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冉抛下那一番官话便匆匆而去之后,杨衍再与诸卿说什么,便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那几个朝臣估计也是觉出来了,未免碍了圣上的眼再被迁怒,三言两语间便都识趣的告退而去了。可是即便眼前彻底的清静了下来,他也依旧是干什么都不得章法,一副奏疏在眼前摆了快一个时辰了,端砚里的墨都要干了,他却还是只顾杵在那儿发愣,一笔的批阅都没落下。奇快妏敩
与过去不同,这一次的心神不属,却并非单单为着谢冉。
擢升萧然的旨意下出去的当时,杨衍便对自己将要面对场面有了一定的准备。当年落花台宫筵,谢鸣死于萧妃的鸩酒之下,莫说谢氏与萧氏,单论杨衍自己,心里也早将整个兰陵萧氏恨透了。他心里这份恨意,就连彼时宠冠后宫的萧妃自戕谢罪也难以磨灭分毫,更不提谢家人自己了。下这道旨,即便秉承着放纵是为了更好除去的准则,他也觉得自己对不起谢鸣,心中那份愧疚更在早先见到谢冉时大肆喷薄而出,难以控制。
可没有别的办法,这道旨意他必须要下,至于个中理由,他甚至不能跟谢冉解释。
“……陛下,”
方迟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小心翼翼的响起,虽然轻如鸿毛,却仍让处于深思中的人兀然一惊。
杨衍回过神来,缓缓的朝方迟看过去,方迟躬身禀道:“启禀陛下,兰陵娘子求见。”
听到那四个字,杨衍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蹙。
最后,他还是点了下头。
方迟会意而出,不多时,萧雪雎便亲自提着副紫檀木食盒走了进来。
女子只有十六七的年纪,粉黛薄施,颇有出水之意,蛾眉宛转,也当是楚楚动人,可是这样的女子,在尚美成风的大乂、在杨衍网罗天下美色的后宫,并不算多稀罕。
论天香不及皇后,论仪度不及夫人,论姝艳不及贵妃,论姿韵不及宓妃,论亮烈,更不及凌楉。
可杨衍却有一点满意——从容貌到性情,她没有一点像她姐姐。
萧雪雎殿前下拜,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杨衍拂了拂衣衫,随口一句,待她起身,问了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他言谈中少见情绪,可只看他冷漠疏离的脸色,萧雪雎也知道他如今的心情绝称不上好。
垂眸温婉含笑,她道:“臣妾午后去皇太后宫中请安,听说皇上午膳时胃口不佳,便回去备了砂锅炖鹿筋前来奉上。”说话间,她过去将东西奉上,从旁劝道:“陛下好歹用些,否则伤了龙体如何是好。”
杨衍看了眼她端着碗盏的手,却无接过来的意思,挑了挑下巴淡淡道:“放那儿罢。”
萧雪雎暗自一忖,便没有再说话,将碗盏放下便又退了回去。
她不说跪安,杨衍也不说让她下去,殿中由是好一番清寂。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首试探道:“陛下今日似乎不开心?”
杨衍眉目一挑,只问:“有什么十分值得开心之事么?”
“臣妾惶恐,只是听闻嗽玉郡主今日病愈入宫,想来陛下得见郡主,应当是会高兴的。”
皇帝宠爱郡主的事,说起来天下皆知,而谢冉今日进宫,自然更不是什么秘密。萧雪雎这话分明没什么冒犯,可杨衍却问:“怎么,你时常这样揣测朕的心意吗?”
萧雪雎倒也镇定,垂首回道:“臣妾只敢揣度夫君的心思,却不敢揣度北极殿中的圣意。”
半晌,杨衍淡淡一声哼笑。
“朕一向觉得你聪明,你这个答案也的确聪明。”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眸光微眯,似乎就看到了那个自十四岁起便陪伴在自己身旁,也曾携手度过九年时光的女子。
他说:“然而你姐姐当年,又何尝揣度过北极殿中的圣意。”
这句话,他用的是反问的遣词,却并非疑问的语气。
萧雪雎立时跪地。
“皇后殿下赐予臣妾的《十二时辰颂》,臣妾一早一晚,一日两遍的抄录着,不敢怠慢,亦不敢枉顾皇后殿下体恤之心。”她说着,抬起头朝他望去,目光中噙着一重重真挚:“臣妾此心,只愿陛下永岁长安,与天无极。至于陛下天心何在,臣妾不敢强求。”
对此,杨衍未置一词。
他也不信如今还有敢在他眼皮底下再去做萧尽悠曾经做过的孽。他的担心所在,并不在这件事上。
而他也相信,萧雪雎很清楚自己内里真正所指是什么。
片刻后,他道:“朕喜欢聪明的女人,然而伴随着聪明的,往往就是不懂事。如若这二者不能两全,即便不聪明,一辈子安分守己不越雷池也就罢了。否则……朕并非哪一次都能从宽的,明白吗?”
萧雪雎又低了一分头,用力答道:“是,臣妾定当一世谨记,不敢或忘。”
将人遣退之后,清明殿再一次恢复了寂静,可杨衍心底却再也平静下去。
“方迟!”
外头守着的方迟闻声便立时走了进去,连连应道:“老奴在!”
杨衍起身,一边下殿一边说道:“摆驾望仙楼。”
“……诺!”手中拂尘一挥,方迟传驾的声音传出去,仿若惊了整个紫寰宫城:“摆驾望仙楼……”
清明殿门重重一阖,至于御案上的砂锅煨鹿筋,直到凉透结晶,也未曾被动过一勺。
望仙楼建在乾明八年的秋天,按理说当时逢上建紫宸府之事,国库中不少开销,远不是个大肆兴建楼殿的好时机。然而圣谕下来,谢公未曾说劝谏反对的话,满朝文武包括王修在内,便没有一人上奏反对。
——素衣染尽天香,玉酒添成国色。一自故溪疏隔。肠断长相忆。
楼名望仙,谁都知道,这座京华第一高楼建起,为的是纪念谁。
那年宫筵之后,落花台被封,到杨衍敕令修建望仙楼时,连谢弗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这座楼台建起来,往后便会代替落花台的效用,行筵宴之功。然而真等这座高楼建完之后,出乎众人的意料,这竟成了紫寰宫中与帝后大婚的朱雀台一般的禁地——杨衍虽未对此下过明谕,但自从那年后宫有位嫔御仗着圣宠闯入楼中,转眼便被下令杖毙的事出了之后,也就再没人敢想着踏入望仙楼的事了。而杨衍自己,一年中真正踏入此中的次数,也是数得过来的。
由是,当年声势浩大建起来的地方,到头来竟也真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听着不免有些怪异。然而对此,杨衍心里所想,却又是极简单的——全无望仙之心的人,又怎能容许其玷污这望仙楼呢?
这是一座极高的楼,站在那儿极目远眺,似乎能看到天之尽头。然而他想看到的人,上穷碧落,却再未见过一眼。
“玉酒……”
他喃出那两个字,带着满心的疲累重重阖上双眸,扶在阑干上的长指莫名收紧,恍惚间,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人……
改变杨衍命运的那件事,发生在宝象十六年的冬天。在那之前,他头上顶着继后嫡出之子的名头,受封向王,富贵风流,自在满京华。然而这样的日子,就结束在那个冬天,大都督西征凯旋,班师回朝的路上。
十六年冬,皇太子杨徵随舅父谢寒渡镇边班师,途中遇刺中毒,不治而薨。上甚悲,追谥贞裕太子,时追谥故皇后谢氏为嫕德皇后。朝野内外,一时,烽烟四起。
储君薨逝,君上大悲病重,一切都那样突如其来。原本风平浪静的国家霎时陷入臣动民惶的境地之中,原本皇太子文武通达,又一早聘下了舅父陈郡谢氏的嫡长女为妻,这皇位的继任本无第二种可能。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原该即位北极的那颗星,到底是陨落了。
当时尚是皇后的敬恭皇太后一心筹谋幼子杨彻登位,而病榻之上的圣意,却始终在四子杨衍与五子眠溪之间徘徊不定。朝臣世家各有拥戴,夺嫡之争,一时间便呈三足鼎立之势。
而那时候的向王殿下,却突然消沉下来,终日流连于贞裕太子灵前供奉,似乎外界喧天的纷扰全无一丝能入他的耳中。
这样的情况,最着急的便是一心要推其上位的谢公。可任其如何开解训导,这个几乎是一手被他教养长大的外甥却都全然不顾,仿若已入离境坐忘之境。
谢鸣闻讯而归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了。
杨衍至今都不知道,谢鸣在面对杨徵的死讯时,从头到尾,究竟有无掉过一滴眼泪——至少在他自己眼中,从未见谢鸣为此而悲伤过。
那日他照旧守在杨徵停灵大殿之中烧祭,谢鸣带着一身风霜走进来时,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一眼。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似乎终于意识到进来这人停留的时间过长了,杨衍方才带着些惑意抬头朝那人看去,这一看,他当时便有些愣住了。
他看到了谢鸣。当时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未见了,但是让他惊愣之处却并不在于他的到来,而是彼时谢鸣望着杨徵灵位时,眉眼间那副无悲无喜的神色。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四十七章·昔年旧事(四)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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