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倒是极简单的事，无非是躺在这儿的少年就是自己平白多出来的那个大儿子这一件，可再联想起闻呇出现的方式，以及他这惊天一睡的同时为他爹带过来的那份‘见面礼’，这事情便是怎么看怎么诡异了。
“他说……他有事要办，跟着就在城门口与队伍分开了，一个侍卫都没带，孤身一人，一去大半天……”谢冉摸着下巴来回踱了几步，说话脚步一定，回首看着闻玄道：“跟着就带回来了一颗面目前非的人头？”
闻玄现在满脸的不高兴，谢冉丝毫不怀疑，如若此刻闻呇是醒着的，窗格底下的那柄鸡毛掸子就不能再稳稳当当插在白瓷瓶里了。眼下听了她的话，他只重重‘哼’了一声，抱臂在窗边一站，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谢冉心里有些好笑，看了闻呇一眼，隐隐觉得家里往后的日子会越发有意思。
坐到床边给大儿子掖了掖被角，谢冉这才细细的打量起这个同自家弟弟一般大的少年。五官清晰，不动声色的透露着风采漂亮，眼底挂着两道乌青，却是瑕不掩瑜。光是这么看着，那般出挑气度，倒有些像是闻玄的亲生儿子。
“这孩子……”谢冉啧啧两声，带出一腔有意的怀疑，眼珠子溜溜一转，朝他挑眉道：“真不是你亲生的？”
闻玄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呵，我倒真有这能耐！”
谢冉垂首一笑，想着他当年也是有意思，明明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差，救人一命罢了，倒也真好意思觍着脸让人家给他做儿子，这便宜占得也是独树一帜了。
这样想着，她不由的摇头发笑，看着少年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喟然道：“现在看出来你这父亲做得不负责任了罢？要是见不着这把长命锁，直是连儿子都认不出来，至于这孩子什么性情品性、这十五年又是如何长大的，就更不必问你了！”
说着，她也起了顽心，伸出一根手指在少年白皙粉嫩的小脸蛋上来回戳了好些下，鞠一把疼惜之音道：“乖乖……累成这样儿，戳都戳不醒，真是心疼死阿娘了！”
闻玄在那头听着她说话，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回过头连连道：“我的乖乖，你别腻歪我了，他又没缺胳膊断腿，不过是杀个人困过去了，至于你这么心疼？”
谢冉哼了一声，眼神儿一飞，责难道：“也就你不心疼，还好意思做人家爹呢！”
闻言，闻玄随口就是一‘嗤’。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投军两年多了，寒微行伍，刀里来火里去也不见我爹托梦心疼我一下。再说他娘你十五岁时，临危受命，五千对五万的同霍其琛死磕，伤没少受吧？他怎么了？他今日杀个人还得睡一觉来补，我没直接上家法就不错了！”
这回换得谢冉一怔。
他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话，却是唤起了她今夜到紫宸见他的来意——原就是因着婆母的那番话，方才激起了她浓浓的怜爱之情，想着他未发迹时的那些苦日子，她满腔心疼之意聚而难散。如今再听他自己将过去的艰苦不当回事的随口道出，那份心情仿佛又在瞬间沉重了百倍。
是啊，他十五岁那年，在做什么呢？
——对战两越，五十铁骑救主于危难，冒雪奇袭，枭首汲述，大退敌军。
蓦然间，她想起当初云府之事时，母亲对他称赞有加，而自己那时候听着母亲将他的赫赫功绩娓娓道来，心里还有诸多不服，一桩一件都要与他相提并论。听到他救主帅、退敌军，她就想自己危受命、战南诏，他退敌五十里，她就又拿一个退敌百里来比，如今想想，委实荒谬不自量。
自己只比过两人十五岁时的种种功绩，却从未相较过五岁时的云泥之别。
她沉湎于自己的心疼之中，闻玄却未曾发觉。他走过来，蹙眉之间，目光落在闻呇脸上，继续道：“他呀……从他记事起他爹便已经混出名堂了，这小子除了出生时那一劫之外，可以说是没过过苦日子的，还要我怎么心疼？拿他当女孩儿似的娇养吗？别说他了，恐怕连你都没有过那待遇。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我闻玄的儿子，不做英雄做狗熊吗？”
他生性内敛，这样的话说得也是云淡风轻，谢冉一字字的听着，到最后站起身来，缓然一笑。
她倾身凑过去，赖靠在他身上，缓缓道：“那你要这么说的话……等过些日子我回南诏，直接把儿子带过去可好？大帐里一扔，也不提他姓甚名谁何家子，平日里我也就拿他当平头小兵待，一视同仁不吃小灶，彻头彻尾的磨炼他几年，到时候功成名就，便给我的紫宸上将带回来一位顶天立地的磊落世子，如何？”
闻玄听罢，虽还有意板着脸孔，可眼中却渗漏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还世子呢……”他轻哼了一声，在谢冉鼻尖上刮了一下，转头看着闻呇，“他杀的是谁还不知道呢，该扬还是该惩、是立世子还是废儿子，这会儿谁说了都不算！”
谢冉垂眸微一思忖。
“总不会是什么不该杀的人。”她与他对视一眼，目中饶有深意，“不然他倒是敢直接奔着紫宸府来。”
闻玄目光一深。
“这京畿内外千里之地，有人该死，我竟不知。”
谢冉垂眸深思，半晌未语。
“……启禀上将！”
一阵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之后，外头响起了沈傲的声音。
见此，谢冉道：“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闻玄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沈傲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当即抱拳禀道：“上将，紫宸使适才来报，应天侯府有异动。”wWw.qikuaiwx.Com
闻言，闻玄步下阶台的脚步微微一顿，蹙眉道：“独孤贺？”
沈傲点头。
南越亡国之君，自来拜金陵之后，受封应天侯，居于京华之中的那个八岁孩子？
难道，闻呇杀的那个人，与此事有关？
闻玄这样想着，一边示意他接着说，沈傲禀道：“半个时辰前有一男子漏夜潜入应天侯府，逗留不消一刻便行离去，我们的人暗自尾随，发现其就光明正大的落脚客栈之中。那人处事十分小心，在除下面罩之后立刻便敷上了人皮假面。不过好在小子们技高一筹，在那交错的瞬间捕捉到了一眼真容。”
“认出来了？”
沈傲颔首：“经辨识，那人就是独孤爻心腹，前南越兵部尚书，许垚。”
闻玄眉目一动。
应天侯府内外有紫宸虎贲两府的眼线不足为奇，这等事，大乂不会自己张扬，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在这等情况下，许垚那样的身份还能冒险入府，那就说明今夜此事绝对不小。
略一思忖，闻玄负手一笑，道：“南越亡国，许氏残族追随独孤爻一脉遁逃，安西将军郗惔领追捕之命，至今不得其踪，未曾想许垚竟如此洞悉灯下黑的道理，竟然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祟，随随便便入我京畿了。”他眸中闪过一道淡淡冷光，轻声一叹：“看来叔旗这十军棍还是罚轻了。”
沈傲闻言一凛。
之前他去给巴蜀回信，等听到门前当值的紫宸卫玩忽职守，连宋叔旗都跟着罚了十军棍的消息时，这边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而如今，听着主公此言，摆明了是有重责之意，他虽为同袍于心不忍，却也不敢妄自求情，一来紫宸卫职责有失，宋叔旗确然罪责难逃；二来，跟了闻玄这些年，没人比他更明白自家主公出口无悔的性情了。
闻玄顿了顿，问道：“此刻那边如何？”
沈傲回神，连忙道：“我已加派人手监视起来了，许垚一举一动尽在控制之中。”
闻玄点了点头。沈傲想了想，说道：“上将，今夜那携头颅上门的少年……”
沈傲本想说这两件事之间应当有所关联，可话没说完，就被闻玄淡淡的两个字截断了：“闻呇。”
沈傲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闻玄看了他一眼，好心的又解释了三个字：“我儿子。”
沈傲脸色大变。
“……他！那，那个少年就是……？”
闻玄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很不乐意提那个糟心的小子，随即话锋一转就问：“你是觉得那颗面目前非的头颅之主，也是个南越人？”
沈傲连忙回神，点点头：“这应该是最大的可能。”
闻玄不置可否。
片刻，他问：“出了这种事，虎贲府有什么动静？”
他话音才一落地，便有一紫宸卫穿庭而入，近前禀道：“启禀上将，虎贲府陆兰庭大人登门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
闻玄眉目一挑，直接道：“直接请过来。”
“诺！”
片刻后，陆兰庭裹挟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的走入偏堂，虽是面上不显，但闻玄打眼一看还是当时便知他此间心头急意。
他迎过去，面上淡笑，有意道：“陆兄，来得未免太慢了。”
陆兰庭一听，面露了然之色，略一点头，道：“看来不归林之事上将已经知道了。”
他这么随口一说，闻玄却微微一愣，情绪闪过虽然极短，但凭陆兰庭的眼力，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回倒是他有些意外了，蹙眉道：“怎么，难道上将指的并非不归林断颅男尸之事？”
心里一上一下的跳跃了一回，听到他话里‘断颅男尸’四个字，闻玄不由微一挑眉。
他垂首一笑，略一摇头，道：“还真不是。不过说来也巧，陆兄若是欲寻断颅，我这儿倒正是有一颗现成的，只是面目全非，一时恐难辨认身份。”
陆兰庭一听，眼中微微一亮，道：“这不难。”
他道：“如若紫宸府的断颅正与我虎贲府寻获的男尸相吻合……那这人的身份，陆某现在就可以直接告诉上将。”
就在闻玄与陆兰庭在偏堂中研究那颗人头的时候，谢冉在闻呇床边坐着，脑子里也在一遍遍的猜测着今夜之事背后隐藏的真相。奈何手头线索实在是不多，她捋了半天却也没得到什么结果。
蓦然间，她的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少年脖子上的那根红绳之上，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长命锁已经再一次被扥了出来。
手指划过带着余温的银器，谢冉缓缓的摩挲着手中这把精致的小锁，半晌，心头却涌起了一些反常之感。
“……饿……咳，咳咳……我饿……”
睡梦中的少年兀然发声，惊动了沉思之中的女子。谢冉一悚，反应过来时听着少年口中翻来覆去嘟囔的那几句话，忍俊不禁之下，什么心思也都散了。
“饿？”少年尚未苏醒，谢冉听着好笑，看了眼矮案上备着的一海温水，半是自语道：“好家伙，倒是个与众不同的，难为我守着一海候了这大半个时辰了！”
说话间，她起身走到外堂，朝外唤了一声：“来人！”
侍女闻声走进来，拜道：“郡主有何吩咐？”
谢冉一边思量一边道：“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清淡的吃食，最好是汤面粥水之类的，挑些好的赶紧热了送过来。”
侍女应道：“诺！”
吩咐完了这头，谢冉拂了拂衣袂，转身刚要走回去，一抬眼，却看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年此间已半支着身子醒转了。
“呦呵！……醒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内室走去，走到跟前时，少年正好灌完了一肚子白水，刚刚将器盏放下。谢冉往其中打量了一眼，笑道：“还自己喝上了，迷迷瞪瞪的嚷嚷了半天的饿，我还当你不渴呢！……呵，真行，一滴都没剩下！”
她边说边又够过一边的茶壶添了半海，转而一抬眸便对上了少年那双漂亮的星眸，那一瞬间，嗽玉郡主心头百感交集。
啊……！这就是当娘的感觉啊！
然而少年迷迷茫茫的一句话，兀然间便打破了谢冉母慈子孝的畅想。
闻呇纯粹是给饿醒的，此间脑子跟不上腹欲，呆滞的四下望了一圈儿，痴痴的问：“你谁？这哪？我……咋了？”
谢冉差点没呛着。
她面露不解，问道：“大晚上抱着颗头颅满大街跑，怎么闹了一圈儿，合着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哪来了？”
闻呇生锈的脑子随着她的话动了动，半晌之后，发出长长的一个音节。
“哦……这是爹爹的紫宸府。”
听着这句话，谢冉满意的一点头。
闻呇又问：“那你是……”
谢冉一挑眉，清了清嗓子，莫名还有点紧张：“我……”
话没说完，闻呇却福至心灵的试探了一句：“……阿娘？”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六十章·世子（六）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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