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谢府,青丘便赶忙去厨房看夫人的药了。谢冉心里烦躁,屏退左右独步往寝阁走,这厢才一踏进庭中,便见东边的杏花树下依约有一人影摇晃。
闻玄正躺在一张藤椅上,晃晃悠悠的,时不时几点杏花随风而下,落在他衣上肩头,就着天际三两道破云光曜,委实灼眼得很。只是那身姿神态久久未变,倒像是没发现她回来似的。奇快妏敩
谢冉心里矛盾得很。
她暗自叹了口气,挥退了迎过来侍奉的丫头,提步缓缓走了过去。
“出什么神呢?”
熟悉的声音流入耳中,闻玄一回神,抬首方才发现她已经稳稳当当的站在了自己眼前。
一时间,他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还不等闻玄说话,谢冉目光一落,跟着便看到了被他扔在一边案几上的书卷。她原也没多想,随手将手册拿过来,这一看,眼里倒是一动。
“《高祖本纪》?”
闻玄极好的掩饰下了心头那道不清不楚的情绪,淡淡一笑道:“闲来无事,随手拿来看看。”
就着阳光,那态度都含了几许慵懒。
谢冉无声无绪的看了他一会儿。
明明是很平常的目光,可这一刻他却很难判断这里头究竟有没有深意。
忽然,她仰头转了转脖颈,不甚走心道:“高祖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么一说,闻玄倒真笑了。他往后枕了枕椅背,调了个更舒坦的姿势,玩味的看着她道:“开国传奇,没什么好看的?”
哪还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谢冉哼笑,将手里书册一扔,在他眼前来回踱着步道:“哪朝哪代的开国不是一本烂账?恩恩怨怨他们自己都捋不明白,后人倒还有心视为英雄供奉,实则这英雄平定天下,个中有几分私心,史册里又怎会提及?”
他听着,不由一笑:“听起来倒像是史官不尽责了。”
她摇摇头:“那倒不是。史官尽责与否都无所谓,毕竟那杆笔再耿直,记下的也都是已经发生、并且能为人所知的事情罢了。更多的真相……往往是他们绝不会知道的。”
说着,她的目光看似自然的对上了他的眼。
漫长的对视中,她一勾唇,带着让他疑惑的神色,说了一句让他不明所以的话:“比如——当年高祖为何起兵。”
闻玄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她问:“这还会有异议?”
谢冉一笑,却是没把话说死:“可能有啊。谁又知道先帝是真为天下百姓谋,还是为一己帝王心呢?”
闻言,他交扣在身前的手莫名一动,随即更是用了对于他自己而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谢冉这话的意思。
最后,他笑问:“你不是在捡我爱听的话说吧?”
谢冉冷笑一声:“新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话?”
说话间,她使了个眼色,好在也是这藤椅够大,他随意往一旁挪了挪,便给她腾出了一个纤细的空地。
谢冉躺下去,才一窝进他怀里,便听他带着些踌躇语气问道:“开国的故事……除了这上头写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微怔着挑了挑眉。
“大抵是……晋渊帝昏庸暴虐,自取灭亡?”仰脸看了他一眼,她忽然笑了,道:“怎么,你以为我亲爹义父哪个能告诉我那段历史的真实模样?”
闻玄便有不解:“那你又何来前言?”
既然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那她又怎么会说出前头那些话来?怎么会觉得,史册上的笔墨与真正的真相是有出入的呢?
谢冉边想边道:“一半靠猜测——毕竟那人是我义父,小时候他带着我,比亲生女儿都亲,长久相处,我这么伶俐,看出点什么来也不奇怪。另一半嘛……”
她的语气渐渐缓了下来,闻玄倒也不急,安静的等着,不多时,便听她沉缓道:“确实曾有人给我讲过一些故事,可他却从未说过他讲的那些故事究竟是不是真实。”
她这样说,闻玄便不自觉的先去猜起了给她讲故事的人是谁。
在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她没有就着先前的话继续去说故事,反而忽问道:“不过……你真的觉得开国的真相如何,很重要吗?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她问得很自然,只有她自己知道,闻玄将要给出的答案,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而对这个问题,他早就已经想过不只十遍百遍了。
每每以为自己看透时,每每以为自己下定决心时,可是转瞬一个不防,便能让之前的所有想法尽数飞灰。
低了低头,他没有如愿看到她的神色表情。
许久之后,他缓缓道:“的确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对天下早已不再重要,但对我……”
他语速渐缓,不知是不是词穷。
好在,嗽玉郡主在此刻却拿出了难得的善解人意来。
“我明白了。”
——忽然一个打断,她这样说。
闻玄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他很想问一问她究竟是明白什么了。可那话兜兜转转在唇边一溜,却终究未曾流淌出来。
谢冉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袂。
她看着他,目光无澜,还挂着一切如常的笑意。
“我去看看阿娘,天气有些凉了,你也早些回屋罢。”
迎面而来的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她的面容便有些模糊,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他也只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好。”
在陈郡的最后几日里,风平浪静,并无什么大事发生。
“已然查过了祟书,十二日启程就好,过了这一日便要等月末了,姐夫那里拖不得那么久,故此便定了后日。”
这日谢蕤来母亲跟前服侍,一面将适才刚定下来的事一并回了,夫人听罢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二姐说,你也一起回去?”
谢蕤颔首,回道:“是,女儿正是要同您说这件事呢。也不知道就这么离开,您这里……”
看着她目露愧疚之色,夫人当是一笑,宽慰道:“我这里都好,再不济还有若谷陪着呢,你不必担心,想回去便回去吧。”说着,脑子里忽然便想起一事来,夫人便嘱咐道:“……对了,回去之后,在你爹书阁的檀木大案上有一副棪木镇纸,过去你应该见过的,你爹走的时候还念叨呢,说你二姐惦记他那副镇纸好久了,嘱咐我别忘了给她。我是不知要等什么时候才会回去了,你记着点,回去便将那镇纸寻出来,给你二姐送过去吧。”
谢蕤将此事记在心里,恭敬的应了:“好,女儿记住了。”
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心思一转,叹道:“说来京中府里那么一大摊子呢,也不能长久无人照看,你随你二姐一起回去也好,但回去之后千万记着要小心些,毕竟是个女儿家,自己一人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
谢蕤听罢笑道:“阿娘,瞧您说的,府中还有那么些个侍卫仆婢呢,哪里就只我一个人了?更何况王家与定元王府都在左右,即便真有什么不要命的宵小出没,这两家还能坐视不理吗?”
夫人却未展眉,仍是不怎么放心:“话是这么说,但偌大的宅子就你一个主子,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阿娘岂会不担心?……诶,不然这样,让你归迭姑姑陪着你回去可好?万一有什么也好有个人商量的。”
说着,夫人回头便要叫人,谢蕤哪里敢劳动母亲身边的人跟着自己,连忙拦下了:“您可快算了吧,就算姑姑不嫌折腾,女儿也不忍心带走您身边的人。若谷毕竟是个小子,孝心他倒有,但还能指望他总在您身边陪着舒怀说话吗?”
夫人还不放心,她又道:“好了,您真不必担心……若不然便这样,我回去,时不时回府看看,有什么事料理料理,平时便与二姐说一声,在定元王府小住如何?”
这么一说,夫人眼中一亮,想了想,不住点头:“诶,别说,这很好……嗯,就是这样好。一会儿我就亲自嘱咐了你二姐去!”
谢蕤又无奈又感怀,很是摇头笑了笑。半晌,心思微敛,正色对母亲道:“阿娘,女儿这一走实属不孝,您在故里,千万要珍重再三,万事且往开了想,别自己苦着自己,也让我跟两位姐姐都放心。”
“哎,娘知道。”夫人慈爱的看着小女儿,眼里尽是疼惜:“你平素是最懂事的,如今急着回去,为的是什么,娘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来。”
谢蕤一愣。
“阿娘……”
夫人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只道:“人之常情,娘明白。”
“阿娘……”谢蕤当下便要跪,被母亲拦下之后,更是不无动容道:“这么些年养育之德,女儿都记在心里。在我心里,您与父亲,就是我的亲爹娘。”
夫人满面欣慰,颔首道:“好孩子,阿娘都明白的。”
“你爹才把你接回家时,你才那么大点,小小的一个人,却已经是你二姐几辈子都修不来的乖巧了。你是不知道,阿娘当时看着你有多喜欢。”
“这些年你一点点长起来,模样人品,才学品性,样样都没得挑,阿娘很是以你为傲。”说着,夫人眼里透出一点担忧之色:“只是你这丫头……什么事都爱往心里藏,太懂事了。你爹还在时就总说,你这点最像你生父,这也是唯一让阿娘放心不下的。”
谢蕤顿了顿,压了压情绪,笑道:“是爹爹和娘亲教得好,若谷年纪比我小,却是比我更懂事呢。”
“不一样。”
对此,夫人却是毫不犹豫的便否定了。
她抚着女儿的鬓发,不放心的嘱咐道:“好孩子,照顾好自己,别让娘担心。娘还等着给你觅一位佳婿,看着你成婚出嫁,生儿育女呢。”
谢蕤含泪点头:“您放心,女儿还要侍奉您终老呢。”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四十章·来去匆匆(一)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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