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出乎谢冉意料的是,宫人匆匆而来,传的并非圣旨,而是宣召定元王妃坤德宫觐见的懿旨。
“这到稀罕,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皇上竟没说什么,反倒是皇后殿下要见你?”
进宫路上,青丘对此事一度很是质疑,谢冉自接了旨到现在,也算缓应过来了,脑子清明不少,闻言只闭着眸子哼笑一声:“这一声‘兄长’来之不易,他且想多受用些时日呢,毕竟得空微服出来卖个惨也不容易么。皇后殿下就不一样了,知道我一向慑于她的淫威不敢反她,昨个那么大的事儿,她身为我这当事人的长姐,退一万步讲,总得有个姿态么。”
她这么一说,青丘明没明白另算,随即倒是利索的翻了个白眼儿,赞了她句:“恃宠而骄。”
谢冉哼笑一声:“不错,这四个字儿说的就是我。”
不多时到了坤德宫,果然场面同她所设想的出入不大。
谢弗自她进殿便挥手遣退了所有侍女宫人,自己个儿端坐在正席上,容色庄严。反观惹事的那个,却是一派天真烂漫,拿捏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态度,悠哉优哉。
“皇上都没问,您一大早巴巴的叫了我过来就为着此事?皇后殿下是为陆兰庭打抱不平,还是有心干政啊?”
等谢弗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质问起了昨夜她阻拦虎贲卫搜府之事时,谢冉一听,当即便如是笑说。
气得谢弗一掌下去排红了纤纤玉手。
“少废话,我叫你过来不是听你跟我贫嘴的!”她母仪天下,素来少有这样明着发火的时候,可见这回是动了大气了:“昨夜的刺客趁夜宴后宫防卫松懈之时,直冲着襄圣宫而去,你能不知这其中隐藏的利害?事到如今还不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谢冉挑眉耸肩。
“没有啊,这人世我且舍不得呢。”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说罢没待谢弗开口,她便收敛了眼底的那层玩笑之意,抬眸直定定的看着对面的长姐,缓缓说道:“倒是您阿姐,这会子倒会顾及襄圣宫的利害了?那刺客虽顶着个刺客的名头,可到底没做什么不可挽回之事,过去连投毒您都能宽纵,我以为陌生人在那孩子身边随便走一圈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呢。”
“你——!”
她这话里话外无非无非还是在置早前凌楉那事的气,谢弗听罢却是哑了半晌,到后来再开口,自己也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那你想怎么样?让我将此事宣扬开来,处置了凌楉?让姨父姨母两女皆损,到老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谢冉站在那儿,目光平静,对此不置可否。
半晌,她道:“后宫的事,您手掌翻覆,我能说什么?”
谢弗一听,气火愈发盛了。
可下一句,谢冉却道:“同样的,宫外的事,我能顾及到的,您也就别费心去管了。”
“谢冉——!你再给我说一遍?”
唉,谢冉心头叹了叹,也不知究竟是自己话说得太咄咄逼人,还是姐姐领会得实在太差。
她面上绷着的神色稍稍松下来些,不自觉的摇摇头,这才道:“阿姐,我今日过来既不是听您训话的,也不是想同您吵架。”
谢弗秀眉颦蹙。
“就比如凌楉之事,当时你有你的打算,便不想让我插手,而您亦要明白,有些事情我有我的打算,也是既不能同您解释,更不会让您插手的。”
她问:“我纵然任性,但处理正事还不至于糊涂,您能不能安心等着果子成熟,而别去关顾这个成熟的过程?”
青丘站在坤德宫外,却是没想到谢冉会出来得这样快。
看着她满脸的意料之外,谢冉也没多加解释,摇摇头,便饶有所指的道了句:“走吧,回乌衣巷。”
青丘一怔,跟着便点点头。
定元王府的车驾,从皇城而出,入得乌衣巷,最后却是停在了谢府高门之前。
里头一切皆已是早就安排好的。
谢冉进了家门,魏昶近前悄声回了句话,她脚下顿也未顿,便直冲着西北角紧挨着后墙的一处隐秘屋室中去了。屋外守卫着的都是她自己的心腹,乍一看去,倒真是密不透风的所在。
站在屋外的时候,她微微有些紧张,很是准备了一下,方才上前叩了三声,推门而入。
屋里唯有一人。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粗衣劲装,却掩不下一怀飞扬色彩。
即便是在如此境况之下。
谢冉看到这少年的顷刻,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暌违多时的容颜。
直到面前少年先行反应过来,后退一步,抱拳深深一拜,她才从飘荡的思绪中抽身而出。wWw.qikuaiwx.Com
那少年自报家门,拜的是一句:“小子霍尘里,拜见谢大将军。”
谢冉暗自换了一口气。
“不必多礼。”
她绕过少年,率先走至席间落座,抬眼看他仍是站在原地,只是面对之处却随着自己换了个方向,一时之间她倒不急着说话,又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方才淡笑着说道:“你跟你叔父长得倒是有些相像,就是……眉峰柔和,比他招人待见多了。”
没成想,这话一出,适才还端着副少年老成模样的人先是瞧着自己一愣,紧跟着,那眼圈儿却是倏然间泛了红。
那漂亮双眼里的点点水光直接就给谢冉砸蒙了。
她撑着门面,适当露出些愕然:“我这才说了一句话你就要哭?看来我是该重新度一度你的深浅了,这一路从边境到此,若无紫宸府暗中周全,你倒真能全须全尾的到金陵来?”
霍尘里似乎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侧过身去慌忙整理了一番,片刻平复了下来,又是深深一拜:“让大将军见笑了。说来惭愧,小子原本也不是什么心性刚强之人,您这样随常的提及叔父,我实在……”
实在有些恍若隔世。
他这样说,便换成了谢冉一愣。
这个孩子,亲生父母早逝,自小便跟在霍其琛身边长大,亲生父子也不过如此。说到底还是个忽然间便被无妄之灾砸到了头上的少年,叔父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主君蒙难,家国翻覆,一切重责大任毫无预兆的提前了几十年便落到了自己头上,任谁都是会发懵的罢。
而如今看来,所谓一句随常之言便能叫他如此,谢冉却觉得与心性刚强与否没什么太大关系,应当是这个孩子,自国变以来,便一直未敢歇口气罢。
她这样想着,又听他道了句:“将军莫怪罪。”
谢冉蹙了蹙眉:“别说得像是你叔父就回不来了似的。”
霍尘里抬首与她对视。
“你还没长大——没长到足以与我抗衡的地步,他不会舍得离开的。”
谢冉说这话时眉目无绪,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从中读出了一点惧怕情结。
他觉得,她同自己一样,一样很害怕那个人再也回不来。
“您的确……”
霍尘里神色复杂,半晌方继续道:“过去我总以为叔父是一厢情愿,甚至此番奉命前来,我也一度以为天册陛下是一厢情愿,却没想到,至亲都要相杀的时局中,敌国之间倒能有些真心交情。”
谢冉一听,顿了顿却是一笑。
她笑意颇深:“就因为是敌国之间,所以才能有些真心交情。”
所谓惺惺惜惺惺,海里捞针,总比针里捞针容易些。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却充满了不解。
谢冉低眉一笑,无意多做解释。缓了片刻,倒是主动提起了正经事:“蒙忌让你过来……”
霍尘里眉尖一动。
她坦荡道:“所为何事?”
少年只犹疑了一瞬,便坦言道:“见两个人,您是其中之一。”
谢冉没问另一个人是谁。
不必想她也知道。
沉默片刻,她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对少年问道:“他还好吗?”
“不大好。”
他本想说自己走的时候便不大好,至于如今,可能已是大不好了。
“陛下身边如今唯有我一人,国之不国,家不成家……来日,尽是未知之数。”
日日浸泡在这样晦暗的情绪之中,身边左右皆无依傍,还有霍其琛的下落与高泣的背叛……
怎么能好呢。
谢冉想了想,问道:“唯剩你一人?可你却来了金陵?”
少年闻言,面色亦不大好,最后却还是笃定的点了点头。
那时主君的命令,他人在一日,便一日不会违拗。
谢冉点了点头,语气颇为赞赏:“你很忠诚。明明不信大乂中人,却还是赌上身家性命长途而来……如今很担心罢?”
未想,适才表现还有些青涩的少年这回答得却很是干脆:“担心之事太多,不能兼顾,便只能舍小取大。来了还有希望,不来……守在南诏,便是死路。”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
谢冉闻此,心底却是一沉。
这少年封蒙忌之命前来大乂,怀得既是破釜沉舟之心,那这所求……
勉力将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压制下了,她又将少年的话想了想,这回却是一笑:“若然如此,蒙忌是该反思反思了。登基当政这么多年,竟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夕下野,臣不忠民不念……”
“不是!”
她刻意的讽刺之言尚未说完,少年却又露出了些年轻人的本性。
沉不住气。
他自知失态,敛了敛情绪,却没断了辩驳之心:“不是的,并非陛下没有民心,是蒙阳的手段……实在太狠。”
最后四个字,他是紧咬着牙吐出来的。
至于蒙阳当政以来是怎么个狠法,谢冉不必再从少年这里听上一遍。
室中良久一阵沉默,忽然,她深吸一口气,开口直接问道:“蒙忌想要我保护蒙祯?”
“——!!!”
霍尘里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了。
不只是因为她一句话将蒙忌的意思猜了个分明,更是因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她知道蒙祯是蒙忌的儿子。
“您怎会……您怎会知道?”
谢冉没有遮掩,直接将那时在南境中与高泣见面相谈的事告诉了他。
少年听罢,脸上的神色可以说是很精彩了。
谢冉见他如此,隐约却有些奇怪,只是当下没怎么在意,不忘嘱咐道:“他们君臣之间我不便插手,不过高泣为蒙祯周全之事,我希望待你回去之后能将我这番话原原本本的告诉蒙忌。”
霍尘里一皱眉,复杂的表情里更添一丝勉强。
想了想,谢冉还是说道:“孩子,你既认他为君,磊落于君上,便是人臣的本份。”
比起各色的大道理,对症下药,对眼前的少年,这就是最有用的话。
果然,他虽仍是不怎么情愿的模样,可最后还是点了头,应道:“……我会的。”
她点点头,忖度片刻,诚恳道:“南诏国中之事我虽无能为力,但私情之上,我是希望蒙忌能够复位的。”
霍尘里面色一动,道:“之前大将军力阻两国议和而撤职的消息小子与陛下皆有耳闻,陛下当时并不意外,过后说起,君上对您心之所向十分笃定,小子却还曾一度怀疑。”
谢冉垂眸一笑。
“我希望他能复国,但这‘希望’二字轻飘飘,也是毫无实质。”她说着,叹了口气,长身而起。
“你回去,在他面前请转告我一声抱歉。如今我军职既撤,人也不在南境,往后你们若有关乎生死之事,可想办法去找王昭将军帮忙,但凡不犯家国利益,能帮之处,他定当极力。”
这句话,便不算轻飘飘了。
片刻的怔愣过后,霍尘里忽然后退半步,行南诏军礼一跪,叩拜道:“大将军恩义,小子拜谢万千。”
处理完谢府这件事,等她回到定元王府时,闻玄尚未回府,在下人那儿问了一句后,她便径直到了小女儿的房中。
寝阁里,大儿子正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哄孩子唱歌。
谢冉进去时,容儿已经睡下有一会儿了,闻呇却还那儿一直守着她睡熟。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咳声,他心下一动,回头望去,这才发现了站在门口观望了许久的亲娘。
“阿娘!”
语气倒是激动,可惜声音实在太小。
他给妹妹细细掖了掖被子,左右察看无虞,将这一摊子交予了一旁姑姑,这才脱身窜了出来。
两人出了屋子,谢冉这时启口调笑道:“想不到你还挺有孩子缘的。你是不知道,你不在这些日子,这丫头一天到晚的念叨你,瞧那架势都恨不得长成你的一条尾巴了!”
闻呇脸上带着骄傲的笑意,哼哼两声,道:“那没办法,兄妹情深,也是家传么!”
谢冉心头一动,半晌,眼里笑意一深。
“明日藏锋入京,你带着容儿出城去迎迎,正好最近天气好,就当带她出去玩一场了。”说着,她还不忘嘱咐:“记得多带几个紫宸卫。”
闻呇对此颇有微词:“您这就是小题大做了,凭我的本事,难道还保护不了我妹妹吗?”
她抬手便在他后脑勺上一敲:“我防的是那个万一!可怜天下父母心懂不懂?”
这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再配上她这点零零碎碎的郁郁之色,闻呇心念一动,忽而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您是不是……想到宫里那个小质子了?”
“嗯?”谢冉斜了他一眼,一时半会倒是没答。想了想,她若有所思的看向闻呇,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听你爹说,三月末的时候你便随沈傲一起出面,将霍家那小子扣起来了?”
闻呇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可不,那小子手底下功夫倒真是挺俊,好悬没叫他溜了!不过最后嘛,还是你儿子技高一筹,没在霍家人面前给你丢脸,说起来您是不是也该赏我点儿什么?”
“赏你个炮仗!”她啐了一句,眼珠子一沉,继续问道:“扣了人之后,这月余以来你都在紫宸府于清凉山设下的密所中看管他?”
闻呇撇撇嘴:“父亲都跟您说了,您还问我一遍做什么?”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四十八章·霍家子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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