走回,脚步凌乱,满身披挂了雪花,多日未见,那张玉雕般的脸在至尊的皇冠下,越发愁容惨淡,刀削薄唇僵冷漠然。
“大胆,见了皇上还不下跪!”顺安,顺甫从两旁走出,横眉冷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冷夙走回,及时拉住呆怔的洛紫,一起跪下行礼。
“冷夙,这女子是谁。”萧景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掩不去几丝疲倦。
洛紫不敢抬头,任由风帽垂落,把她冰玉的容颜掩盖。
此时此际,她如履薄冰,倘若露一丁点破绽,那么,所有人,难逃一死。
“回皇上,这是婢女小芙。”冷夙恭谨地答,不慌不忙。
“哦?”萧景渊微微俯身,“抬头,让孤看看。”
洛紫呼吸一紧,再不犹豫,一手掀了风帽,仰起头,任由萧景渊犀利的目光扫过脸颊。
雪仍在下,冷夙表情镇定,两侍卫面面相觑。
雪花从萧景渊的发上飘下,沾在洛紫的睫毛下,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天与地安静了,洛紫看到,萧景渊的眼里有雾弥漫,他忽然弯腰,把她的风帽戴上,理了理她额角的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雪大,别冻着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冷夙在一旁催促:“小芙,小芙?”
洛紫才颓然地跌坐在雪地上,浑身僵冷如死,甚至忘记了,之后萧景渊又与冷夙交谈了什么。
校场尽头,是一座百级台阶,顶端,便是皇家祭台。
雪厚地滑,洛紫踩着冷夙的脚印,拾级而上,每向上迈一步,都要提防着会摔落下去。可一想到即将要与陌羽见面,心上便满溢着说不出的期待与喜悦,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
然而,才踏上祭台,她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便朝后仰去,冷夙回身抱了她,一个飞跃,也不知他按动了什么机关,洛紫一阵眩晕,感觉身体急速下坠,待再睁开眼时,那座披挂银雪的祭台消失不见,天与地隐去,周身黑漆漆,不知身在何方。
“这是……”洛紫扶着冷夙站稳脚,喘了口气道,“这是,什么地方?”
“九曲地宫第一层。”
话音方落,头顶便传来重物轰然合上的声音。
洛紫仰头望去,只望得见一圈银白的亮光,从高处倾泻下来,却照不清脚下的路,心知自己定是从那个入口落下。
再朝前看去,不远处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墙壁上每隔三丈插着一支火把,把前方照得一片通明,但奇怪的是,道上一个人影也无。
洛紫每朝前走一步,心便一分分凉下去,连呼吸也在发颤。
虽然竭力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要沉得住气,然而,一想到陌羽被关在暗牢,而所谓的暗牢,可能就在这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她便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无边的恐惧与焦虑。
九千岁的九曲地宫,风吟说,很少有人可以闯得过的九重机关,而陌羽究竟被关在何处?
到了第一个拐角处,眼前陡然一暗,墙壁上火把的距离拉开了,道口站着两个黑衣的卫兵,见有人闯了进来,立时打横放下手里的长刀,齐声喝问:“什么人?”
冷夙从袖中摸出一方令牌,走上前道:“幻术司冷夙,有事要见左护法。”
一卫兵接过令牌放到火把下看了看,而后朝另一卫兵点头,两人方走回,抱拳行礼:“不知是冷大人驾到,我等莽撞了。”
“无妨。”冷夙把令牌收回袖中,“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两卫兵面有难色,其中一人道:“不是我等不放行,只是左护法已被收押暗牢,九千岁有令,今夜刑审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访。”
冷夙不答,朝洛紫使了个眼色,洛紫陡然明白过来,忙把袖子里准备好的金锭掏出,双手呈上。
即便规矩再严,两卫兵也不会跟金子过不去,何况冷夙又是九千岁跟前的红人,心想去见个囚犯自然也是为九千岁办事,他们岂会跟他过不去,收了好处,也不忘装腔作势一番,盘问了一通洛紫是谁后,知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便不再阻拦。
走出去老远,洛紫才松了口气道:“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没错。”奇快妏敩
“那只是侥幸而已。”冷夙忽地止步,负手望着前方道:“须知进了九曲地宫,金子再好,也是无用。”
洛紫不明所以,朝前一步踩下去,咯吱,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低头看去,竟是一个腐烂的骷髅,她大惊失色,双脚像被针扎了一下,立时退回。
“要小心了,前方进入第一重机关,鸣兵阁。”
“鸣兵阁?”洛紫微怔,脚底碎裂的骨头朝前滚落,而前面是一进略宽的斗室,前后皆通。
冷夙忽地伸手过来,洛紫退后一步道:“你……干什么?”
“借你的银簪一用。”不等她答允,他已靠近,拔了她的簪子,看也不看,便把银簪朝鸣兵阁里扔去。
“不要!”
那可是陌羽为她绾发的簪子!
终究晚了一步,洛紫无力地扶住额头,眼见那支银簪映着火把的光芒,宛若急火流星,在空旷的斗室里划出一道弧线,没入黑暗之中,不见踪影。
忽然,轰轰轰,斗室里响声雷动,仿若有千军万马冲来。
洛紫大骇,冷夙拉了她贴壁而立。
这时,只见无数道锋利的暗器呼啸而出,不过片刻,鸣兵阁两侧的墙壁上已被凿穿了无数个洞。
“快走!”冷夙低唤,把手伸到她胁下,单脚一撑墙壁,洛紫只觉整个人已飞了起来。
两人贴着壁顶朝前掠去,下方是数千道雨织交错的暗器,倘若稍不留神,立时便会被狠狠钉在墙壁上,血肉模糊。
落地后,洛紫扶着墙壁站稳,抬头却不见冷夙踪影,回头看去,不知何时,他竟飞回鸣兵阁,白影在密密匝匝的暗器间飞快穿梭。
“公子,你要干什么?那里危险!”她往回踏出一步,却听冷夙道:“站那别动,我马上过来。”
她虽没动,却感觉凛冽的杀气已破风袭来,直刺肌骨!
“小心!”
咄咄咄,三枚暗器擦着耳际,钉入身后的墙壁。
倘若不是冷夙及时赶回,洛紫差一点便命丧当场。
“好险。”额上沁出了汗珠,洛紫也忘了擦,只道:“公子为何要回去?”
冷夙不答,只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那支银簪。
“我知道,这根簪子对你很重要。”簪子映着火光,流泻的银色照亮了冷夙半边脸颊,他低头望着簪子道,“方才,我不过是用它来引路。那鸣兵阁,但凡入内者携带任何兵器或银饰,必会自动触发暗器林。因而,第一重机关由此得名。”洛紫沉默下去,不知该说什么。
片刻前发生的那一幕在脑际萦绕,倘若没有提前拔下银簪,或者没有以银簪触发暗器林,令他们趁机躲避……此刻她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可,更令她心惊的是,冷夙又是从何得知‘鸣兵阁’的破关法?
若非高人指点,那便是他亲历而为……但宫中却传他无法破解九重机关,那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接下来还有两重机关——”冷夙忽地抬手,“这簪子,你收好了。”
“多谢。”眼见他握住簪子的那只手,伸过来要为她绾发,洛紫半路拦截,夺了簪子飞快整理好发髻,而后朝前快走几步,若无其事地掩饰道:“那……第二重机关又是什么?”
她状似无意的动作,一瞬中伤他的自尊。
“铜人巷。”冷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才跟上来,声音却不起一丝波澜,“你仔细跟紧了我,听我命令,切莫贸然行动。”
“好。”洛紫想了想,又道:“不过,在你出手之前,可否让我先观摩一下?”
所谓的铜人巷,原来是十八个由连轴机关操作的铁臂铜人阵。
一眼望去,那些铜人好似活人一般,并非站立不动,而是不断在巷道中列队变幻,
阵法奇特非凡。
倘若不得其法,身陷阵中,不消片刻,便会被密密匝匝千斤之重的铜拳给砸得粉身碎骨。
洛紫研究了半天,看不透一点门道,无奈放弃,把最佳观摩位置让给冷夙,却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长笛。
“笛子?”洛紫张大眼眸,不可置信,“你要以音刃破阵?”
音刃,较之于魅舞,不但可以杀人,亦可以控制人心,倘若再掺入奇门术法,的确有与魅舞匹敌的实力,但若有一个音符不对,同样要承受反噬的危险。
虽然她急切想见到陌羽,但也不能连累冷夙涉险……
“不可以。”洛紫脱口阻止。
“有何不可?”冷夙反问,趁她防不胜防之际连点她几处命穴,而后淡道,“不试一试怎知结果?”
洛紫动弹不得,瞠目望着他白衣飞展、一掠而出,耳畔陡然响起一声清越的笛啸。
那声音听之耳熟,像是容昭常用来提示主子的暗号。
只不过这一次,吹笛之人,换做了冷夙,且那笛啸听来,分明较之容昭的更
为熟稔、流畅,力道上更甚一筹。
三声笛啸后,铜人巷中便有骨节嘎嘣断裂之声,噼噼啪啪,数截铜臂随着拔高的音调齐齐扬起,追逐着半空穿插飞掠的白影。
洛紫心急如焚,却不敢妄自冲解穴道。
她心知肚明,冷夙之所以封她命穴,必是怕音刃伤及她。
然而,万道音刃齐发,仿佛削铁如泥的利剑,不过片刻,十八铜人轰然倒地,悉数被肢解开来,七零八落散布一地。
“好了,跟我走。”冷夙收笛回袖,干净利落地解了她的穴道。
洛紫望着一地的残肢断骸,再观冷夙,他毫无喜悦之情,仿佛破阵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个人,深不可测到令人害怕。
“这十八铜人……怎么办?”她跟上一步道,有些担心留下破阵痕迹会惊扰到卫兵。
冷夙不答,然而,两人才离开‘铜人巷’,洛紫便听到身后有轰隆轰隆的声响。
转头看去,她大吃一惊,只见地上的残肢断骸,悉数立起,自动接合,很快,新一批十八铜人严正以待,仿佛在迎候下一位破阵者。
到达九曲地宫第三层时,气温急剧飙升,脚底似有万丈火海奔腾汹涌,一摸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行了没几步,冷夙止步解释:“前方便是‘真火台’,过了第三道机关,就到了暗营。”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好像再说一个字,他便会后悔带她来这里。
起初带她来这里,完全是因为她的眼神。
她的美丽,可怜,楚楚动人,也许不足以打动他,但她的绝望,焦灼,无声哀求,却像一把锋利无匹的匕首,生生割裂了心口上遮掩的纱幕,令他对她的眼神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他知道,她一心要见陌羽,只有见到了才肯罢休。
好罢,见一面也好,总要有一个鲜血淋漓的理由,令她铁下心来遵照他的指令来做。
这样的女人,本就该臣服于他冷夙,不是么?
那样邪恶,甚至是不惜毁掉与陌羽多年友情的念头一旦蹦出脑海,便再也遏制不住地自动繁衍,像是种在心上的种子,迅速发芽生长,急剧等待爆发那一刻。
至于陌羽么?
从头到尾不惜一切代价谋划一切的陌羽……还真有些猜不出,这几日他在暗牢里是如何度过。
他一定想不到他会带洛紫来探望他罢?
“真火台……暗营?”洛紫望着前方喃喃,心中有喜亦有忧,还有些忐忑不定,却又无比肯定,眼下她与陌羽不过相隔一道机关的距离,可能的话,他就在咫尺之遥,说不定,马上就能见到。
“把手给我。”
“嗯?”
冷夙说的镇定从容,而她的思绪仍处于惊喜未定状态,等到她迷惑地抬起头时,他已不容分说把一件薄如蝉翼的长纱衣从头到脚套在她身上。
“这是‘天蚕冰丝衣’,穿了它,即便再毒再烈的火也耐你不何。”修长的手指灵巧跃动,飞快替她系好腰前的带子,在洛紫目瞪口呆之时,冷夙一指‘真火台’,轻推了她一下:“快,施展轻功,从那里过去。”
“那你怎么办?”她下意识地去解纱衣上的带子,“不行,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我自有办法。”面具后面的眼睛,平静无波。
“可……”洛紫望着他,有些踌躇。
冷夙虽然为人深沉老到,表面看起来那般温柔无害,但无端地,她还是觉得他可怕,骨子里的阴郁像他的面具掩藏的很深,那双极端深邃的瞳孔里射出的目光令她胆颤……可他偏偏又是陌羽的大哥,甚至受陌羽之托,照顾自己,因而,她又没有道理不在意他的安危。
“还等什么?”忽然,冷夙逼近她的眼睛,仿佛被触怒了,一字一字道:“他被关在地宫第四层的暗牢里,可能的话,夜间的刑审就要开始了。你若不想看他受刑——”
他忽地停住,察觉自己的语气吓到她了,又恐隔墙有耳,立刻换了温柔的口吻,再次推了她的肩膀:“小芙,还不快走?”
洛紫如雷轰顶,她差一点忘记了,她是以什么身份来见陌羽。
踉跄迈出一步,虽然不远处就是熊熊燃烧的‘真火台’,但她的手指却一寸一寸凉透,她再也无法开口劝他,屏气沉眉朝前掠出,‘天蚕冰丝衣’蔽体,甚至不沾零星半点火花,她便顺利过了‘真火台’。
她才落地,白衣的公子已在前方等候。
她望了眼冷夙,又回头望了眼‘真火台’,那么远的距离,他竟然先于她一步到达。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心里好奇,但没有问出口,她放不下她的傲气,却在心底猜测,他若不是鬼魅,那便是妖魔……
在洛紫与冷夙到达暗牢之前,暗部统领卫京已带着副将丰原,以及十名手下先行开始了夜间的刑审。
自从那天与尹尚比武,昌王因冀天放神秘失踪而攻下天门关后,陌羽便因有谋逆嫌疑被关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暗牢。
冰冷粗厉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腕,脚腕,脖子上甚至还架着一具铁质枷锁。
年少时便伤痕累累的身体再度烙下火钳烫过的丑陋疤痕,十指关节已被“竹具”夹磨得变形,不知道以后还能否举起剑来……
连日来,所有暗部能够用上的刑法“伺候”着他,最初的疼痛期一旦过去,便只剩了虚脱到极致的麻木。
自始至终,他一声不吭,既没有为自己辩驳,也没有俯首认罪。
昔日他是统帅万军的左部将军,还被钦赐封号“左护法”,然而一旦进了暗牢,一旦被疑谋逆,那么,手里那根以五年自由换得的权力之柄便宣告破裂,注定不堪一击。
那些爱戴他的手下束手无策,唯恐避之不及,而那些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敌人,宛如毒蛇猛兽趁机浮出水面,睚眦必报。
然而,他的眼睛藏在纠缠的发丝后,没有人看到他唇畔的微笑。
他微笑时,嘴角还带着血丝,甚至脸部的肌肉稍微牵动,手指上的疼痛便加重一分,但纵然如此,他还是没有办法不微笑。
他陌羽,枕戈待旦五年,成败在此一搏,岂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倒?
“主帅,快看!”丰原握着一根鞭子,一指索架下吊起的男子,恶狠狠地道:“这家伙,不但没死,居然还有力气笑。”
“丰原。”卫京皱眉提醒,“九千岁没有定罪前,莫要忘了他的身份。”
“怕什么。”啪地一声,丰原扬鞭,重重抽在陌羽的肩膀上,“他既有胆使离间计,故意弄丢冀将军不说,还令昌王与皇上决裂,一定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何况,他又不是我们轩秣王朝的人,主帅,你何必顾虑重重?”
啪,又是一鞭,那鞭子上嵌有密刺,一旦挨到身上,立时皮开肉绽。
暗牢里充溢了浓厚的血腥味,陌羽仍是仰起头,发丝下的笑愈发肆无忌惮。
“还笑?”丰原加重了鞭笞的力度,阴狠地道,“今天就算大将军在,恐怕也保不了你,我看你如何笑的出来!”
啪啪啪,一连三鞭落下,笑容僵在脸上,陌羽昏厥过去。
噗,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刺骨的冷,与皮肤上焦灼的疼痛,令他再度醒来。
“还是不肯说出冀天放的下落?”丰原已退下,换做了卫京亲审,卫京知道鞭子无用,早已丢弃,改为用双掌捏住陌羽的肩膀,仿佛要把他的肩膀捏碎,“陌羽,你可不要固执!这几天,若不是看在大将军的情面上,本帅早定你死罪!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肯说出冀天放的下落,皇上便饶你不死!你到底……还要不要活命?”
水珠顺着发丝淌下,陌羽缓缓抬起头,唇齿微张,卫京以为他有话要说,便命人拿了火把来。
恰在那时,冷夙带着洛紫,赶到牢外,有卫兵上前阻拦,冷夙十分有礼地说明来意,而洛紫的眼睛藏在风帽后,隔着一排铁柱,越过卫京的肩膀,直直望着陌羽。
耳畔冷夙在说什么,卫京在说什么,卫兵们在吵嚷什么,她全部充耳不闻,整个世界消弭在黑暗里,只剩下吊在索架下的男子,与她遥遥对立。
只见他困难地仰着头,气若游丝,眼睛藏在发丝间,掩不去浓浓的疲倦,全身上下染满了血,发丝上有水珠滴落。
这是昔日那个悠闲懒散,自信又温柔,会说‘有我在,怕什么’的陌羽么?
洛紫望着他,呼吸颤动,开不了口,手脚亦不能动,胸口像有一记千斤重锤狠狠砸下,眼里灼热的泪在眼眶里来回滚动。
她咬住嘴唇,克制自己不哭,不可以让陌羽认出自己,更不可以让他担心。
然而,听到牢外的动静,陌羽唇畔的笑僵了一下,而后视线转向洛紫,他只看了她一眼,就把视线移开。
洛紫的心颤了下,竭力保持着镇定。
“冷夙,你来这里干什么?”丰原闻声赶来。
“在下备了一壶好酒,来探望老朋友。”丰原瞠目,冷夙不再与门外的卫兵多言,径直走进牢里,洛紫低着头跟上,双手呈上事先备好的酒盘。
“两位大人要不要尝一口?”
“谁知道酒里放了什么!”丰原冷声讥讽,“我们主帅才不稀罕。”
冷夙不理丰原,见卫京满脸不悦,好脾气地解释:“承蒙皇上厚爱,这是西尚国进贡的名酒——贵妃醉,上回在下与左护法下棋时,曾以酒为赌约,赢者方有资格品尝,后来左护法棋高一着,却因事未及时践约,故此特来送酒。打扰卫大人刑审,实在抱歉抱歉——”
话已说到这份上,卫京即便再怎么不悦,却也不好当面拒绝,只命丰原,及随行的卫兵到门外等候,他则负手站在一边:“冷夙,莫要忘了,你我是为谁办事。”
冷夙笑笑不答,牢房里顿时安静下去。
“小芙,来。”冷夙吩咐,“给左护法倒酒。”
“是。”洛紫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而后把酒杯端到陌羽面前。
手指在打颤,眼睫在发抖,两人相识以来的所有回忆在脑海呼啸而过,听雨阁,兴安坊,药楼,合欢树,结发……从来,都是他一人承担一切,谋划一切,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复仇,何曾为他做过什么?
湿漉漉的发丝粘附在他的眼睛,睫毛上,他瘦了许多,却也愈发清俊。
他明明奄奄一息,伤痕累累,却低低道:“别说话,一切尽在酒里……”
疲惫,沙哑,却温柔的声音……
也不知进了这间暗牢后,他吃了多少苦头,又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话。
洛紫的泪无声无息滑落,滴到杯中,最后,灼烫陌羽的唇。
“好酒。”一连饮下三杯,陌羽喃喃赞:“不愧是西尚名酒。”
杯子啪地坠地,洛紫僵住。
冷夙望了眼陌羽,陌羽亦回望他。
“大哥,替我照顾好洛紫。本月十五,修魂台见。”
“好,一言为定。”
两人眼神交汇,默契十足,彼此点了点头。
“保重,陌羽。”而后,冷夙再不给洛紫一丝流连回望的机会,便带着她果断离开。
不记得是怎么回到流觞影的,一路上,洛紫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一定要救出陌羽。
才踏进红袖斋的门,洛紫便道:“冷公子,等一等。”
冷夙转身问:“何事?”
“教我术法。”她的眼睛空灵清透,神情无比的坚定,“你不是说,在魅舞之中,掺入术法,必能天下无敌么?既如此,那便教我术法。”
“可以。”冷夙想了想,又笑着道:“不过,我师父在世时曾说,自家门派术法轻易不得外传,而我又从不收徒弟,这可怎么办。”
洛紫犹豫了下,道:“既然陌羽尊你一声‘大哥’,那么,你又何妨再多一个师妹?和师妹切磋术法,这总不算违背门规罢?”
冷夙心头一喜,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只淡淡道:“那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了,要学好我‘幻术门’的术法,必须吃尽常人不能吃的苦头。”
几许清傲回到洛紫眉眼间,她亦淡淡道:“倘若这点苦都吃不得,那我今日也不配站在这里。”
修习术法的事当天商议完,当天就定了下来。
虽然有些别扭,但洛紫也不得不改口称冷夙一声大哥。
白天在红袖斋里习舞,晚上则在藕塘边打坐,七天下来,虽然为此负伤累累,但到底学会了术法里初等的布阵方法,掌握了一些破阵技巧,再结合魅舞,果然获益匪浅。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公主不为妃更新,第十二章 约见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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