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渐渐传来一些动静,杨律微阖的眸眼缓缓动了动,不多时抬头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太过熟悉的人,可这场景,却如同隔世而来。
帘子被戍卫两方挑开,她随着缕缕阳光缓步进帐,步履沉稳得过分。
杨律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场仗,她明明赢了——不知第多少次的惊世骇俗,可大胜的功臣,此间却如此毫无生气。
这是自从走上这条路之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到后悔。
那边谢冉随手捋了捋身上披风,抬起眼眸便在一览无余的一方天地里看到了让她变成如今这样的罪魁。
那人看着她,眉眼深而静,带着些难言情绪,唇边似有一抹浅笑,端端正正,一如既往的,还是温文有礼的六殿下。
她走过去,与他面对面的坐下来,听到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冉不赞同的摇了下头。
“总要见一面的。”她伸手自己倒了杯茶,冰冰凉凉的握在手里,“十几二十年了,落地生根的交情,你再对不起我,也值得这最后一面。”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就如同我再对不住你,你也该听我一句交代。”
而不是一言不发,转头便是背叛。
“你没有对不住我。”杨律迎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随之淡然道:“时运造化而已。”
谢冉想了想,心里忽然有些执拗的,就是不愿意将这十数年情分的崩溃归结在最理所应当、也最让人无法释怀的造化二字身上。
她仰头闭了会儿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启口问道:“其实你说,这林林总总的事儿,追根溯源,错究竟在哪儿、在谁身上呢?”顿了顿,又道:“你觉得在我身上吗?”
她这话问得却是十分诚恳的,杨律窥她神色,转而亦是道出了自己心里真实所想:“在也不在。”
“你从没做错过什么,可偏偏却是别人做错事的原因。”
谢冉闻言想笑,却在笑音未露之际又听他细细解释了一番:“这么说不恰当,我并非归咎之意,也不是为自己的过错找理由,只是……打一个比方,国玺又有什么错?可多少人都为了那一方冷玉前赴后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没错,只是太好了。”
这话算是抬举,可她却怎么听怎么悲凉。
“拿我比国玺?”她玩味半晌,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哈……或许,我还真值得这一比。只是能引起杀戮,怎么也称不上一个好字。”
杨律望着她,就此沉默许久。
谢冉盯着茶盏中冰凉的茶水微微出神,左思右想,妄图寻找一个最恰当的点切入进去,跟他聊一聊那件让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事,尚未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忽的听对面人说了一句:“是我愧对你。”
她不自觉的一抖,冰凉的液体溅了些出来,沾湿了她的手。
她摇摇头,“你先觉得我愧对你,如今再来愧对我,实在是无用至极。”
她说着,将茶盏落下,左手叠在右手背上,将水渍合在手心里,抬首看着对面的人郑重其事道:“那些年我心窍不通,不识情味,白瞎了你那么多倾心相待,是我的不是。……我误了你,我对不起你。”
突如其来的歉意,杨律一愣,一时间竟有些招架不住。
“嗽玉……”
谢冉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顿了顿便继续道:“其实在我与闻玄成婚之后,你心里有愤恨不值之处,你只要说一句——说一句你觉得我对不住你、那些你恨我的话,但凡你说一句,你要我把命赔给你我都不会有二话。”
她说:“毕竟那些年你对我的好、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都感怀于心,不敢有所或忘。”
平静的脸色,平静的吐字,偏偏话里那些翻来覆去的措辞出卖了她心头的愤怒与悲伤。
“可是你——”她深吸一口气,继而十分不解的问:“你报的这是什么仇?你怎么不找我来报?”
杨律一怔,看着她蹙起的眉眼刚要开口,谢冉又拦了一句:“别跟我说你舍不得,你在决定做这些事之时就已经舍出我去了。”
那份停留在他脸上的怔色被蔓延开去,她话音落地许久,杨律回了回神,低眸一声苦笑,似乎这才记起,她是个多聪明多伶俐的人。
沉吟片刻,他终究坦言:“确实是舍不得的。……到后来我已经没法子顾全你的心情,只能尽力去顾全你的平安。”
她没忍住,闻言猛地起身,质问出口,是那样顺理成章:“我的平安……用我父亲的命来顾全?”
她说出这句话,杨律倒像是忽然放松了下来,心头堵着的最后一颗大石就这么落下了。
如宣判般,最糟糕的事,她已经知晓,他眼里心里,也就再没有任何一丝忐忑了。
他微微仰头看着谢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再来一遍,我一样这么做。”
并非不知这是错事,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自认,本也就不是什么好人,过往十数年默默无闻,无非只是因为心头有那么一份牵绊、一份顾念在而已。
谢冉暗自自控了半晌,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身上的颤抖难消,缓缓坐下来之后,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是我父亲碍着你什么了?”
闻言,杨律忽然笑了一声。
“他把你给了闻玄。”他看着她反问:“这还不算碍着我?”
那人的一双眼睛,过往最是温柔平和,可如今其中却酝酿着残忍与孤执,那般疯魔的神态,让她觉得既陌生,又震惊。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合上眼,双手握紧又打开,低喃般道了一句:“……我宁愿你说,是因为父亲的地位。”
杨律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想说是因为谢公的地位?自己又何尝不知,这一句实话道出来,会让她心头多添上多少自责。一切便如同多年前落花台之事重现一般,如今她心里,除了害死长兄之外,又多加了一重害死父亲的罪名。多残忍。
可他还记得她说的,今日这一面,便是最后一面。自己在她面前遮掩了一辈子,最后一面里,实在不想再说一句假话。
深深吐息一回,他道:“我自认并非贪心之人,可再豁达,也总要得到些什么。”看了她半天,他说:“……嗽玉,咱俩并非同一种人。”
话里徒添寞然。
谢冉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便携着柔柔的目光看她,继续道:“你自小受尽宠爱,先帝、父母、亲族、世交,这些人的滔天宠爱都毫不吝惜的投放在你身上,明威侯暴毙之前,你从未品尝过一丝一毫的不如意。我对你的爱意,就始于对你顺遂优渥成长之路的羡慕。这些,从来就是我没有的东西。”
年幼丧母,养母既有亲子,又因稍似嫕德皇后之故,盛宠优渥,陪王伴驾少有闲暇,自然没有多少心能分在这个异出之子身上。谢冉一直都知道,在先帝七个儿子之中,艰难长大的唯有这一位六皇子,也正因如此,她自小于后宫出入行宿,同这些皇子公子一起长大,才会多分了一份心思去对他好,如今想来,倒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了。
他接着道:“后来,你对我很好。挚友、亲人般的情感,我眷恋又依赖,我就想啊……如若我这一生能得你,那自小受到的再多的不公与苛待,也都不是不能忍受的了。……我想,只要我能得你,过去那些我就都不计较了。”
不贪心的人只贪了那么一样,却偏偏求而不得。
她想,若是没有父亲的事,那自己此间听着这些话,应当是会有设身处地之心,同情怜悯之意的。
然而眼前,她却连设身处地这四个字都觉得罪孽。
双手在脸上扣了半天,她狠狠一抹,咽了两口气,这才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谋反之心的?”
他给出的是一个情理之中,却在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一直都有。”
谢冉无力又冷漠的哼笑了一声。
他又问:“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防我的?”
想了想,她道:“从陈郡回京之后。”
说着,笑了一声,又道:“但其实……你早就输了。”
杨律面露不解之色。
她先问了句你还记得汲媚么?见杨律点头之后,眉眼处忽的有些开悟之意散开,她便点头道:“当年你为我父亲解游丝之毒时的杀心,汲媚一早洞悉,青丘与母亲当时也都知道了。”说着,她低了低头,遮住眼里的情绪:“只是一直在瞒着我。”
闻听了这一回,杨律一直挺直的背脊稍稍松散了些,半晌叹了一句:“怪不得……”
片刻之后将情绪一敛,他便朝她问:“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其他想问我的?”
想来,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为她释疑的机会而已。
谁知谢冉沉默少顷,却道:“前些日子青丘刚刚告诉我的时候,所有的愤怒、恨意之后,我确实有些问题想问你。可事到如今,我又觉得没必要再问了。”
也不知,是不是同谢蕤那番说话到底有点效用。
杨律闻言笑道:“是没必要了,没必要,毕竟你只要记得我起了杀心,并且如此作为了,那其他的的确不必再问了。”说着,他想起什么,眼里有光亮闪了闪,立即道:“那位汲姑娘既然一早洞悉,那么想来医术也该在我之上,那昭公之后……”
谢冉觉得好笑:“你亲自种毒解毒,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手艺吗?”
杨律怔住。
谢冉缓了口气,道:“母亲在你为父亲解毒之前曾与汲媚一见,当时汲媚与青丘皆不觉得你能尽解游丝,汲媚当时也提出了一种假设,便是你会以毒换毒,以夷彦留存的化换之法,用一种比游丝更烈——至少也是旗鼓相当的毒物化换下游丝的毒性。这不过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世间能与游丝旗鼓相当的毒,几乎也都是一样无解的,只是毒发的症状不同、时间不同罢了。”
“我不知母亲当时作何想,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孤注一掷。”
她说:“母亲赌过一把——压着对你的信任,可最后却一败涂地。青丘不识你用以化换下游丝的是什么毒,但汲媚却诊得出来,那是兑血藤之毒。”
兑血藤,说来,倒还真不算什么烈毒。
中毒之人几乎无症无状,毒性伏在体内,犹如沉睡一般,只要中毒者心绪平和,能控制着不大喜大悲,那便与常人无所区别。反之,一旦中毒之人动了大喜大悲之心,则用尽天下良药,也都回天无力,再精进的妙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病者在月余之内一命归天。
那是,即便医尊夷彦在世,也只能是诊得出,解不掉的毒。
谢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若是父亲能余生每一天都心平气和,修身养性不动怒不激动,或许还真是能有很长的余生。”
然而,怎么可能呢?
彼时太后党未除,内忧外患,护国公身在其位,又如何能风雨不动?
她摇头叹气,看着杨律道:“你呀,解这一回毒,在我这儿占尽了好,过后波云诡谲间,也不怕毒不得发,父亲走在那个时候,不知内情的话,谁都不会怀疑。”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评断一句:“这原是很精致的一回筹算。”
而杨律唯一没算到,只是汲媚这个人而已。
又是一段沉默。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轻笑,直至看向对面人的脸,方才发现并不是自己听错。m.qikuaiwx.cOm
此间,杨律周身都呈放出一种极尽轻松的气息,这样的姿态让她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过往十几年里,似乎,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冲她一笑,跟着道:“光武昭公英明一世,可惜,你这一个女儿,终究只能制衡住一个人。”
“嗽玉郡主成了定元王妃,遏制我这份反骨的最后一份阻力也没了,你要我怎么能不恨?又怎么能不反?”
谢冉瞳孔缩了缩,唇瓣微微张合,最后盯着他问道:“我成婚之后,你除了恨,有没有解脱?”
这最后一份阻力不再,终于可以迈出谋反那一步了,你,有没有觉得……那才是理所当然的?
“……有。”
这一声出来,她闭上眼,深重的吐息了一回。
起身,她问:“你不想,给这半壁江山道个歉吗?”
杨律看着她,眼里有许多未尽的情意,却唯独没有她所期望见到的那一重。
——为这场生灵涂炭的歉疚。
“温王殿下,”她说:“就此别过。”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七十三章·阿律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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