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夫妻都是过惯了军营生活的,素来不爱留人在身边侍奉,大晚上的连个上夜的也不置,来个人自然没有通报,谢冉此刻坐在书室中,仅凭着两点叩门声响,也判断不出来的是谁。
都这个时辰了,想也知道不会是侍女下人,脑子一转,她眉头动了动。
谢冉盯着殿门的方向没有说话,那敲门的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善类,隔了片刻见没人搭理,便十分不客气的自己推门进来了。
她右手搭在桌案上,看着闻呇连带喜色的走进来,忽然就觉得自己那点子疲倦之意都不好意思往外摆。
她知道闻呇是过来做什么的。
想着刚刚离去的景叙,她不由哼笑一声,恍若无音般低喃了一句:“倒是巧。”
闻呇应该是没听到她这声低语,明明最是半夜困顿时,少年脚底下就跟生了风似的一路走过来,“阿娘!”行礼一唤,跟着也不等谢冉问什么,便直接说道:“父亲说,鱼儿已经进网了。”
谢冉眸中精光一闪,原还侵体的困意也在这一刻被少年的一句尽数驱散了。
“确定收全了?”她扶案而起,语气也有些激动:“万无一失?绝无一条漏网之鱼?”
闻呇点点头:“父亲所言,眼下这片水里的都收尽了,保证万无一失。”
他说完,谢冉久久的看着他,却似还在等着他往下说。直到闻呇被她看得有些丈二和尚,她脸上颇带着些期待的神色才微微有了些松动。
缓缓坐了下来,沉吟片刻,她问:“……就这样?”
闻呇一愣,随即痴痴的点点头。
谢冉脸上立刻涌上些混合了忐忑忧虑与失望的情绪。
她垂眸想了半天,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少年,最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问道:“他就没有嘱咐你告诉我些什么?……那条大鱼的身份……”
声音还有些小,就好像如此便能遮掩下自己心里的那份不安。
听了她的话,闻呇稍稍一反应才想起来,确实老父亲还有一句嘱咐来着,只是他一时激动给弄忘了。
“父亲说,您若考虑好了,何时定了心想知道,则可于黄昏之际,赴军府后院一叙。”
谢冉微微一愣。
定了心想知道……想知道什么?
他又会告诉自己什么?
还有什么黄昏之际,军府后院一叙……?
“他没说哪天的黄昏?”
闻呇一摇头,笑道:“您什么时候来,父亲便等到什么时候。”
随着他这一句话,谢冉心头仿佛忽然涌上了一阵热火。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太有份量。
从小至今,她还从未有过如同这一刻的窒息之感。
看看稳定住了心绪,她深吸一口气,回复了清明冷静之态,想了想问道:“你爹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准备何时收网?”
没想到,闻呇顿了一顿,却说:“父亲说,此事急不得。”
谢冉微有些诧然的看向他。奇快妏敩
急不得。听上去是极其简洁的三个字,可如若这话出自闻玄之口,那么也就说……
许久,她摇头苦笑一声:“这人……这是想把网织到多大呀……”
夏日里的拂晓,总是来得很早。
从不安稳的睡梦中睁开双眼,就着轩窗处泄漏进来的几缕明光,冉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榻边,周身穿戴整齐考究的夫人。
他蹙了蹙眉。
大长公主似乎是被他的眉眼惊动,这才动了动,耐心的给他掖了掖锦被,嘴里说着温和体贴的话:“后半夜才睡着,这才几个时辰……再睡一会儿吧。”
冉公闭目缓了一会儿,撑着颓丧的精神,摇了摇头,“天都亮了,睡不着了。”
大长公主不以为意:“天亮了与你有什么关系,这么大岁数了,天命不知何日,天意也要随我心意。”
她的话说得很平静,如古井无波,可相守数十年,他却很容易便能听出表象之下沸腾的波澜。
“天意……”他深深一呼吸,话音疲惫,却也郑重:“始终是天意。”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
半晌,他微睁着眼睛,摩挲着握上她的手——说来讽刺,当年挞伐山河杀人如麻的手,如今竟连这浅浅一握都如此费力。
“解愠……”
他低呼着妻子,试图从她冰冷的眼眸中唤出一点温度。
大长公主略一垂首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没有动,隔了半晌,却说:“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冉公顿觉心头一痛。
“何必呢?”他回避般的遮下眼帘,眉间神拧,狠狠吸了一口气:“你的话,咱们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全作……偿了那些年的债也罢……”
这一回大长公主却是不假思索的便反问了回来:“什么债?你身上有什么债?我身上又有什么债?”
冉公一时有些语塞。
——并非是什么债都没有的,只是他想规劝夫人,那么那些事便实在不适合在此刻提出来。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可是皇上身上也没有什么债啊!”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他是个明君。”
大长公主嗤笑一声。
“可他手底下的人不会安分做名臣。”她说着,微微低下身子,两只手一起捧起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看着他说道:“景曜,不管你怎么想,我不是为了私仇。……我是为了拨乱反正。”
沉默须臾,室中忽然响起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拨乱反正?”
冉公眸光一眯,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眼中分明有些隐忍之意。
他说:“这话我曾听过——你跟你哥哥一样,什么话都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大长公主狠狠一蹙眉。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僵持着,就好像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战场,不仅代表了这一战的胜负,亦涉及到了多少年前的那段争议旧事。
最后,望着她眼中的无可动摇,冉公终究一叹,别过头去不再看她:“罢了……随你罢。只是……记着你今天的话,来日若有什么,别拿我儿子做冠冕,玷污了他身后之名!”
这回换大长公主笑了起来:“哈……你儿子?那难道就不是我儿子?”
“自然是。是以……你有责任——有责任顾全他的名声,别让他离了这堪忍界还依旧不得安宁。”
冉公闭着眼睛,本以为她还会有什么后话,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争论都没等来。
忽然,她松开了握着他手掌的双手,缓缓起身,携端庄娴雅之态,细细的理了理衣衫。
她笑了笑,似乎适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过一样,对床榻上的夫君说道:“好好的一天,正适合赶路……你再睡一会儿,两个时辰后,咱们启程回武陵。”
冉公心头狠狠一沉。
杨衍午后毫无征兆的到了坤德宫,午睡才起的谢弗迎出来时还有些惊讶:“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宫婢奉茶,两人坐在暖阁里说话,杨衍拂了拂衣袂道:“这两日轻省,刚还宣了泽儿去清明殿背了回书,这小子近来玩儿心也太重了,就没个老实时候,你也该严加管管,别总惯着他。七八岁,正是塑性子的时候,马虎不得。”
谢弗笑了笑,却是不以为意,将下人都挥退了,这才道:“有一个严父还不够,再添一个严母,孩子可就没活路了!”
杨衍摇摇头,却是深知谢弗在教导孩子上的主张,一时也无法扭转,只得叹了一声,“你呀!”
谢弗知道他担心,私心忖度了片刻,放缓了语气宽慰道:“前头三位皇子都未能成活,泽儿呢,既是长子,又是冉家妹妹所出,您难免予以厚望,这臣妾明白。这孩子从落地便是我一手养大的,这些年,为着母子情分也好、为着您的这份厚望也罢,在儿子的教养我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疏忽。只是您也该想想,过犹不及,莫要一个不留神便行了揠苗助长之事。”
谢弗说完,杨衍深深的看了她片刻。
叹了口气,他道:“这宫里上下,也就你敢跟朕说这几句话了。”
谢弗多聪明,他这么一说,当下她便明白了他内心隐下的那层意思。
嘴角牵起一丝暧昧笑意,她饮了口茶,这才道:“皇上……是惦记宫外那个没大没小的了罢?”
杨衍作势一瞪眼,半晌,却无话可说的软下了目光。
谢弗便道:“前两日听说他们两口子闹起来了,今早上问起来还说呢,闻卿至今未回过王府,臣妾心里也担心,正想着要不要明日将蕤蕤叫来问问呢。”
一听这话,杨衍直接道:“直接将正主叫来不就完了,何苦还带累三丫头一趟!”
谢弗却是摇了摇头,心说谢冉要是爱过来,自己自然也不多费了蕤蕤那一道功夫。
“她不爱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从……”说着,她目光一动,颇有深意的递过一个眼神,见杨衍会意,方继续道:“早先他们夫妻从陈郡回来,正好逢上蒙祯那儿出事儿,这丫头啊……”
杨衍蹙了蹙眉。
“她那性子你还不知道,左右也不会记恨你,何况这都多久了,早都过去了。”
谢弗哼笑一声:“哪里是她记恨不记恨我的事儿。我又没叫她撵回去闭门思过!”
瞬间,杨衍便明白谢冉心里别扭着什么了。
只是,这倒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开解的事。
“说起来啊,你也该劝劝,小妹这脾气也是,朕与闻玄相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生过这样不顾体面的大气呢。就连军情危急之时手底下人犯错都不见他急,往日朕还真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他有这么一天呢——你是不知道,这两日早朝,百官见了他都胆突,连沐之都玩笑说不敢往他身边凑!”
听他这么说,谢弗原就锁在心里的好奇越发盛了,兴味非常道:“也是的,我倒好奇,如今到处都风平浪静的,能有什么大事?”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五十一章·钓鱼(五)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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