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说,出事的是不久之前才刚踏入燕都的敦柔郡主,谢蕤。
敦柔郡主入燕都不到三日,正待入宫觐见之际,不料却突生枝节。面圣的前一晚国驿馆遇袭,敦柔郡主为刺客所劫生死未卜,燕帝闻讯当时大怒,虽即刻派了禁卫军严加寻找救护,但直到等消息传回大乂时,敦柔郡主的踪迹仍然半点线索都没有。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物议乍起,燕帝亲笔的道歉国书来了一封,国间往来使臣不断,紫宸府更是借此机会直接塞了人去大燕找寻郡主,而燕帝于情于理皆无立场反驳。
相比之下,乌衣巷就显得太过平静。
平静得不正常。
杨律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谢冉了——或者说,谢蕤在燕国出事的消息出来之后,几乎一直就没什么人见过谢冉。前两日他进宫请安时还听方迟念叨过两句,说是这些日子杨衍在清明殿没白天没黑天的料理这些事,可心里那股子忐忑劲儿就一直没消下去过。不为别的,就因为事情出了这么久,谢冉竟然都没说有半点兴师问罪之举,成日将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若不是闻玄再三保证自己没做什么,杨衍都要以为定元王妃又被定元王软禁在府中了。
他初闻此言心里也是纳闷,谢冉这一回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反常,若非真是神明保佑转了性,那就是在酝酿一场大风暴了。
而他显然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好巧不巧的,他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去看看她时,谢冉不消人请,自己竟先登了温王府的门。
她一来道明情由,说是谢夫人这两日犯了些毛病,青丘请了脉写了方子,有两味长在南境的药不大好找,她带回来都用没了,便想来杨律这儿碰碰运气。原是青丘自己要过来,但谢冉一连在府中闷了许久,这会子好不容易有了点出门的想头,便亲自来了。
杨律看了遍方子便吩咐手下人去药庐取药了,一时与谢冉两个坐在堂中等,他看着眼前人,果然越看越是不对劲。
——谢冉太安静了。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坐在那儿,眼神深且直,好像想得很深,也好像根本就在神游物外。
“嗽玉,你说两句话。”
最后还是他撑不住了,出口的话都透着焦灼。
“说什么话。”谢冉眼神没动,眉毛却直愣愣的挑了挑:“叫骂的话我能杵在紫寰宫外三天三夜不重样的给那君君臣臣来一通儿,可我嗓子喊废了——”她狠狠吸了一口气,眸光微微一眯,一字一句道:“我妹妹也回不来。”
杨律悄然舒了一口气。
至少不是气到极点没反应了,这就是好现象。
他想了想,耐心安慰道:“事无完全,被劫纵然糟糕,但还远远不到定论之时,蕤蕤那么聪明,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说着,话锋一转接着道:“人在燕都出事,慕容定担不起这个责任,营救之上定然会尽心竭力的。这位长鸣帝的本事能耐过去听也听多了,就算是为了两国关系和这张脸面,他也不敢不尽心。”
他说完,也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她,但见她眉目微微一动,不多时,居然收回呆滞的目光冷冷一笑。
“呵……两国关系,这张脸面……可不就是为了这张脸面么,疆域版图,谁都欲壑难填,盟约在前,却谁都没胆子去担这个先动手的骂名……想制造事端便自己制造去不好么?牵连无辜做什么……和亲,和亲……和的是哪门子不要脸的亲!”
从寂然低语到咬牙切齿,杨律一边听着,心头的情绪也跟着百转千回。
“你这话……”
他深深蹙眉,许久方一摇头,低语道:“我倒是不怎么敢听了。”
这番话里头虽未言明什么,但却已经把她想泄露的都泄露出去了。
谢冉听到他这句话,心里的紧张稍稍散去些许。
她手掌搭在案上渐渐成拳,许久,忽然道:“我从小到大,心心念念都是保家卫国,为你们杨家的天下守土安民。”
杨律一错不错的盯着她几无表情的侧脸,目光深邃而充满探究。
跟着,只听她缓缓道:“可是蕤蕤走了之后,我突然就不明白了。”
声音到了后来,已经渐渐没了尾音。
从温王府离开之后,她回到乌衣巷直接去了谢府,只是入门却未曾往内院进,在前堂等了一会儿,下人便将谢执请了过来。
“二姐。”
“嗯,”她应了一声,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挥手遣退了侍婢,这才不急不缓道:“我刚问了魏昶两句,府中你安排的很好,北边的事力求在结束之前都别让阿娘知道,免得老人家跟着白操一份心。”
她语气平常,边说,还一边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搁放之际正好逢上谢执那个还来不及收回的诧异目光。
见此,谢冉垂眸一笑。
这话里透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真意,谢执之前并不知道谢冉对此番北境之事的真相究竟知道几分,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谢冉竟然会宽纵他也了解这些。
见了她那一笑,谢执方才回过神来,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是,我都明白。”
谢冉看着这个弟弟,忽然觉得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无力。
最后,她还是叹了一声,道:“你呀,以后在我面前也少装样子吧。从小到大那么多主意,用在外人身上就罢了,还往你姐身上使,那就是找打了。”
谢执低着眉,看着是十分乖巧的模样,闻言一笑,“我不敢。”他抬眼看向谢冉,眼里流露出一抹许久不见的少年态度,出口竟也有两分撒娇意味:“何时惹了祸,还指望姐姐救命呢。”
谢冉白了他一眼,心里到底放不下,犹豫了一番,想着还是说了句:“总归,凡事你想好了,走哪条路别人不能为你决定,可是这个走法,我还是有资格管教的。”
她看着谢执,一字一句道:“你要给我走稳当了、走正直了、走平安了。”
谢执又是一拜,言辞里说不出的尊敬:“小弟谨遵姐姐教训。”
这一日晚上,闻玄又是将近子时方才回来。回寝殿一看,谢冉竟还在书室里看书,瞧那模样静好的紧,倒是毫无困意。
他沐浴回来,见她还在原地没动,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走过去在一旁的玉榻上一歪,目光都锁在她身上。一时随口扯了几句闲话,她也接得顺当,他想了想,忽而笑道:“这几日你倒是安生得紧,”
顿了顿,才问:“真的一句都不说问问?”
至于问什么,自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谢冉仍旧是头都没抬的安静模样,淡淡说了句:“问什么,问北境何时开打?”
说着,她似乎还真想了想,接着便问了句:“我猜南北之间也就是前后脚罢——应该北境会早一点。你在拿捏高泣回返、蒙阳起兵的时间?”
闻玄默了半晌,走过去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谢冉抬头有些无奈的看向他。
“同南诏已经算是撕破脸了,这个时候战事一触即发,两方都是有所准备的,蒙阳本来是占不着便宜的。”
她点点头:“嗯,所以你要让北方的战事先起来,这才能给足了南诏出兵的胆量。”说着,她忽然一笑:“这……原来就是慕容定打的主意罢?”
闻玄倒也没反驳。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一笑,分明没什么傲气,却只有春风之色:“我费心竭力,就是要占这一个物议上的好处,民心要先收起来,才能在来日开战时不至于后方起火,内忧具起。”
谢冉想了想,还是决定道出心里的疑惑。
“其实我现在真有点想不明白了。”
她往后靠了靠身子,疑惑道:“你说远交近攻罢,南诏与燕国倒是离得够远,可这么远的狼狈,如何凑到一块儿为奸呢?……真的不是我们草木皆兵,自己做的妄想吗?”
闻玄摇了下头,只说:“我有猜测,但还不能确定,以后再说罢。”
谢冉一挑眉,正想着要不要激他两句,却又随着听他说道:“总归你记着,不管狼狈究竟通没通过气、是不是主动的为奸,至少洞察时局,都想借彼此之力合纵大乂这是一定的。”
她摊摊手:“这我没异议。……就是想一想,你除了自己的事儿,对待别的倒都是杀伐果断,艺高胆大……”说着,眸光一眯,看着他就带了些打趣。
闻玄却作不懂:“怎么说?”
“怎么说?还用我说么?”她说着,托腮一叹:“闻上将啊,你这几个月来的这种种所为,就算今天我站在北极殿揭了你的老底儿,恐怕正常人都会坚定不移的相信你是个大乂杨氏的反叛。是以在迷惑敌国的立场上作想,几乎就没什么害处。……自然了,若是我连你落地时原该姓什么、叫什么的这个底儿一起掀了,那便更有说服力了。”
闻玄倒像听出了兴致,她话一落地,接着便见他十分诚恳的点了点头凑上来,好奇道:“可不是。那我就要问了,嗽玉郡主,您怎么就这么信我不是王朝的反叛呢?”
眼看气氛又要往不对劲儿方向发展,她黑着脸推了他一把。
“少来。”起身往内室走去,她哼笑道:“我妹妹还在外头受苦受难呢,你当我真有跟你打情骂俏的兴致?”
那头刚绕过屏风走至床前,她便被人从身后生生遏制住了脚步。
闻玄掐着她那把小腰,矮了矮身子将下巴垫在她肩头:“我是觉得,你胆子真的挺大的。”顿了顿,他忽然叹了口气,垂首在她颈窝中埋了埋,低低的声音随着传进她耳朵里:“后头的局势会越来越复杂,可你——”
“冉冉,我说我能掌控得了又一场的齐鸣之战,你就真的半点怀疑都没有吗?”
谢冉一愣,后知后觉的终于明白了他这话的走向。
他还在说:“两越、秦魏这些老对手虽然没了,但一个燕国,够我折进去半生心血去对付,更不提如今国力如此……即便这样,你也愿笃信我那一句话吗?”
谢冉没有立马回答他。
她思忖了许久,不客气的掰开了他紧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回身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了半天,忽然拉起他的手后退了两步,跟着两人双双坐在床榻上。
闻玄还有些发懵时,她歪着头缓缓靠在他肩上,启口竟然问了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打以少胜多的仗吗?”
他一动,这个问题他老早以前就想过,却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问出来。正待他想开口时,谢冉却似来了兴致一样,抬头看着他问了句:“你为什么喜欢?”
闻玄摇了下头。
“我不喜欢。”他说,“我没办法。”
谢冉又靠了回去,默然片刻,她说:“我有办法,可是我喜欢。”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安静的听着她的话。
她说:“我喜欢用最少的牺牲去获得最大的利益,即便这意味着那些牺牲将会无比惨烈,但只要能保住更多人的团圆,我就觉得值得。”
“许多人觉得是痴人说梦、自不量力的事,可往往结局都不是一定的。”
“如今国中财力空虚,燕国国力强盛,南诏占尽物议优势,西晋……”说到这儿,她微一停顿的同时,感觉到闻玄的手指也在自己背上短促的停了一下。
谢冉全作未觉,启口直接遮了过去:“单单这么看去,合纵并起,大乂确是极少胜算。”
“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下取胜,才能付出最小的代价。”
片刻,闻玄轻声一笑,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头一回这么想……”
谢冉也笑,轻轻浅浅的,眼里却默默添进去一抹悲伤。
不多时,她又道:“那年齐鸣之战时,我手下只留两万人,剩下的都调给独孤诚堵海防的缺儿了。不是因为我自负,而是因为我不妄自菲薄。最后我赢了霍其琛的八万人,而东境也因为我那三万援军得了平安。”
“可是想想我当初的行止,放在任何一人眼里,应该都会骂我自不量力、疯癫无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胸有成竹。”
他便笑问:“你是想说,如今你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我?”
谢冉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没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这样道:“我想说,饶是我自己胸有成竹,可当初局势,若非战情紧急一日三变,事急从权可以先斩后奏,那么我这个做法一报上去,父亲那里就过不去。那时会怎样呢?……我领着五万人倒是可以一样守好我的南境,可东境可能就要坚持不住了。”
正因如此,她才一向喜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
她坐直了身子,转身与他对视。
“所以很多事,不能因为看似无稽之谈便就此否定。我自己时常被质疑,可质疑我的人却不知道,他们的质疑在我这才是无稽之谈。”
“我不会因为这件事难以做到便否定它成功的可能性,更何况做此事的人是你。”
闻玄眼中情绪难辨,半晌,他捧起她的脸,淡笑中问道:“那要是换了别人呢?”
谢冉没回答这句。
她拉下闻玄的手双手捧在着,声音低低的,却很坚定:“我擅自拿了这座不属于我的江山做赌注、赌上我一辈子的忠义赤诚——我不做质疑你的人,我希望来日我能与你携手,为江山赢一个清平盛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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