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径直坐到夫人身边,也不言语,只顾着自己生气,归迭奉茶而来,也被他摆手挥退。谢夫人暗自一笑,使了个眼色便叫一众侍婢都下去了,至此方道:“气着你了吧?”
谢公正待道恼,听她这句话问出来,立时便道:“这丫头,光长年纪不长脑子,你猜她问我什么?她竟然问我闻玄是好人是坏人!好坏呀!她两只脚踏进北极殿,还当这世间有分明的好坏呢!真是天真得可以!”
谢夫人听着,秀眉一挑,随手送了颗莲子到他嘴里,却是问道:“这不好么?非像你似的,半辈子世俗里打滚就是好?”
“你还当她在世俗之外呢!”
看着他这样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谢夫人却是恍然凝思了起来,半晌,忽而轻笑出口,连连摇头。
谢公蹙了蹙眉,“笑什么?”
夫人长舒一口气,道:“若是放在三十年前,你绝说不出这番话来。”
此言一出,夫妇二人目光交汇,他竟是一时语塞。
夫人垂首一笑,将手中物什搁到一旁,拉起身边夫君的手。
这双手啊,舞刀弄剑,平定过逐鹿之乱,打下过万里江山,现而今,提起谢寒渡这三个字,任谁想到的不外乎都是那一副副厚重荣华的名头——陈郡谢氏的族长、今上的舅父、世袭罔替的护国公、王朝的大都督。只有她还记得,这双手,昔年风流写意,博弈黑白,是如何的一流放达。
奈何,乱世繁华,红尘俗务,从来都没有恻隐之心。
她说:“你或许不记得了,我却知道,冉冉长到如今,正是你心底最得意的样子。赤诚,放达,爱憎分明,永不言退。她就是三十年前的你啊!”
三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谢寒渡沉心思量,狠狠的向前追去,片刻过后,望了望虚空的掌中,俨然什么都不曾抓到。
“她不是我。”他摇了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阖眸遮住眼中所有情绪,终是一叹:“我比不了她。总归,她还是最像鸣儿……”
话音未落,他明显感觉到那双与自己相握的纤手猛然一僵。
有些伤痛,时间难以磨灭,只能带进棺材里。
一怀起落生生被压了下去,未免夫人伤心,他忙转了话锋,又拿出进门时的气势,道:“还有呢,你没听她那一张嘴都说的是些什么,吐不出个象牙,一门心思的偏着皇上,忙不迭的往她爹头上扣帽子!还真是生怕我与谋反二字沾不上边儿呢!”m.qikuaiwx.cOm
夫人却淡笑道:“此事上,我倒是真觉得怪不得她,谁让你瞒着她呢?”
谢公立时反问:“不瞒着她能成吗!”
她无奈一叹,半哄半趣道:“不成不成,我也没说你瞒得不对,只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苦果也只能自己尝了!”
“你还说!这丫头,就是从小被你们给惯得!”
夫人一句风凉话呛回去:“嘁,有趣,她那名字可不是我取的!”
“啧……”
见他被噎得那样,她这才开怀起来,扬声将归迭唤过来嘱咐了两句晚膳的事,方又与他道:“行了行了,这一回事就算完了,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又要回去了,且莫把时间都用在动气上了!你们一年到头天南海北的征战,难得家里能聚上几个人,我让下人备了素宴,也给渊清和素心暖暖心,你收敛些脾气,别让小辈难做!”
谢公勉强应了一声,顿了顿,想起她之前的故里之行,便问道:“对了,景曜的身体如何了?”
说及病中的兄长,她脸色便垮了下来,摇头道:“不好么,药是一顿不落的吃着,如今倒也懂得宽心了,可横竖就是不见好。祁绻跟着不省心,我见着都生出白发了,委实难过。”
听着早年一路并肩作战的挚友内兄如今是如此境况,他心头便又沉重了起来,想了想,对妻子叮嘱道:“听说太皇太后近来凤体亦不安乐,也不知伤了哪路的阴鸷,你有空闲时,还是抄些经,去寺中多多走动,下民处也多施惠,无论如何,行善积德是不能落的。”
“就你话多,自从随着你搁道入佛,这么多年,我何时落下过这些了?”说着,她话锋一转:“哎……都是早年操心伤神落下的病根儿,到老了便都报复回来了。……对了,弗儿派人传话说,此次的事,姨母那里一直瞒着呢,皇上都不敢透风。我本想着等过两日风波平定些,再进宫探望,谁知昨日太后的口谕就到了。”
闻言,他眉目一动,“哦?”
谢夫人便道:“她的意思是,待你和嗽玉走了之后,便让我带蕤蕤进宫小住,一来尽孝姨母跟前,二来也能随时照拂弗儿。”
谢公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担心:“弗儿的胎相不好么?”
算来如今也有四个月了,理当安稳才对,难不成是早前小产落下的病根儿么?
说起这个她也有些不耐,只道:“是太后小题大做,生怕有个意外。”
他这才安心,想了想,便道:“她既有此心,那你便全她之意也罢。只是说是小住,恐也得等到弗儿临盆出月后,蕤蕤爱悠闲,在宫里拘上那么些个时日,恐不自在。”
她闻言冷哼,道:“便是她自在,我也不会带她去。我们统共这么三个女儿,一个已入天家,另一个也被你那妹妹打了这么许久的主意了,唯独就剩这一个小闺女,若再叫她盯上,我还活不活了!”
谢公被她说得好不容易展了颜,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道:“唔,对了,我才同嗽玉说话时,见她肩上似乎不大痛快,想来是连日这么一急,旧伤又犯了。”
她点点头,“皇上派太医令来看过了,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碍。”
“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上上心,什么时候也该寻一门好亲事,找个人好好管束管束了。”
她只觉他这话说得轻松,连着慨叹道:“只怕是难。你自己的闺女你不知道?且不论谁能收得住她,就是她那个性子,你忍心叫她去祸害人家吗?”
谢公想了想,点头认同道:“也是。唉……顺其自然罢……!”
是夜,紫宸府。
闻玄深夜议事回府,甫一进门,沈傲便迎了过来,将西境刚刚传来的消息与他道来。
“年初独孤缜连失两城,正是憋着气报仇的时候,此次谢公回京也未十分瞒着,南越便趁此机会集中兵力猛攻都兰,眼下是二公子谢至暂代主帅之职领军在阵前扛着,听闻底下有跟随谢公多年的老将不服,被其二话不说下了顿军棍,而后战将里便再没有敢起刺儿的了。”
闻此,他点了点头,平静道:“令行禁止,应当的。藏锋不错,假以时日当成大器。”思虑片刻,他接着道:“西陲战事吃紧,想来谢公返程之日就在这两天,你去通知承光,让他将明日下午的时间空出来,随我去谢府拜访。”
“诺。”
沈傲领命,刚想告退,又听他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谢家的另一位将军呢?”
沈傲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便道:“听说嗽玉郡主比谢公还急,定了明早便要启程回返。”
他听罢,恍然有所思,少顷,脸上竟露出的一丝莫名的笑意。
“行了,下去罢。”
沈傲不明就里,但也并不多话,闻言告礼,便转身退下了。
房中,下人早已焚了清神香,他将佩剑一卸,转身便往榻上一坐,双眸一阖,默然纾解着一日倦意。
搁下八方战事,他只在想一个人。
谢冉。
曾经,他以为,那人死了,自此天下朱门无数,却再不会有第二位世家贵胄,动能举千斤顶,静能蛰万丈渊,放达慷慨,冠盖无双。
然而,谢冉出现了。
早前沈傲向他禀了那十二把剑的故事,他再联想起那日清明殿前的将将一望,所谓骄纵任性的嗽玉郡主,在他心里便又有了另一番描画……
忽而,屋外一声响动惊断了他的思绪,他赫然睁开双眼,身形却是未动,屏息静听片刻后,便又阖了眼,那殷红的唇微微勾起,灼杀三月桃花。
谢冉沿着紫宸府后墙翻进来,入眼所见的头一座,就是紧贴着东向边墙而建的这座屋室。
见室中灯火通明,她想,落在这个位子上的,应当是守夜家仆的住所。想这紫宸府占地浩大,个中官署复杂不可言述,自己之前又从未来过,要想找到闻玄的住所,不找人帮个忙许是不行。帮忙的话,这样偏僻角落里的家人,自然是最合适的。
于是下一刻,屋室里,在谢冉正大光明的叩门声中,闻玄睁开双眼,看着那道门愣住了。
他脸上憋着些惊异又疑惑的笑意,压低了声音,道了声:“进来。”
谢冉的想法很简单,与其鬼鬼祟祟的摸进去吓人一跳,还不如正大光明的敲门进去,毕竟凭自己的能耐,叫家下人安静的答两句话还不是什么难事,没必要弄得鸡犬不宁,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为何不选一个体面些的法子呢?
然而她唯一不曾料到的是,质朴的木门一开一合之后,屋里挑着一双凤眸含笑望着自己的那个,并不是什么守夜下人。
“是你?!”
她悚在当地,双目瞪得溜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
闻玄但笑不语,似乎想好了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消化眼前的一切。
屋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谢冉心头一紧,随即便听到一个声音在外问道:“上将,吾等闻声而来,可是室中有所异动?”
她瞪着他,他眼中笑意不减。
“无妨,都下去吧。”
淡淡一语,兀然让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这要是半夜翻墙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也不必想着启程回南疆的事了,包管一脚踏回乌衣巷,紧接着就能被父亲揍得皮开肉绽。
待室外脚步声散尽,他方才悠悠起身。
清明殿外朦胧一眼不可算,这一回,他才算看清了眼前这名动天下的女子。
赫奕章灼,若日月之丽天也。
他笑意渐深,眸光浓浓淡淡的轻拢在她周身,沉然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古来难并,今夕眼前具现,吾一竖子,何其有幸。”
谢冉只顾着愁眉紧锁,深刻的思考着紫宸府的布局,没爱搭理他。
他也不在意,微一垂首,问道:“郡主殿下深夜来此,想必有所见教,未知何如?”
她显然惊讶,“你认识我?”
闻玄笑道:“嗽玉郡主传世美名,前有清明殿外一面之缘,赫奕容颜,叫人如何可忘?”
那一见,也能算是一面?谢冉狐疑的睨了他一眼,随口道:“没见过世面。”说话间,敛了敛神色,直接步入正题:“废话我不多说,今夜此来,我不过是有一句话想说与你听。”
实则,她原本的计划是,问明了他的住处后,便摸过去留张纸条就走的,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眼见着本尊在此,纸条也不必递了,索性有什么说什么来得痛快。
闻玄似乎对她要说的话不那么上心,闻言颇有些遗憾道:“只有一句么?我看着你,倒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呢……”
那眼神儿神色以及用语,配套的落在她眼里,让她恍然间生出一股不大对劲的感觉。
憋了半天,她仿佛福至心灵,不大确定的问了他一句:“……你在调戏我?”
阅人无数的紫宸上将很难形容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
许久的目光交汇,他没有从谢冉眼中看到一点玩笑的意思,好似这就是个实打实的问题,她正是在向自己虚心求教一般。
“咳……”终究,还是他败下阵来,刻意嗽了两声之后便自觉揭过这一页去,只问:“郡主的话是……?”
谢冉闻此,也无意再追究前话,清了清嗓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与他说来。
竟是,一揭佛偈。
——“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
果真只是一句话的事,她说完,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回身出门,便哪来的回哪去了。
屋外,明月高悬照耀,温润如玉。
“呵……确然,”他负手而立,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笑意清浅,低吟道:“我心热如火呀……”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六章·我心热如火(三)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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