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头一天跟这外头充当木头桩子了，王昭往那背影上望了一眼，默默一叹，便走了过去。
“皇上的诏命下来了，八百里加急，要你即刻带人回京复命。”紫寰的消息被他漫不经心的一带而过，随后看看守卫森严的大帐，又看看面色平静深凝的谢冉，他想了想，问：“来来往往站了几天了，还没想好？”
“不是。”
未曾想，谢冉摇了下头，却是给出了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转头看了眼略微发愣的王昭，她接着道：“我现在心里有事，见他们哪一个都怕落了下风、或是失了仪态。……可不是我不敢见，你别误会。”
王昭挑挑眉，心道她要不说这一句，自己还真一直误会着呢。
转念又想了想她所谓的‘心里有事’，王昭首先想到的便是南诏那头，脱口便欲安慰：“太和的暴乱不是什么大乱子，蕤蕤那儿……”
“我不是担心蕤蕤。”
王昭一愣。
还没等他继续开动脑筋，谢冉叹了口气，直接说道：“这几日我想着这些年在南境、内内外外这些人，越想越觉讽刺。”
“倾国力对抗的、战场上刀剑相向的，到头来反倒是我心心念念的知己。而十几年的总角之交，同袍弟兄，却成了这等模样。……你说，是走得越近，越容易有冲突、越容易暴露心中阴暗的一面么？”
王昭这会儿彻底明白过来了。
她心里挂着的确实是南诏的事，只不过并非身边保卫周全的蕤蕤，而是，霍其琛。
彻头彻尾的南诏人。
想来确是悲凉，可他却不想谢冉继续悲凉，稳了稳情绪，颇为认真道：“我一直觉得咱俩走得更近的。”
谢冉嫌弃的斜了他一眼，眼中却没压住那点笑意。
气氛松快了一些，王昭想了想，说道：“其实……越容易有冲突倒是真的。”
谢冉朝他看来，安静的等着他的后话。
“我们这些人之间，出身使然，在外之利益、在内之私情，都是很难独立梳理的。……像是阿彻，他从未动过九五之心，走到这一步，其实也说不上品性上有多大的过错，云府之事、太后之事，皇上都未曾针对他与渊清，可他身在网中，摘都摘不掉。细想来，不过是自小的天之骄子一夕受大了委屈，加之那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是故方才有了压都压不下去的冲动。……渊清不必说了，就像他同你所言的那般，他与阿彻自是一心，劝不了，不顺着还能放他自己去走死路么？换了你与上将，你也不会这么做的。”
顿了顿，他口气里多了一丝试探：“至于杨律……”
谢冉沉思之中，看了他一眼，却没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王昭安慰一笑，长臂一伸，拢了拢她的肩头轻拍两下，“他与阿彻又不同了。皇室子弟的立场上看，他是从小到大什么都没得到过的人。这样一路走来，心中唯剩那一点所求，求不得，自然也就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
这是很合理的解释。
不出意外，也的确就是杨律的所思所想。
可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我爹的命，又碍着他什么了？”
王昭略一忖度。
“说妨碍也有妨碍，谢公一世英名，若无当初一劫，到如今也仍是当朝大都督。杨律也好、他那些盟友也好，想有什么打算，自然多一重阻碍。”说着，他看了看谢冉，目光有些深邃：“可我觉得，杨律……他有此举，不是因为妨碍二字。”
谢冉眸光一动，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来。
王昭自然也不会去塞她的心，只是握着她肩膀的手安慰似的攥了攥。
青丘裹着大氅寻过来时，脸上有些懒怠怠的，看着倒是很随意，偏偏那演技生疏了些，谢冉一打眼就知道她又跟那儿有意的活络气氛呢。
“内内外外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你们俩倒是日日清闲。”
迎着她鄙夷的目光，谢冉哼了一声：“就你话多。”
青丘翻了个白眼儿，一手扶上王昭肩膀，一边道：“嘁，你当我想跟你们多话？……三小姐何时回来啊？我还惦记着夫人的身子呢！”
谢冉朝南方看了看。
“快了。”她道：“这场暴乱出的也是时候，耽搁了这么几天，她再回来，应当……会有消息了。”
青丘闻言，目露不解，王昭却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消息。
谁的消息。
蒙忌一早去见蒙阳，直等到头顶日头西沉时，方才从天牢中走出来。
谢蕤倒是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往御花园逛一逛罢了，竟都能遇上这位满脸阴云的皇帝。
真不知是有多巧。
蒙忌后她一步而来，到了跟前，便将四方的宫人都遣退了，谢蕤剪了枝寒梅的功夫，随后将花枝往身后宫人的方向一递，半天不见人接，一回头就看到他一脸国仇家恨的深沉模样，以及那只缓缓伸出的手。
谢蕤挑了挑眉，直接将花枝塞到了他手里。
蒙忌微微一怔，抬眼去看她，便听她似有调笑一般，问道：“意料之中的结果，你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你去见蒙阳了，问过了霍其琛的下落，他提出交换条件，你不允，最终一无所得。
这不是，你我心里都有准备的事吗。
蒙忌默了半晌，谢蕤还以为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深沉深沉，他却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我一直觉得我对他挺好的。”
谢蕤楞了一下，随后便是一脸‘你确定？’。
蒙忌叹了口气，难道流露出一点孩子般的疲累与懊恼：“小时候。”
哦。
谢蕤听着，不置可否，伸手去他怀里抚了抚将开未开的花苞。
蒙忌说：“我一直以为，我同他，是长大了之后、看明了皇家利益之后，方才渐行渐远渐至对立的。”
从来，他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今日这一面——或许也是两人间的最后一话了，不知怎么的提到那些经年旧怨，后来说到这里，蒙阳却心平气和的给了他一个全然不同的答案。
昏暗的天牢里，他说：“自然不是。”奇快妏敩
“我从小就不喜欢你，到今天，也就是不喜欢而已，其实说句实话，还真谈不上恨。”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归结起来也简单，不是为了什么利益，自然更不是为了宫中原本就凉薄的感情——先帝的宠爱，或者宫人的捧高踩低，都不是。”
“你四岁那年，宫人失职，一时未见，你就把御花园给点了。”
“时值风季，那一点火星下去，最后整个御花园焚毁重建。在那往后，宫中再没栽过九重葛。”
“我最喜九重葛，便就最讨厌你。”
谢蕤听着他的话，眨了眨眼。
“……这也叫，防不胜防罢？”
蒙忌哼笑一声。
“争争斗斗这么多年，到头来阋墙之祸的根源处竟在于此——我甚至都不记得了。听起来多滑稽。”
滑稽却也滑稽，只是……
她想，这理由，其实也很合理。
最爱之物因你而消亡，总是无意所为，到底也有迁怒。
如此看来，蒙阳的爱恨，其实也很直观。
可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做帝王呢？
看着蒙忌颇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情，她却问：“听起来……不应该是开悟么？”
“悟什么？”
她淡淡一笑：“悟因果，悟定数，悟无能为力。”
一人手下的微末之事，不知在哪人眼里，却会是泰山重量。可知多少事情，是你无论如何周全规划，到头来都防不胜防，也无能为力的。
蒙忌看了她好一会儿，眼里情绪深沉，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收回目光，双眼一合一开，而后便又是一汪清明。
“我的人至今未曾找到其琛下落。”
原本转身想走了，可不经意见到手中那枝花，他不知怎么的，在意识到之前，接下来的话便已经脱口而出了。
“他让我保下月拂晓，我拒绝了。……他没再说别的。”
谢蕤心尖尖似乎抽动了一下，镇定自若的一点头，道：“我知道。”
蒙忌忽然有些疑惑，这疑惑在之前夜话时便已经生出，只是当时被她的那几句涉及高泣的言谈打断了，便没有继续下去。
此刻他眼中颇为质疑她这份云淡风轻，上赶子来了一句：“你不因此怨怼于我，觉得我冷血无情么？”
能对其琛用上‘敬慕’二字，还那样嘱咐自己，她对他的心意……
应该不会允许她如此豁达罢？
谁料，谢蕤目光渐深，不闪不动的与他对视半晌，忽然问道：“你心里，应当已经有准备了罢？”
蒙忌一怔。
他是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之下，忽然明白谢蕤这句话里头的深意的。
一时间，心头竟有些微微发慌，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却又平静的点了下头：“我心里有准备。你们这一面，得了这么个果，不过是朝着那个结果更近一步罢了。”
早说过，如今的蒙阳，手里所剩的，也就只有霍其琛这一张牌而已。
可这一张牌，保命也好、保人也罢，他终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并非霍其琛的份量不够，而是……
蒙忌深深吐息一回，生平头一次对一个这样年纪的丫头片子真心折腰：“……你是真聪明。”
谢蕤哼笑一声。
“你是真冷静——既应当又无奈。”她想着蒙忌此间的处境，想着霍其琛，又想想高泣，心中对面前人的怜悯又深了些。
她走过去，抬手拂下他肩头的一片枯叶：“听说你定了新年号，太平？……天册之时，尚有左膀右臂，太平之日……但愿你，不用活得那样孤独。”
默然片刻，他忽然淡淡一笑。
也是有花开一树的力量，她看着，眼中跟着染上些光彩。
“明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可愿与我一起去见高泣？”
谢蕤沉默了。
她退后半步，抬眼看向他。
“……愿。”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七十二章·其琛（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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