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他阖眸一唤，摇摇头，道：“你知道，于我而言，从未有一刻不将你视为兄长。”
“但此时此刻，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问题，也绝不单单是你我二人的兄弟情分，或是我杨彻的一条性命而已。”
杨衍心头一动。
两人对视许久，屋室中寂静得可怕，末了，杨衍深吸一口气，不住的点起头来。wWw.qikuaiwx.Com
“你是孝子。”他看着杨彻，目光沉定，抬手拍在他肩头，拳拳一语：“你长到这么大，忠孝节义四字全都做到了。兄长以你为荣。”
杨彻蓦然一愣。
杨衍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兀然低眸一笑。
他们兄弟，怎么说呢，外人看来同母所出，年纪又相近，虽生在皇家，偏偏性情上又都好随性闲散，原本应该是最亲密不过的，可从小到大，先帝七子之中，关系最微妙的也恰恰就是这唯一一对一母同胞的兄弟。
不亲近，不对立，彼此之间，漠然疏离如同外人——甚至连个志同道合的外人都比不上。
正是因为这样的关系，这二十几年来，一个从未尽过兄长之责，另一个，也从未有过亲近之心，再到后来一个投军远走，一个登基即位，若非中间横着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或许这就是他们兄弟俩的一辈子了——毫无关联的一辈子。
然而现在，就在这个最不该亲近的时候，杨衍却对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杨彻看着他满是坦然的目光，恍惚了片刻。
直到杨衍又说：“可是这一回，母后之事，不是你能管的。”
瞬息，仿若惊梦。
杨彻沉吟片刻，深思熟虑之后，一字一句对他道：“兄长既然了解我，也就应当明白，这件事无论我能不能管，我都不能不管。”
杨衍眯了眯眼睛。
就在他刚想说话时，却见眼前的杨彻忽然撩起衣摆后退一步，随即双膝落地，垂手跪在自己跟前。
“我知从小到大，母后偏心，很是对不起兄长。”
这句话，让杨衍微微挑眉，眼底似有笑意涌动，意味不明的勾着语调问了一句：“你知道？”
杨彻重重一点头。
“幼时读《左传》，武姜为人母，却私幼子共叔段而苛待庄公寤生，那时我便觉得很对不起兄长。”他说，“子不言母之过，但这么多年兄长是怎么过来的，小弟都看在眼里，很是愧怀。可无论如何，母后也是你我生身之母，纵使千错万错，但请兄长念在十月怀胎，分娩苦楚，容母后余生平静安稳，不管何罪何罚，杨彻愿一力代之，杀剐无怨！”
说罢，他俯身重重叩了三记头。
殊不知，他这一番话，说得杨衍内心五味杂陈。
“彻儿啊……”杨衍后退着坐下，垂首阖眸，缓缓的很是摇了摇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部了，你以为，她一心推翻我，置我于死地，根源不过如一回‘郑伯克段于鄢’，可实际上呢？
全然不似。
杨衍默默摇了摇头，深深一记吐息，终是对他道：“你放心，无论朕心中对她有何等感情，就为这弑杀亲母的骂名不好担，朕也不会杀她——亦不会苛待于她。”
杨彻赫然抬首，眼中流露出惊喜与感念的光。
杨衍道：“下半辈子，朕保她衣食无忧，性命无碍，隆寿宫一方天地，朕不过问，也不准别人过问。”
即便如此，也算是很好的下场了。杨彻心头舒了一口气，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他重重拜谢道：“臣弟，拜谢皇兄圣恩！此生此世，甘愿为君死守南境，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杨衍黯然一笑，起身亲自扶起他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无论太后如何，你与芷儿，总是朕的亲弟妹。只要你这辈子对得起朕，朕便绝不会让你寒心。”
杨彻瞳孔一缩，对视之间，认认真真的将他这句话记在了心底。
谢夫人脱了木屐进到室中，正见谢公从书室中走出来，两人在内室坐了下来，谢公揉了揉额角，问道：“蕤蕤呢？”
谢夫人一面斟了两盏茶，一面道：“素心跟承儿刚到府中，她与丹儿、琬儿都在后头帮着收拾呢。”
蒙妃之事的余波尚未尽数散去，嵇子陵被捕，此间再放云素心与云承在外头呆着，她心里实在放不下，早两日便张罗着将人接过来，直到今日方才有了结果。眼下那一姑一侄在府中安家，素心虽还处在悲伤之中，但想来身边有人陪伴着，也总比她自己一个人担着要好。如是，夫人也安心许多。
说完这话，见谢公久久未语，夫人想了想，问道：“怎么，找女儿有事？”
“无甚大事，她既忙着，不见也无妨。”说着，谢公收了收心神，转而问道：“这两天隆寿宫如何？”
夫人闻言微微挑眉，道：“媚儿经手诊治，下了两剂猛药，恢复的倒是不错，只是清醒的时候多了，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了。”
谢公哼笑一声，“能好才是稀罕，她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
夫人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后转了话锋问道：“郑氏的处置，皇上那儿怎么说？”
谢公摇摇头：“圣旨还未下，此事不小，朝中各派具有，皇上一时难以定夺也是有的。”
看着他的神色，夫人心头一动，半晌试探道：“你似乎……很担心？”
谢公微微一怔，偏头与她对视一眼，跟着道：“经此一事，朝中积弊清了不少，对皇帝而言正是立威之时，萧氏有萧放在前线，加之其背后的紫宸府势力，自然是不能处置的，如此一来皇帝要开刀，荥阳郑氏首当其冲。”
夫人听着，不由皱起眉头，酝酿片刻，问：“……连你都保不住？”
谢公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则我未必能保住，二则……”他眸光一掩，饶有深意道：“眼下也早已不是我能在皇帝手下尽力去保全别众的时机了。”
闻言，夫人愣了愣，跟着却是一声冷笑。
“纵然你想帮他立威，也不总不好拿那些无辜性命去堆罢？”她闭了闭眼，问道：“当年云家事，那些条无辜性命还不够吗？”
谢公心头一动，张了张嘴，似乎本想解释什么，可犹豫片刻后，终究只是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我明白。”
夫人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等来后话。
明白，也只是明白了。
她如今越发不欲与他起冲突，心头纵然不舒服，但想了想，也只是掉转话头，不再提此话：“对了，景曜那头抓到了嵇子陵，你打算怎么办？”
谢公一顿，刚要说话时，便有下人进来通传——
“大人、夫人，清王殿下求见。”
闻言，夫妻两人对视一眼，谢公点点头，便让人去传叫了。
下人退下之后，夫人想了想，道：“听弗儿说，皇上已经暗中出宫见过老七了，跟着清王府的禁也解了。他们兄弟……应该无事罢？”
对此，谢公并没有别的话，只是说了一句：“能有什么事。”
不多时，杨彻进门，谢夫人已经离去了。谢公许久未见这个外甥，却也没想到一夕相见，竟会是在这么个局面之下。
杨彻倒是从容坦荡，大礼一拜，唤道：“拜见舅父！”
“起来吧。”谢公难得有些笑意，将人唤起来便道：“王府解禁也有两天了，今日才想着来看舅父？你小子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杨彻连忙告罪道：“舅父多担待，实在是老七这些日子精神不济，怕过了晦气给舅父。这不刚好一些，便紧着过来了。”
跟着，他看了看谢公的脸色，不乏忧虑道：“之前听小九说舅父遇刺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老七心中也很是惦念。看舅父如今神色也显憔悴，实在应当好生将养，切莫过于劳累才好。”
谢公怅然一叹：“往后想累也没什么精力了，处置完这一回的事，也算是舅父鞠躬尽瘁了。”说着，目下一转，径直便问：“说说吧，你小子过来除了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旁的事？”
杨彻微微一顿，抱拳道：“老七明日便要启程回返南境了。”
“明日？”瞬息的惊讶之后，谢公一想，却也释怀，连连点头道：“也好……早些回去，离了这是非地，眼不见心不烦，也好……”
杨彻低眉犹豫一瞬，又复抱拳单膝跪了下来。
“舅父，老七有一不情之请，但请舅父成全。”
谢公见此，心头立刻有了猜测：“你是担心你母亲？……放心，皇上他……”
不想，杨彻却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舅父容禀，皇兄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母后的安危，老七并不担心，只是母后她……”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层忧难之色，顿了顿方继续道：“舅父应当最了解，母后心气高，此番之事她虽是有错的一方，但一日看不开，也总觉的是旁人对不起自己。我本想亲自去看她，可脚步停在隆寿宫外，入耳听着母后在殿中那些声嘶力竭的喊叫——想象着那些我过去从未在母后身上看见过的样子……”
他不住摇头，终于道：“我实在不敢进去。”
谢公心头一动。
片刻，他问：“你害怕？”
这个想法，过去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杨彻却道：“……千军万马我不惧，可是母后……”
“过去我只知道母后待我与皇兄有所偏私，但真走到这一步……这个念头我不是没有过，但却从未相信过。”
“我本以为那年争位失败，皇兄登庸后对母后尊敬有加，这些年我又不在跟前，两个儿子孰优孰劣任谁人都看得出来，我本以为母后待皇兄应当……”他数度难以自持，最终说道：“即便不能亲近有加，也该是母慈子孝了……”
他说完这番话，谢公已然出离惊诧了。
“彻儿……！”谢公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问道：“你……莫不是你当年投军，为的是这个？”
杨彻倒是被谢公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惊。
沉吟片刻，他道：“并不完全为此。我素性不爱拘束，舅父是知道的。紫寰不提，便是这一座京华，也从来都不是我的归属。”
并不完全为此，也就是说，终究也是有为此的部分了。
这一刻，谢公很难形容自己心头的感觉。
原本这些年，任谁看都不会说这两个孩子彼此亲近，兄友弟恭。
可偏偏杨彻当年投军远走，立意出发，做的却是多少亲近兄弟一辈子都不会为对方做的事。
而今天呢？
他们俩之间，在内不近，在外，又是这么个局面。
怪谁？太后？
还是造化弄人？
谢公重重一叹。
“你啊……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弟弟，可惜……”他摇着头，最后也只能叹一句：“可惜了……”
杨彻并没有追问可惜什么，只是恳求道：“老七走在当下，只希望舅父有空，能进宫去见一见母后。”
“您是母后亲生兄长，母后待您素来尊敬，即便此间之事生出许多隔阂，但到底多少年兄妹情分还在，老七恳求您能看在过往情分、看在外甥的面子上，前去开解母后一二，别让她停在牛角尖里走不出来。”
“你这孩子啊……”谢公无奈，苦笑道：“你的心舅父明白。你母亲是我的亲妹妹，我待她，与你姨母和小舅舅都是一样的，她呢，她那心里想什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若能劝的明白，又哪会等到今日你来说这话？”
“老七知道要让母后看开，机会渺茫，可却不能由此便放弃。”他说着，又叩了一记头：“但请舅父成全外甥所想，至于结果如何，外甥并不敢强求。”
“尽人事听天命……”谢公点了点头，终是道：“放心吧，舅父尽力。”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十四章·天家昆季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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