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玄注目于庭中正在比剑的两名士兵，心不在焉的与他释疑：“既是大吵一架，自然是谈崩了，既然谈崩了，那不闹起来，就对不起她嗽玉郡主的名声了。”他腾出功夫看了李承光一眼，淡然安抚道：“等着吧，此事一时半刻且完不了呢。”
李承光俊眉紧锁，将自己的担心道出：“皇上如此纵着她，看来恕云渊清之罪也只是早晚之事了。”
谁知闻玄听闻，却全不在意，只淡淡道：“那人本不该死，恕了也无妨。”
李承光讶然，目光中疑惑更甚，事情到了今天，他还是未能尽解此事背后的盘根枝节，虽也有心相问，但却明白，闻玄既不道破，便是还不到该给自己知晓的时机，遂也只能作罢。
闻玄瞥了他一眼，缓缓晕开笑意，言道：“我早就告诉你，此事之上，既然对立无望，不若成人之美。你啊，该宽宽心了。”
李承光眉间一动，半晌，仍是难以舒展。
前方一道剑花甩得曼妙，此间沈傲进得庭中，上眼便窥得此景，于是脚步未至声先闻，妥妥赞了一声‘好！’后，方才来到跟前禀报。
“上将，李将军。”
闻玄见他这时候过来，便问：“云渊清的下落有了？”
沈傲应道：“是，就在石头城外翠竹林。”
“石头城、翠竹林……”闻玄若有所思，半晌，回头问了一句：“谢氏小公子那里？”
沈傲点头：“正是。”顿了顿，又请命道：“上将，那头已经安排好了，可要现下拿人？”
那厢闻玄不语，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在膝头徐徐轻敲着，谁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然而，尚未等他开口，又一个消息铿锵传来，刹那，便打破了将夜的安然。
“上将！出事了！”
事情的开端，大抵要从嗽玉郡主前去诏狱，探望被囚其中的清商郡主云素心说起。
据后来谢冉自己讲，那一日因母亲与妹妹的连番嘱咐，她的确也决定了要冷静行事，诸事都等到父亲回来再行商议。可偏偏天不从人愿，她一脚踏入诏狱，人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首先灌入耳中的，竟是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叫。
“原是到了诏狱外，守门的卫兵便遮遮掩掩的不愿让路，郡主当时便起了疑心，直接请出了假黄钺，守卫这才退开。谁知我们才一进去，没走几步便听到云家郡主的呼救声，等我们赶过去看时，才发现……才发现是几个狱卒在云郡主的牢房里，意欲，意欲……意欲玷污云郡主！”
青笋说完这些早已红了脸，眼中愤怒愈盛，直是要将那几个逞凶之人恨死。
“什么？！”谢夫人一听便动了大气，当即骂道：“这群脏心烂肺的下作东西！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母亲先别生气，二姐去得及时，素心妹妹应当无恙！”谢蕤一面安抚着，一面向青笋问道：“之后呢？”
“嗽玉郡主盛怒，动手将那几个狱卒狠收拾了一顿，又将人捆了，亲自送到了廷尉府薛兆面前。”
宋叔旗一口气说完，闻玄等了等，看了他一眼，“就这样？”
如此，便算是出事了？
果然，宋叔旗缓了口气，说出了最重要的那句：“她还带走了云素心。”
“什么？！”
这一声‘什么’，则是谢府里的敦柔郡主问的。
青笋忙道：“云郡主受了惊吓，本是不同意，婢子与青裙也从旁劝了许多，奈何郡主执意如此，实在没法子转圜。出了诏狱后，郡主便让婢子先行回来将此事交代一声，说是请夫人、敦柔郡主放心，等嗽玉郡主处理完手里的事，便会回来。”奇快妏敩
“我真是……”好半天，谢夫人摇着头词不成句，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还等她回来，到那时候……到时候还是她想回来就能回来的吗！”
夜幕高悬。
当谢夫人以为劫诏狱也就是谢冉今日内所能做出的最出格之事时，谢蕤却是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一日未尽，恐怕还会出事。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嗽玉郡主连夜入内，将云夫人所出的清平公主抱出宫的消息传来时，庭中对月抚琴的敦柔郡主甚至连琴音都未曾一断。
“上将，宫里的消息，皇上急召虎贲府陆兰庭、廷尉府薛兆，连夜至谢府搜查云渊清、云素心下落，眼下两府主掌已经在前往乌衣巷的路上了。”
闻玄看着案上的残局，风雨不动。想来这一日好生热闹，到了这个时辰，新鲜事依旧层出不穷，委实有趣得紧。
李承光敏锐道：“皇上这是有意要洗净谢府。”
嗽玉郡主几个时辰里先后做出这两件事来，但凡她那赫赫声名中有一分不是白来的，她就不至于鲁莽到将人带回谢府的地步。皇上此时既未说发落郡主，也不曾将矛头指向谢氏，反而诏两府前去搜府，不正是想借此机会将谢府从此事中摘出去么！
果然，李承光的话才说完半晌，沈傲就进来禀道：“上将，嗽玉郡主将人带到翠竹林去了。”
李承光冷笑一声，紫宸府能查出来的事，虎贲府也绝不会落下多少，皇上此间想必已经知道了，如此还能让两府继续行事，自然是要洗净谢氏无疑了。
“沈傲，”
“属下在！”
闻玄起身，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将守在翠竹林的人撤了吧。”
沈傲与李承光对视一眼，探问道：“您的意思是……？”
他负手而立，落拓形容中氤氲着缕缕高华，只道：“此事之上，我紫宸府业已功成身退，余下诸事，仅且袖手旁观即可。”
当夜，据说陆兰庭与薛兆带人赶到谢府时，那门阀之首的巍巍高门早已大敞，谢夫人领着家人就站在府前秉烛而待，问罢缘由，当即允准搜府。一圈儿下来自然无果，倒是虎贲中郎将陆兰庭，因着是谢公的门下，此次一番折腾下来，又不曾搜出什么东西，被师母撒气般的冷言冷语羞讪得不行。
其后，初九日晨，当朝大都督、护国公谢寒渡自西陲私自返京，归都不朝，于云氏旧府前致奠仪祭拜，以致使龙颜大怒，后因丞相王修、中书令郗嵘等人保赦，圣谕褫夺其太宰、上柱国之号，罚俸一年，方罢；
次日，嗽玉郡主谢冉执外祖——宁国正德公冉纵之灵位、奉领南帐及边境千家百姓之连名状，领罪臣云渊清、清商郡主云素心入帝宫，求请君上收回成命。帝终以民心不可违之故，敕赦漱冰公子云渊清死罪，清商郡主云素心废为庶人，赐与嗽玉郡主为婢，时以虎贲府承领追捕废云氏世子、王妃蒙氏之责。
清明殿偏室，杨衍将谢冉留下，经过了这几日的闹腾之后，他已经不想拿那种种的离经叛道来审问她了。如今倚靠在榻上深深的望了她许久，他心头只剩了一个徘徊数日，始终不得开解的问题想问她。
室内寂静得可怕。
好听的声音如同天山落雪般冷冽疏厚，在这八月初秋的潮热中乍开一道清凉，却是在问：“在你心里，云昭明——云家的人，就重过朕？”
谢冉猛地一抬头，那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到他眼里，弥漫着难以置信。
“倘若我真的只顾云家不顾您，那当日又何必先去清明殿见您？”她有些动气，不愿再说，别过头硬声问：“现在连证据都没有了，您还能拿什么指望我相信？”
父亲昨夜面圣回家，她刚想询问父亲有关云昭明谋反的证据究竟有无问题时，却从父亲那儿得到关于崇王谋反一案的所有证物都在大内不翼而飞的消息，她当即便悚在了当地，想着如此一来，此案却是妥妥的成了桩无头公案，自此再无说法了。
预料中的呵斥未曾到来，她垂首伤神之际，室中忽而传来他无奈的一声叹息，随即，她听到他问自己：“云昭明已经死了，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原谅朕吗？”
千言万语抵不上这一句话的沉重，谢冉朝他看去，不意外的从那双风流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一道悲伤。
无言的对望持续了许久，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在他另一边坐下。
她目光远投，说道：“出事之后我没睡过一个好觉，睁眼闭眼都是小时候的事，那些黄口旧事，我想不必我重复，您心里也一定都记着。您看着我此番在云家之事上寸土必争，然实则……这不仅仅是云家的事。”她摇摇头，脸上露出难以纾解的难过。
那一瞬间，杨衍忽然明白过来，她在此事上分毫不让的缘由，不单单是为着她与云家的情份。
她是在害怕。
“小妹……”恍悟之后，他才惊觉此事给她带来了多大的苦痛。
倏然来到她面前，他躬身紧锁着她的双肩，双目中迸射出坚决的光芒，死死的望着她。
“你必须要相信，无论时移世易，我都不会伤害你！”他一字一字道，生怕她有一点不能尽信，“兄长会护着你……至死，方休。”
谢冉看着他，半晌，却是摇摇头。
“您不明白。”她坦诚道：“无关兔死狐悲之心，我是惧怕那样反目成仇的场面。”
按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住在刀山血海里的人，生死荣华于她而言，从来都只是四个字罢了。家门百年荣耀，无数悲喜，她或许做不到宠辱不惊，但也绝不至伤于繁华流逝，不得释怀。
这一次的事，抛出云府之殇让她牵挂之外，更让她惊悟的是，杨衍登基十一年，至此，她才终于懂得，他是她的兄长，却也是江山的君王。
君心难测。
过去他还是四皇子向王的时候，自小常随舅父谢公左右，出入谢府，正如她出入宫阙，与自家无异。他们这些世家子总角昆季，清言自在，又是何等欢欣。可如今，反目成仇，也不过一夕之事，从此上穷碧落，任决绝。
她愿意相信她的兄长会不要命的护她一辈子，可她却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昭明王兄。
她无法想象，自己与他决裂时的场景。
她的话之后，杨衍颓坐在榻上，沉默了许久。
谢冉不愿再在此事上多说，收敛了情绪，回身转了话锋：“如今阿姐有孕，姨祖母身体也不如以往了，后宫里其他的人我皆信不过……”
她话没说完，便被他抬手止住了。
他知道她是要提裳容的事。自从玉絜自戕之后，只留下这个才满周岁的女儿，这些日子，他正想着要安排在哪宫里抚养才妥帖，谁知还未及思量出个结果，便逢上她在诏狱中遇上云素心之事。彼时两边一联系，她是担心宫中鱼龙混杂，身为皇后的姐姐又怀着身孕，中宫里本就有两个孩子，难免有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再让那起子看人下菜碟的奴才委屈了小公主。如是，她临时起意，就想着去后庭确认看看小公主那里是否妥当。没想到这么一确认，竟真就遇上了不妥当。
杨衍是后来才听说，谢冉到嘉鸾宫时，尚未进殿，便听到清平公主的哭叫和里头姑姑不耐烦的叫骂声，等她进去，就见两个姑姑在给小公主洗澡，其中一人才舀了一瓢水顶头往公主身上浇去，公主话还不会说几句，可那被冻的哆嗦乱叫的样子已然说明了一切。
如此，嗽玉郡主尚未平息的怒气便又被点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将小公主抱出了宫，临走还把侍女留了下来，盯着宫人拿那冰凉的井水往那两个姑姑身上浇，直是从头到脚浇满了百桶才算罢休。
眼下看她的意思，杨衍也知道她放心不下，而他自己虽有父女之情，却也不可能天天照看。实则，不论从宫规、律法来说，还是从她一境将军的身份来说，这孩子都是不能放在她那里的，可晓以大义的话刚要出口，他抬眸看到她的脸，却是顿住了。
谁带出来的孩子，总会多多少少像谁的吧……
半晌沉寂后，他心头一叹，鬼使神差的摆了摆手，虽未明言，但个中之意也足够她用了。
谢冉宽了心，垂首一礼，转身便要退下。
“小妹！”
身后，他突然叫了一声，生生止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杨衍站起身，定定的望着她的背影，许诺道：“你记着朕这句话，只要谢氏对得起朕，朕就永远对得起谢氏。”
谢冉心头一动，回首，对上他坚定不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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