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小说>修真小说>乌衣巷>第十七章·不得归(二)
  “父亲不放心,遣我过来看您。”

  帐中惊诧的氛围稍稍散去,闻呇这样说着,走上去递给谢冉一封书信:“这是父亲给您的信。”

  在没打开那封信之前,谢冉以为其中不外乎是些安慰之言罢了,纵然万里传书,自有温情深切,但天涯此时,一封冰凉书信,也总显得单薄无益。

  可待将那张两面空白的素笺来回翻看一遍之后,她先是惊怔在那儿,默然许久,忽然就紧紧攥着这封无字书哭了出来。

  ——一片伤心话不成。

  他明白,此时此刻,所有辞句都是苍白。

  而在她自己都以为南北两地,他再神通也无法宽慰自己伤痛之心时,他却以这一封无字书,温柔的打破了她的桎梏。

  悲肠百结,落笔不沾点墨,这是她的悲伤,亦是他同感于心的情肠。

  纵使万里之隔,但有两心相通,共鸣此夜。

  看到她哭出来,闻呇先是一惊,正有些慌乱之际,抬眼却看到青丘蓦然舒却一口气般的态度,须臾,方有恍悟。

  想来,自谢公病逝的消息传来,这恐怕还是她第一次哭出来。

  青丘默默的将闻呇带出营帐,留给谢冉一方天地自去悲伤,只是与之前那一天一夜紧闭似的情况不同的是,这一回青丘知道,等谢冉再走出营帐时,大军将士所看到的,会是一个比过去更加坚强的领南大将军。

  谢冉是在第二天午后踏出营帐的。给诸将官训过了话,表明自己死守南境不会离去的决心,安抚了一方士气之后,她方才腾出时间来跟闻呇说一说话。

  是夜,青丘站在那儿远远的看着谢冉与闻呇信步在土丘之上的背影,心头翻来覆去的思量了许多事。忽而一阵凉风掠过,她打了个哆嗦,不多时,身边便缓缓走来一人。

  “偶尔我还是会质疑——”

  杨律负手站在青丘身边,目光与她一致的落在那两道身影上,缓缓说道:“她嫁给闻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像这样荒谬的关系,恐怕天地之间也唯有她能安之若素了。”奇快妏敩

  暗色之中,青丘不易察觉的一皱眉,顿了顿,浅笑一声:“是啊,唯有她能安之若素……这不正是说明,她嫁对了人吗?”

  杨律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青丘一笑,别开了目光。

  半晌,他道:“闻上将很好,论权术人材,确实当世少有。只是配嗽玉……”停顿片刻,他落寞一笑,道:“青丘,你应该明白我这点替她委屈的心思。”

  明白?青丘很想问问,凭什么自己就应该明白。

  自己又应该明白什么。

  “替她委屈?”她挑了挑眉,哼笑道:“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为自己委屈的。”

  杨律微一蹙眉。

  没有等到他的答话,青丘佯作疑惑,歪着头看向他问:“你不委屈吗?”

  杨律神色间恢复了平和,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抗拒,总归还是不曾言语。

  青丘蓦然一叹。

  她缓缓道:“这么多年朝夕相候,你为她殚精竭虑,关怀备至,可到最后她却嫁了别人——还是个寒门之子,还是一场那样荒谬的嫁娶,温殿,你其实最是该觉得委屈的。”

  这番话,她说得很平缓,细听之下,却是不曾表露出半点个人情绪,杨律这样听着,辨了一辨,却仍是不能确定她是站在怎样的角度说出的这番话。

  “呵……”片刻,他微微苦笑,道:“到底也不是她求着我倾付这些光阴与心思的,这些年,三番两次劝我离开战场的是她,劝我回京成家立室过太平日子的也是她,只是我自己不死心罢了,哪里怪得了她……”

  “……她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这倒是实话。

  可就是这样的实话——他明明说得出来,却偏偏半点不明白,青丘这样听着,实是拿出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将那一肚子的质问与愤怒尽数抛将出来。

  她只是重复般的低喃了一句:“不怪她啊……”跟着转头看向他,诚恳的问:“那,殿下心里怪谁?”

  “怪谁?”杨律似乎认真想了想,最后低低吐出一口气,不知带着怎样的情绪道:“……怪我自己罢。”

  “长这么大,你还是头一回来南境罢?”

  两人信步丘上,谢冉情绪稍稍有了些开化,言谈间也轻松许多。闻呇闻言说道:“往日经过的最南端也就是金陵了。……说来,当初还在汉嘉时,听说父亲娶了位领南大将军给我做娘亲,我就一直惦记着有朝一日要来娘亲为之战斗的土地上看一看。”

  少年眸中带笑,清浅而温暖,她看在眼里,心头很是舒解。

  “比起西、北两境,南境的民风要淳朴许多。”谢冉放眼一望,顿了顿,却是道:“越是这样,其实仗就越不好打。”

  闻呇本以为她指的是民心稳定方才不好攻克,可话没出口,联系着她的前言细想一番,却是有了旁的顿悟:“……不忍心?”

  谢冉看了他一眼,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多少人能忍心打破这样的安居乐业呢?

  “阿娘……”沉默片刻之后,闻呇忽然开口,试探道:“您真的……不回陈郡送一送外祖吗?”

  谢冉微微一挑眉,问道:“你爹都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你还敢来我这儿找骂?”

  闻呇一怔,实在有些惊讶于父母之间的灵犀,须臾过后方才道:“……就是觉得,如若今天是我与您易地而处,”他摇了摇头:“我绝对不会忍心不回去。”

  她问:“觉得我冷血、不孝?”

  闻呇却是摇头。

  他道:“我知您留在这儿的理由,是以方才觉得自己还远不成材。”

  话音落地,谢冉却是眉目一舒,依稀涌上了些欣慰态度。

  她回身与他对面而立,满意的点点头,道:“能这样想,就注定我儿子以后会是大才。”

  闻呇却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两人又走了一段,她想起来便问道:“能在这儿呆几天?”

  闻呇淡淡一笑:“南境风土养人,我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少年转头看着她问:“留下来陪阿娘可好?”

  谢冉微微一挑眉。

  “他这回倒是舍得了?”

  之前自己说要带儿子来南境历练,最后儿子他爹也没答应,倒是没曾想,这一回将人派过来之后,他倒是大方了许多。

  闻呇神秘一笑,却是说:“爹爹最舍不得您。”

  少年眨了眨眼,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样对她轻声道:“我看得出来的。”

  谢冉一怔,回过神来,垂眸笑了。

  片刻后,却听闻呇又不大确定的说道:“就是不知道我在这儿陪着阿娘,够不够格能让阿娘心中宽慰些许。”

  乍一听像是自嘲的话,可此刻心思最是敏感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这话里隐藏的担心。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未必够格。

  谢冉皱了皱眉,站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从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开始,我就是拿你当家人待的。……你……”

  她忽然刹住了将要出口的话,顿了顿,才说:“你舅舅——我长兄,”

  闻呇心头一动:“……明威侯?”

  她点点头:“他曾经就说,我这点拿出去说,很多人都不会相信的。”

  说着,她双手用力按住少年的双肩,一字一字道:“呇儿,你得相信。别去管咱俩年纪上的差别,你要相信在我眼里,是真的一直在拿你当儿子对待的。你在我这儿的分量,就是至亲骨肉。从来都没有不够格这一说。”

  他自是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竟让她如此上心,怔了片刻之后,少年忽然涌上一股羞赧之意,感念之外,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见过您是怎么待弟妹的,我相信年纪之上是最不成问题的。”这样说着,他却有些疑惑:“只是偶尔想起,我总是很好奇。”

  她淡淡一笑,问道:“好奇什么?”

  “您这样的性子……”他组织了一番措辞,最后道:“您认我为家人,便能立时拿我当家人待,这样的性情……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谢冉心头一动。

  是怎么养成的啊……

  过去她还真是三省吾身,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那种别人还在学堂里跟着老师读毛诗的年纪里,我便喜欢读兵法纵横。后来稍稍大一点,便爱强扯着哥哥、父亲带我上战场了。”

  回忆起那些模糊于岁月里的时光,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候的种种心绪,层层情感。

  “在黄口小儿纯白无暇的年纪里,我就已经见过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血腥了。……你长在汉嘉,从小也应当时常看见游勇流民,当一个人看多了那样的场面之后,等待他的便只有三条路——一则封闭麻木,置之不理;或者被拉进血腥里,只有用暴力人头才能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再者……”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对他说:“你会学会珍惜。”

  “你比多数人都更加透彻的明白生死无常、寿数有限的道理,故此,你便不会愿意将任何一瞬间的光阴投掷于让自己难过的事情上。……像我们这样的人,因为见证过太多的苦痛别离,无数次的感同身受,方才更加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

  闻呇全神贯注的听着她的每一个字,罗预间思绪万千。

  她说:“……当你爹第一次告诉我他有一个同我弟妹一般大的儿子时,我并不是一点也不生气的。可是他当年救你,做的是善事,我也没什么不赞同的。这样一想,纵使他瞒我,也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毕竟他是我认定了要过一辈子的人。而你,是他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孩子,认了这个事实,我又怎么会待你不好呢?”

  闻呇沉默了好久——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如鲠在喉,却揣度了几番的言辞都未曾找出一句合适的、能够表达出自己此刻所想的话来。

  “我希望有朝一日……您说的这些,我能身临其境。”他郑重的看着谢冉,目光中包含着拳拳敬爱:“在这之前……有您这样一位娘亲,是我此生大幸。”

  她闻言心间一触,笑了笑,转身遥遥望向北方。

  “我有父母如斯,亦是我此生大幸……”

  衣摆一掀,她跪下来,冲着陈郡故里方向,遥遥拜了三拜。闻呇在她身边,亦随之一番大礼遥祭。

  “当年我十三岁投军入帐时,你外祖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今日遥祭,我借花献佛,也将这番话转送与你。”

  少年目光眨也不眨的望着她,就听她徐徐说道:“这条路——征战奔波,杀人卫国的路,不好走——不管是对将军还是对兵卒。生死顷刻,刀光血影,阔别家乡,远离亲人。一步一路,都是用人命与孤寂铺出来的,而这却甚至都不是这条路中最难的部分。最难的是,家永远在国之后,而有朝一日,待你真的不必再打再杀时,过往梦寐以求的平静,却又会成为一切躁动难过的本源。”

  昔年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父亲说:“——有朝一日,你若不幸遇到这样的局面,艰难痛苦之中,你一定要记得,记得你刀剑铁马之下,为那些百姓城邦护佑出的安乐太平。你要记得,这一路问心无愧,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她踌躇满志,意气昂扬的对父亲道:“爹爹放心!女儿永世不忘!”

  如今,她站在自己的驻地本营之上,将过往父亲教导自己的话,一句一句的教导给自己的孩子。

  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言尽处,默然泪流。

  “爹爹……女儿都记着呢……”

  翌日一早,青丘私下里将闻呇叫到一边,“既然你来了,我便走了。”

  乍一听这话,闻呇一愣,没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青丘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在这儿……或许会忍不住让她知道一些她如今还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此一来,恐将坏事。”说着,她微微有些哽咽,沉吟片刻后,方才继续道:“原本我乍听大人仙逝的消息,我还不知该怎么做,幸好上将将你派过来了,正好给了我一个解脱于此的机会。”

  闻呇眉头微锁,犹豫半晌,问道:“……是,什么事?”

  顿了顿,他又追问道:“我能知道吗?”

  青丘无奈而悲伤的摇了摇头。

  幸而闻呇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了看谢冉所在的方向,忧虑道:“可是青丘姐,你与阿娘的感情摆在这儿,你这个时候离开,岂非更让人生疑?也让她生疑?”

  不料,青丘却不以为然:“她来不及生疑的。”

  那头,谢冉佩剑正走出帐营,青丘沉沉的看着她,启口轻声道:“她自己无法脱身,恨不得有个身边亲近之人能回到陈郡去,替她在大人灵前多磕几个头,也能陪在夫人身边多多尽孝……”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十七章·不得归(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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