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消息,匆忙归来的谢夫人自然没时间深究。时间紧迫,夫人只顾着身体力行的为小女儿打点一切出嫁事宜,事无巨细,半分不假手于人,那殷殷不舍之意,就好像经此一别,再会无期一样。
实际上,似乎也确是如此。
七月初的时候,敦柔郡主送嫁行仗启程赴燕的那天,谢蕤刚出了金陵城门不久,被困在府里的嗽玉郡主也终于重获了暌违月余的自由。
至此,外界已风传,经此一事,定元王夫妇此婚已是岌岌可危。
谢冉重获自由的那天,原本是打算先回谢府去看看母亲的,可想起来这天是什么日子之后,她心思一转,直接吩咐了车夫驶出乌衣巷。
后来,紫宸府门前的侍卫都说,那一天嗽玉郡主登堂而来时的面色,委实当得起阴沉无比四个字。
正好是黄昏。
她一路屏着呼息,踏着从未有过的沉重机脚步来到后院,远远望到的,首先便是那棵梧桐。
跟着,便是树下藤椅上——那人。
——一棵枝桠茂盛的树,两张摇椅,落一铺小案,雪水沏上一壶清茶,携手有心人,看日出日落,望云卷云舒。
眼前的画面,好看得如同自她梦里裁剪出来的一般。那树,那茶,那黄昏,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一帧一帧,都与她向往的日子毫无二致。
谢冉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她走过去,在空椅上坐下来,一举一动称得上沉稳。
闻玄远眺着天际那抹浓烈色彩,手握一只白玉盏,眸光深不见底。
他知道她来——他料定今天出府,她一定回来,可事到临头,他却并未转头去看她一眼。
许久,谢冉又做一回深深吐息。忽然,身边一道惊动,她偏过头去,就见闻玄不动声色的将左手伸展到案上,静静的等候着一个回应。
那一刻,她心里所有的忐忑忽然便神奇的戛然而止了。
唇边腾起极浅的笑意,她缓缓递过手去,与他相握。
手心被轻柔的摩挲着,半晌,她听到他说:“我第一次对你产生那般甘愿豁出命去的心动——”
停顿片刻,他心疼一笑:“就是在婚宴之后的那天,入宫觐见帝后时。”
她一怔,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这才想起来自己递过去的右手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当时杨衍那一剑朝我刺过来,我知道他动了杀心。我也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他。是以当时我根本就没想着躲。……我想给他出口气,也唯有那样,我违背他的意思娶了他最疼爱的小妹的这件事,方才有翻篇的可能。”
“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抱着一样的心思,为我拦下那一剑。”
闻玄的声音始终很低醇,很缓慢,可她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颤抖。
不知是什么鸟在高空振翅飞过,她的目光跟着追寻了一会儿,直至那小黑点消失不见,她才问:“为什么不会呢?”
闻玄笑了一声。
“总觉得那个时候,咱俩的关系远远没到那个份儿上。”
谢冉便也笑了。
她摇摇头,纠正道:“关系到了,感情没到。”
“是啊……”
夫妻的关系——从她决定拜堂代嫁的一刻起,她心里便已经认下了,谢冉性格里的这一点特征,成婚以来,闻玄早已看得越来越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也就滋生了另一种忧虑。
他叹道:“后来,在感情到了之后……我时常会想,如若你嫁的……不是我呢?”
谢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接着道:“那是不是……为你开蒙情爱的,也就同样不可能是我了?”
谢冉恍然。
她当下便想开口反驳,可却还是冷静的用了片刻时光整理了一下措辞。
“关系是关系,感情是感情。”她偏头看着一直没有朝自己看一眼的夫君,眼里有化不开的心疼,原本轻握着的手也着意使了两分力。
她说:“对不起,我不好,从来没想过你会担心这个。我一直以为……我能在对你有怨恨的时候爱上你,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闻玄的手下意识的一紧。
她安抚般的捏了捏他的手心,收回目光,远远的抛向天际。
心头升腾起一种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可能十分重要,越是这样,她越是不敢去催促。
一如既往的,她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只予他一人宽纵的等待。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手心已经出汗了,可是两个人没有一个有松开的意思。
“你知道吗,那时在乾仁宫,杨衍执剑横在我胸前时,那么近的距离里,我头一次看清碧落。”
碧落。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下意识的狠狠一闭眼。
他没有唤那剑‘承天’。
他说:“碧落的剑身上镌刻着橦花,我觉得不配,可那一天,我看着以血肉为我拦下那一剑的你,却强烈的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配得上你。”
许久之后,她问:“……怎么会配不上呢?”
闻玄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从我爱上你,一直到这一刻,我一直都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谢冉手掌狠狠一攥。
百般情绪一哄而上的侵占了她的胸腔,其中最霸道的,是怜惜。
闻玄深吸一口气:“你看这黄昏。”
浓腻温柔,原该是最缠绵的颜色。
“阿娘——对了,其实,论及血缘,她应该是我的姑母。”
话音落地,意料之外的,无论是他还是谢冉,心头都有一种赫然轻松下来的感觉。
——就好像窗户内外的景象彼此早已心照不宣,而中间这层叫人心惊胆战的窗户纸一旦捅破,竟出乎意料的叫人心下彻底安定了下来。
再也不会有比此刻更坏的时候了,是以对待下一刻,再怎么样也都是满布希望的。
谢冉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句说出来,其后的话,便流畅了许多。顿了顿,他接着道:“小时候,阿娘经常会与我说起那一天——九族联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应该也是这样一个黄昏,紫寰宫,一场大火起于北极殿……经久未熄……”m.qikuaiwx.cOm
“……一场大火,带出了一个绝长的黄昏。”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微眯,似乎想透过这同一片残阳去寻找什么。
谢冉听完这句,心底出奇的平静。
闻玄口中的那一天,过去他只在史官笔下看到过只言片语的记述,至于那是一场什么样的黄昏,自然不会有工笔描绘。
可想着想着那星点笔墨,她忽然心头狠狠一揪。
“今日……是你的生辰。”
七月初五。
晋章武八年,七月初五。
闻玄淡淡应了一声:“嗯……那一天是七月初十,我出生的第五天,生身父母便阴阳两隔……姑母带着我自密道逃遁出宫,往后二十年,我不知金陵是何模样。”
说着,他忽然嘲讽一笑。
“其实我真的不想知道金陵的样子。”
她凝眉不散。
“司马……”
他一叹,摇了摇头:“这个姓氏离我真的太远了。小时候我甚至希望……希望要么我就出生的再早一点——至少在大晋亡国之前,我能记事懂事,就算是那样也好,至少……在阿娘说起那些恩怨情仇的时候,我能有所共勉。”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局外人——我不能融入杨氏执掌的大乂,更无法对那个在我出生五天之后便亡了的故国产生任何感情,我觉得天大地大,我无处容身。”
她难以自抑的双手捧起他的手,轻轻的唤:“含章……”
闻玄眉目微微一冬。
他说:“‘司马含章’——这原是我父亲为我取的名。”
隐姓埋名之后,却成了姑母为自己赋予的字。
他闭了闭眼睛,话锋一转,继续前言:“那样出离于世的感受,一直持续到我离家投军之前。”
“在战场上,对战外侮,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痛快。”
“可以干干脆脆的安放自己的爱恨,不必受任何谴责,不必有任何挣扎,那样明白的局面实在太痛快。”
“太痛快了……”
谢冉看着他平静却隐忍的侧面,心里止不住的发疼发闷。
片刻,他又无奈一声嗤笑:“可是……战场上厮杀得越痛快,下了战场,我心里便会越恐惧。”
“没有人知道,我也不能让人知道——刚开始是不敢,到后来,功名愈盛,要掩藏的便越多。所有的短板喜怒都是不能彰显于人前的,外人看着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当年连世子都以为我仅仅是在反与不反之间犹豫不决……没有人知道,”
他紧了紧手掌,闭眸间眉宇微蹙:“冉冉,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究竟秉持着何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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