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晏有许多话想说,许多槽想吐，无论是对姒鲤的异想天开和偏心的不满,还是对卫澈隐瞒消息,连日来不闻不问的不满,亦或是对自己没有资格怪罪卫澈不满，可是当他见到卫澈略显疲惫的身躯，感觉到对方从没表露过的不快时,那些话拥堵在嘴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卫娘子,一起来看晚霞啊。”姜晏摸摸鼻子,没有理会她的慎言，见卫澈意动不似要走,还向她伸出手要拉她。
虽则他所站之处,略有些高地不平,倒也不必要拉人手吧。他一伸手,何十七愣了，卫殊惊了，卫澈……卫澈也有些受不了，又觉得是他这个轻浮之人能做出的举动，并不十分意外。
幸而姜晏自己也觉得不妥，才一伸手便颇有些没趣地缩了回去。
女性之间互相拉扯帮扶最正常不过，要时刻记得自己是个男人神马的真是太讨厌了。
此时临近黄昏，太阳恋栈不去，天边一大片云朵被染成了金黄色。姜晏并不高大的身躯正挡在残阳之前，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镶了一层金色的光边，在远山叠翠，山谷空阔的衬托之下，显得温暖又神秘，偏生此人种种想法心情始终清晰无误地表现在面上。
卫澈几步走到他身后处，与他相隔一个手臂的距离，无论她是王家门客或是其他，与刚成婚的年轻公子并肩而立实在容易招惹是非。而且公子是主，她是仆，这一点礼法，卫澈不会不遵守。
姜晏理解她的想法，瞅着两人的社交距离，眼珠子一转，抬手指向远方，“卫娘子，那是哪？”双脚后移半步。
他可以接受两人保持距离，却不喜欢一前一后站着，卫澈要这么做，他非把距离拉近不可。此事让一个十七岁少年来做显得幼稚，更何况他这三十几岁的成熟芯子。
卫澈双眉微蹙，故作不知，没有继续退后，顺着姜晏所指的地方远望，河谷山川与成片的荒地。她严重怀疑姜晏瞎指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公子指向何处？”
“呶，就是那。”姜晏指的还就是荒地，本来纯粹瞎指，为的也确实是引开卫澈的注意，一指之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前生所到之处，除非土地贫瘠又或是地处荒原，几乎没有肉眼可见的大片荒地，向良提到过各国变法后都在鼓励开垦，在他的想象中，总该处处有农田。
“公子在说笑？”
“我是挺想跟你说说笑笑，但现在不是。”仿佛听到何十七与卫殊的抽气声，姜晏没在意，“卫娘子你看呀，不是说鼓励四处开阡陌，怎有那么大片大片的荒地无人耕种。”
卫澈没想到姜晏会在意这个，不禁看他两眼，这回姜晏没有贱兮兮问她自己是不是很好看，反而对那些荒地十分关切。世家子弟不知民间事再正常不过，她没打算笑他，反问道：“荒地需有人种，哪里来的那许多人呢。”
姜晏想到这年代的医疗水平，生产率低，人口自然上不去。
“彼处离宛城尚有一段距离，离越国边境也有一段距离，宛城城主是范家人，范家人一向把宛城当成是自己的，而边地郡守由越王指派，双方都不愿把人力投入于此。”
只管门前三分地，姜晏明白，“周国也是如此？”
向良提过，诸国设有郡县，最早从边境地区开始设县，军政一体，便于防卫。至于国内大城，因早期分封的缘故，部分仍由世家大族掌控，不是诸侯王直接派驻官员管辖。也即是说，目前处于逐步走向中央集权的状态，原先的分封制度与家臣制度逐渐瓦解，官僚制度随中央集权的加深逐步确立。如周国，设有相国、太尉、司马、司徒等官职，尽管由世家大族任职。王权要得到伸张，势必会缩减世家贵族的特权，两者既在调和也在冲突。
“等你到了昙城自有分晓。崔相就如同宛城范氏，哪怕心里清楚有些事是大势所趋，仍会想尽一切办法抓住手中权柄。”卫澈一点没在姜晏跟前掩饰她对崔相的不满。
崔相，名平，周国最大的世家家主，也是力主用姜让代替周王的权臣。周王至今没死，想来是崔平不欲背负毒杀大王的罪名，也是他用来牵制姜让的一种方式，只等姜让倒向他，才好让姜让太太平平坐上王位。崔平自己则可以挟诸侯王以令卿大夫。
至于为什么崔平不直接取而代之，姜晏用不着问向良。
齐天子分封天下二百余年，诸侯本是血亲，卿大夫乃是家臣，奉主亦是大义所在，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缘由，没人愿意背负不忠不义的名头。
这一点现代人更占优势，或许应该说，现代人没有古代人的礼，礼义廉耻稍逊，开战无须可以昭告天下的理由，端看值不值得，有多少利益可图。
不过读过历史都听过：春秋礼乐崩坏、春秋无义战，看如今这架势，好不到哪里去。
“卫娘子，你说崔相如范氏，那王氏又如何。”总不会是看不过崔氏眼里没有王权只有私利，要为王扫清障碍的所谓忠义之士。
“王氏与崔氏在周国有百多年的传承，奈何一直被崔氏牢牢压制。王司徒不甘心。他不是没有看到各国变法的益处，只是想取一个平衡罢了。兼之如今正值变革时期，若能借着此风之力壮大王氏，压制崔氏，可谓两全其美。”
“那冯氏与管氏？”
“他们一向是哪边风向好往哪边倒。”
“哦，墙头草。如今哪边风向好？”看热闹不嫌事大，姜晏没把自己算在任何一边，问这问题不过是想看看他便宜老兄那根大腿到底有多粗，还有他便宜老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倒是不好说风往哪边吹，太子让回国之后，以孝顺、深情的美德赢得美誉无数，不过却不令大王欢喜。大王的病缠缠绵绵，不见好也不见差，臣子们深感忧虑难安。一来为周国有个如玉般莹润的太子感到高兴，二来怕大王病重，会做出不智的选择。”
姜晏小吃一惊，“大王还能做别的选择啊。”他一直以为周王没死也不过离死差口气，每天躺床上进进流质食物，想想死掉的小老婆小儿子，骂骂老娘和老天，难道说他还能理政？
这回卫澈又没忍住，轻笑出声：“公子，慎言。”
“哎呀，我担心父亲的身体，又为阿兄忧心，心情很是矛盾好不好。”
“崔王冯管，说是说昙城四大家，可昙城又不止四大家，周国也不止四大家。大王乃是一国之主，随时随地可以有任何选择，端看他想怎么选。”
姜晏懂了，全国最大那家对周王不满想架空他，其他家对周王不满对这家不满，想分一杯羹，而且国家不仅仅是那几家，周王不是个符号，仍有大王的权力。如果大王愿意将权力交给姜让，姜让未必会倒向崔氏，可大王不喜姜让，他最喜欢的那个已经被他喜欢死了。于是姜让就被停在杠头上，一边是比后爹还凶残的亲爹，时常虐他，一边是想他做傀儡的权臣，时常逼他，处境可不可谓不艰难。
那急吼吼把他们母子弄回去是何道理？转移视线，增加打击目标？冤有头债有主，让周王杠姒鲤？让他吸引其他人的火力？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亲兄弟。
被丈夫和小老婆赶走，在丈夫表明了不大待见她的情况下回国，老实说，这也超出了姜晏的认知范围。他一直以为，姒鲤能回去是因为周王只剩下最后一面了。
这人一副若有所悟，若有所思的模样，勾起了卫澈的好奇，“公子好似明白什么了。”
“我有个疑问，父亲不喜阿兄，想来是对阿娘心有怨言之故，阿娘此番回去，真没问题吗？”
“鲁夫人在后宫这些年，害死世家女无数，怨声载道。那些人自然会想起夫人的好，夫人在时，纵有泼辣名声，却从不为难其他女人。那些女人的孩子也好端端生养大了，哪像鲁夫人与先太子。大王需要一个好名声的王后。”
“那为何不从世家女里头重新挑选一个？”话一问出口，姜晏己明白过来。“啊，小孩子不容易养活，这些年给鲁夫人和她好儿子造作的好像成年儿子只剩下俩，一个是阿娘的崽，另一个也是阿娘的崽。在太子生母健在，还好得不得了的情况下，没有哪个想不开的会把女儿送上去。再说，新人胜旧人嘛。他们也是没想到，哪怕多年不见，父子连心，父与子一般的痴情。哎哎，真是……血浓于水的亲缘。”
姜晏的话辛辣风趣，何十七与卫殊本来忍笑忍得挺辛苦，听他说起大王、太子、王后毫无顾忌，渐渐避往一旁，不敢继续听下去了。
越说越不像话，卫澈无奈：“公子……”
“慎言嘛，我省得。此处只有我们，若传了出去，必是卫娘子要害我。”姜晏歪头看她，“若是卫娘子要害我，我全无招架之法，慎言也救不了我。卫娘子你说是不是？”
“哦？公子的话好像在暗示某心如蛇蝎，总想着害人。”
“非也，我直说了，卫娘子太厉害，若是你要害我，我打不过你骂不过你，只好躺平挨揍。”
“……”
何十七和卫殊往下方略走一些，听不见二人说话，却还是能看到两人，比起卫殊对卫澈的放心，何十七担心他家小郎，偶尔这么一回头，竟叫他看见卫澈抬脚踢了姜晏一下。卫殊感觉到何十七神色不对，望向树下二人，又见姜晏笑嘻嘻地揉腿。
此时，远处的云朵染上了瑰丽的橘红，阳光洒落在卫澈与姜晏发丝上、脸上，像是给他们笼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辉。
远山、空谷、落日、美人，如画。
何十七与卫殊为这暧昧的色调所感，相视一眼，均从对方那看到打情骂俏四字，感到不妥的同时别转头去。
树下二人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忠仆眼中一景。
一回生，二回熟，不管以什么名义，打过一次的人再打第二次的时候，心理负担会减轻很多。比如卫澈，与姜晏练剑把他劈得毫无招架之力之后，心里想要打他，动起手来毫无压力，说踢就踢，一点不含糊。她嘴上还道：“躺平挨揍是吧，如你所愿。”
说也奇怪，与姜晏有的没的说一通闲话，适才那一点烦躁尽去。还是姜晏问她：“阿娘要你进宫做太子让的侧夫人，你是怎么想的。”卫澈才想起来还有这茬。
她面向空谷，伸个懒腰，道：“兴许是个好提议，不用继续奔波辛苦。”
“嗯，不辛苦，心苦。”姜晏比划一下，表示是宝宝心里苦的心苦。他走到卫澈边上，学她也伸个懒腰，松动松动脖子。“既然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公子何意？”
姜晏伸手一指，指向远处山川、河谷与荒地，“啊，我觉得这才是卫娘子的天地，无论阿娘存着什么心思让你入太子后宫，那里都是困住你的牢笼。阿娘糊涂了。”
卫澈心里风起云涌，说不出的惊讶，她没想过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姜晏信手一指，直指她的内心抱负。即便精明如姒鲤，与她同为女人，勉强算是半个同道中人也无法想象。m.qikuaiwx.cOm
“卫娘子确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很高兴。”姜晏没打算详述他对卫澈的，如他所说，见到卫澈并不屑于姒鲤的建议，他很高兴。即便卫澈面上有伤，以她的魅力，只要她想，不难将他素未谋面的兄长迷住，届时，姒弥当如何自处。
他说姒鲤糊涂，在于她一门心思只为大儿子，丝毫没考虑过姒弥会怎么想。哪个女人乐于婆婆给自己老公找小老婆啊，即便那是这时代正妻的宿命，他敢保证，这事姒鲤没有同姒弥商量过。
“此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高兴个什么。”姜晏高兴，卫澈却不高兴。
有些人乐于见到别人懂得自己，有些人发现自己被别人猜着，警惕心暗生，心思重如卫澈，没有寻常人“被看见的”那种欢喜。
“怎么没关系。其一，我乐见你一展所长。其二，你要是进了宫，我阿嫂岂不是遭殃。”只要卫澈想，王后之位指日可待，他可不觉得卫澈是甘心做侧夫人的人。这人要是进了宫，杀伤力强过十个鲁夫人。
哦，为了姒弥。这理由卫澈尚可接受。
叔嫂俩真是有趣，你关心我，我关心你。
“说起来，我在主帐见着太子妃，她道你吃不下饭，日渐消瘦，我才过来看一看你。公子，赶路从简，勿要挑三拣四，让人白白担心。过两日到宛城补给，城主定会盛情邀请，你……”
话未说完，就见姜晏朝她一揖，“谢卫娘子担心。”
想说她没有担心，担心他的人是太子妃，可见姜晏目光澄澈，十分笃定，卫澈摆摆手，没再否认。
眼瞅着太阳即将下山，营中燃起篝火，卫澈忽然问道：“公子的天地又在何方？”
姜晏呛了一下，道：“卫娘子，这种问题我怎么答得上来，如今不过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而已。”
卫澈颔首，也是，他此刻仰仗的是母亲兄长，又能做几分主，一切得看回到昙城之后。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勾心更新，第 38 章 第三十八回 谈谈心看看景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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