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日，城东草新，通惠河上，倾辉日落，码头渐渐有了灯火，仍是车来人往的喧哗。
世有漕运之制，为国大政。启于秦汉，使天下飞刍挽粟；又经魏晋南北水路起，以南方米谷济中州。到本朝燕宣帝时，定都顺天，南粮北调。燕宣十三年，以海运多险，罢海运而专河运，至此漕运大兴。
至于漕运之船工水手，半为漕军半为民间雇佣，不为漕运之时亦在水上行走。运货走商，交通四方。这人一多便成江湖，又因属地不同自成派系，称为“帮”。一条运河上，几有百余帮派，大大小小，掌漕船、私船不等，多至百艘，少有二十，甚是风光。
不久，水手们装完货，陆续起锚解缆，趁着潮涨就准备起航。正此时，岸上忽有二人疾驰而来，眼见最后一艘舟船即将离港，对方道一声“且慢”，脚下却一个加速，撩起袍子，一前一后就起身纵跃过来。
船工见状，急忙大声提醒：“嘿！小心——”
声音戛然而止，眼前却已经多出了一双人来。船工心头一跳，这一跃身手迅捷、落地无声，只怕不是寻常百姓，抬眼望去，却不由一愣。
只见来人一主一仆，一胖一瘦。那胖随从相貌平平，自不再赘言，而那位公子，却真真是丰姿俊秀、翩翩如玉。他发不过一束，身不过圆领青布衫，常服打扮，却偏偏生得剑眉星目、俊美非凡，正是“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一身布衫而已，反让他穿出青竹般的挺拔与雅致，实在是容光过甚。
大抵是年岁长成，倒褪去了几分少年的跳脱与骄矜，眉目间带了几分沉稳与谦恭。唯笑起来时，还会带出几分迤逦张扬的艳色。
他对船工歉意地拱一拱手，交谈几句付好船资后，就步入船舱之中。只剩下船工尤立在原地，远远目送着那背影逐渐消失，直到有人叫了一声，才如梦初醒。
“还不快来帮忙，开船了！”
“来了！这就来！”
这小小插曲只发生在在甲板的一个角落，故船老大目光只轻轻一掠，便不再注意这个迟来的乘客。随着一声声呼喝在河岸边传递，船帆扬起，舟连一片，蔚为壮观。彼从通惠河出，经通州往四面八方、浩浩江湖中去。
这一路行望山水，颠簸风浪，谁又能料尽前程？
……
正是清风徐徐来，暮色渐渐沉。
水路时光难消磨，船舱里，几个闲汉聚在一起便开始闲话。这船从京城走，聊起来便逃不过这顺天府闹了一个开春的事。
“你们可听说了，最近这京城可是热闹得很呢？”
“咦，兄弟说的莫非是那‘禁武令’？”
“虽不中，不远矣。”
五月前，扬州知府周秘在家中遇害身亡，行刺之人身手高绝，连杀周府数人之后扬长而去，不知所踪。从未有江湖人杀官杀得这样坦然、这样肆无忌惮，更何况周密为人处世皆是周全，治下亦是太平，未有恶名。一时南方官场人人自危，此案更是上达天听。
皇帝震怒，开春后，以为“侠以武犯禁”为由，议的第一桩新政便是这“禁武令”，当然其文不带一个禁字，只是百姓传来传去，更习惯叫它禁武令。毕竟若此政下达，凡家有习武而未从军者加赋加税，故意隐瞒者直接坐死罪。而除此之外，除少林、武当等对弟子心性有所磨砺、受官方管辖的正派，其余皆不可再收徒立宗。
众所周知，南方武林以碧玉山庄，江南沈园为例，皆是家传武馆，虽然收徒却不立宗派，一门一姓，更不受官府辖制。燕宣帝此政，实剑指南方武林。
这确实能一力肃清江南武林，令其重归制下，但亦难免埋下隐患。朝中议论纷纷，各自站边。说来到奇，三年前三藩王之子入京，平王之子见恶于陛下；禹王世子才智平平，一力以“孝”传名，却难得燕宣帝与大臣的青睐。毕竟自古立嫡立长立贤，从未有过立孝者。
故剩下来争夺太子之位的，竟只有惠王世子朱载木，与后来居上的简王世子朱其原。其中尤以朱其原最为传奇，他因与帖木儿国王子比武获胜而入场，此后又跟着一道在六部轮了一圈，虽非天纵王才，但其行事妥当、遇事能决，又素有雅量，也有不少拥趸。且因其武艺出众，武将亦对他颇多好感，正是印证了那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
“……只是可惜这一次，据说这位简王世子，一力扛着陛下，细数禁武令之弊端，最后触怒龙颜，被禁足三月。只怕……”
那人摇摇头，不再说话。
“哎，实在可惜。”
一群人嗟叹连连，角落里，钱程亦是忧心忡忡。
他欲言又止地望了望自家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公子，咱们就这么出京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朱其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啥都听得津津有味，当即摆摆手道：“无妨，我这是皇伯父的意思。”
钱程松一口气，细问一句：“不知陛下是何时下的旨意？”
他一直跟在朱其原身边，从未见有什么密旨下来啊？
朱其原便道：“御书房里，我劝皇伯父不要下那禁武令，他骂我一顿。说江南武林风气不正，除严法峻刑，不可整。这意思难道不就是说，若我能想出别的办法，他就不下这‘禁武令’了吗？”
“公……公子？！”
钱程忽觉大事不妙。
“只是这要肃清江南武林，难道不该亲自去瞧一瞧，它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吗？”朱其原笑着安慰一句，“你放心，若皇伯父真要将我禁足，又怎会将我禁足在家里？”
那么矮的墙，一翻就翻出来了。
钱程：“……”
说到底，这禁武令真是一场无妄之灾，想到世子这桩祸事根源，钱程就不禁头疼。
其实年节之前，这禁武令已经在朝堂中甚嚣尘上，朱其原作为天子近臣，自然知道皇帝确实在内阁商讨收政江南的事情，其中几条正是“禁武令”的初稿。皇帝北迁之后，一心操劳北境外敌，反倒疏忽南边，致使有霍乱生。
只肖想到江南的一团乱局，燕宣帝就夜不能寐。江南之乱，尤以武林最，其中杂乱鼠辈，狼狈为奸者，不可细数。而除此之外，泰文帝在应天府经营数载，当年虽然负伤逃走，但又怎知不会活着。以武犯禁，冒犯天威，若说没有泰文余孽插一脚，燕宣帝是绝不信的。他苦之久矣，却无心力再去御驾亲征一次，更不能再有，故才想出这一招禁武令。m.qikuaiwx.cOm
此令一出，万事皆归于法度之内，收揽在帝王拳掌之中。泰文余孽之乱、武林之乱全在于人乱，禁武令一出，绝了那些学武的一姓门户，更灭了游侠，却可解燃眉之急，甚至三代无忧。然朱其原却认为，此法太过专断强硬，于江湖、于武道都大大折损，遗祸无穷，智者不可取。
只是他心中疑虑，却不敢直言。毕竟问政四年，为人处世都磨去了几分棱角。他想做储君，却和君主作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故这禁武令，留京的其余几位世子都态度暧昧，多有顺陛下心意的意思。
唯朱其原迟迟没有下定决断。
直到正月初八，简王府门口有人送来了拜帖——
一片柳叶而已。
那叶子一看就是河畔随便捡的，黄中见枯，尤沾泥尘。只是来人衣冠楚楚，又说得信誓旦旦，门房这才进去问了一声，钱程听闻，当即出门相迎。
凭一片柳叶敲开王府大门的，正是方石。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武林盟主宅斗失败的一生更新，第 57 章 四年后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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