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最开始的那几天，舅妈娄曼青影后上身，演技全天二十四小时在想。
给她买了新衣服，专门为她清扫布置出了一个小房间。桌上如果有一条鱼，肥厚的鱼肉都在她碗里，黎诺诺只能嘬一嘬鱼尾巴。
桌上如果有一只鸡，鸡腿和翅中也都在苏音碗里，黎诺诺只能吃鸡翅尖尖。
全家吃饭，须得苏音先动筷子，那架势搞的，就差上柱香把这个小人儿给供起来了，看的黎承志直犯头疼。
只不过，过了不足一周，娄曼青就突然翻脸了。
黎承志晚饭做的红烧肉，正往苏音碗里盛，她小手伸出去，还来得及接，那碗就被刚从外头回来的娄曼青夺了去，反手扣进了垃圾桶里，怒火冲天的回了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房门。
紧接着，卧室里头传出了女人鬼狐狼嚎的咆哮声和乒乒乓乓的打砸声。
一家人都吓蒙了，大气不敢出。
黎承志先是安抚了一下受惊的苏音和女儿，随后也去了卧室。
出啥事了？
黎承志紧张得询问。
娄曼青不说话，冲上前来对着他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猛抽。
黎承志平白无故挨了顿打，也是火大，你疯啦？
对，我就是疯了！
娄曼青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我彻彻底底的疯了。m.qikuaiwx.cOm
说完，就在床上撒泼打滚起来。
一边闹腾一边哭嚎，我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吃到嘴里的肉没了，老天爷啊，瞎了眼了……
黎承志见状，知道出了事儿，就坐到了老婆身边，一边安抚，一边询问，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公，完了！
完完的了！
娄曼青扑倒在黎承志怀里，哭嚷，咱们这回啊，上了他奶奶个腿儿的大当了！
今天我去那边询问，律师跟我说，你那死鬼姐姐和姐夫生前早就做过遗嘱了，名下资产都捐出去了！
黎承志也愣了一下，都……都捐出去了？那房子，车子……
捐了！
赔偿金……
捐了，都捐了！
娄曼青哭得更凶了。
以前我自己觉得被自己够狠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比我更狠！整天没日没夜的工作，为的不就是钱吗？他们竟然……竟然说不要就不要。咋想的呀？老天爷啊，他们是咋个想的呀……
黎承志也不由得皱眉，他们就没想过给孩子留点？她那么小，怎么生存，这样的问题，他们高知分子不会不考虑吧？
留了。
娄曼青道，留了50万，配置的保险年金，分年取出。说这是孩子18岁前的生活费，还说什么，等孩子成年之后就自食其力。
你说说，你说说这都什么奇葩啊！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呀？成年之后自食其力，说的好听，万一是个怂包憨货呢，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混口饭吃容易吗？
就算她聪明，那将来嫁人，总得给闺女准备一份嫁妆礼吧？
要不然到了婆家，人都看不起。就跟我似的，娘家没家底，嫁你们家里来七八年，被你家那死了的老太婆戳了七八年的脊梁骨！
都入了土的人了，你生点敬畏心吧。黎承志皱着眉头。
娄曼青不服，我咋不敬畏了？
老太婆就是死了，又不是人活着，我故意咒她死。啊呀，不提这个老太婆了，还说那个丫头片子的事儿……
还说什么呀？黎承志闷声道，不是有50万了吗？
娄曼青道，50万够搞屁吃！现在没有个二三百万，你想养个孩子成人？做梦呢吧！
那……那五十万至少十八岁前生活费是够了。
黎承志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变得嘀咕起来，我姐姐和我姐夫是博士，跟咱看到的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这个50万以及遗嘱肯定是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做的决定。咱们格局小，看不透罢了。
我呸！狗屁格局！
娄曼青直接又爆炸了，我看他们就是实验室呆久了，脑子烧包了！
50万生活费，每天吃馒头咸菜啊？她就没个病没个灾啊，万一路上不长眼被别人磕了碰了，或者是碰了磕了别人，这点钱还不够赔的呢！
黎承志的眉头拧出疙瘩，你就不想点好，哪有那么倒霉……
呵呵！娄曼青咧着嘴笑了，哪有那么倒霉？咱们家这倒霉的破事你见的还少？
黎承志一时无言以对。
娄曼青盯着锈迹斑斑窗户框，幽幽说道，就算那丫头片子运气好，摊不上倒霉事，那她上学不花钱吗？要是再有点野心，要出去喝点洋墨水，别说一个50万，再来几个50万也不够！
黎承志说，姐姐姐夫基因好，小音学习肯定错不了。争争气，奖学金就够用了……
那她万一没遗传你姐姐姐夫好基因，遗传了你们黎家的猪脑壳呢？
娄曼青扯着嗓子喊道，就算是她遗传了好基因，她万一不争气呢？万一不学好呢？万一成了不良少女，一天到晚等着你去给擦皮鼓呢？
啊！
说着说着娄曼青忍不住就失控尖叫了一声，黎承志，我真是脑子被驴啃了才跟在这儿掰扯！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没有油水的事儿我不干，苏音这丫头片子哪来的回哪儿去，我现在一秒钟都不想看到她，看见她心口窝窝就堵得慌！
黎承志自然不肯。
苏音无亲无故一个小孤儿，送出去就是个死，能送到那里去？
娄曼青火冒三丈，两人又是一番激烈争吵。
最后，娄曼青要给沈从濡打电话，让他来接人，扬言明儿就把小苏音送给人贩子。
黎承志底线被触及，第一次打了娄曼青。
打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反手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最后夫妻俩抱着头的哭。
后来，黎承志跪下来哀求娄曼青，求她留下小苏音。
他说，媳妇儿，跟了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苦了你。
我这一辈子，没干一件出息的事儿。我没本事，无用，我认。我也不知道该干点啥能改命。我……我有时候睡不着我就琢磨啊，琢磨着怎么给咱闺女，咱们的后生积点德儿……
我就想着啊，咱闺女以后的日子好一点，别跟咱俩似的，一眼望不到头儿。
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泪珠子噼里啪啦往地上摔。
他哭着说，可我不知道干啥能积德。但我知道一点儿，咱不能丧良心，丧了良心就是损阴德！
小音是个人啊，不是小猫小狗，说不想要找个草堆树说丢就丢了。别说她是我外甥，就算跟咱非亲非故，咱们是不是也得能帮就帮？
媳妇儿，咱们成家至今，我都是听你的。今天也让我做一回主，留下这个孩子。不就是一张嘴嘛，我有手有脚，能干活就养得活。再不济，我还有血，还有俩腰子……
说什么屁话！
娄曼青抹着泪，谁要敢动你腰子，我跟他玩命！
真诚是非常纯粹且极具能量的东西。
夫妻二人以撕裂的方式打开心扉，坦诚相待，当把彼此藏于心脏深处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一块曝光到彼此眼前时，那种触动绝对是空前且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那天，苏音就在门外。
透过房门虚掩的缝隙，所有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
大人世界的情绪，她搞不太懂。
可舅舅一个七尺男儿，声泪俱下的模样深深的刻进了她的心里，铭记至今。
苏音留在了黎家，但待遇与之从前天差地别。
娄曼青动不动就会对她呼来喝去，若是没看黄历碰上了个触霉头的日子，稍有不慎还会吃一顿胖揍。
以前的小的时候，苏音也恨舅妈，觉得这女人喜怒无常，又市侩又歹毒，良心也是大大的坏。
长大之后，苏音才发现，真正没良心的是她。
虽然这么些年，娄曼青这个女人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还是市侩，还是会贪图蝇头小利，时不时的挑战一下做人的下限。
脾气也还是老样子，喜怒无常，一点就着，说爆炸就爆炸。
可苏音不恨她了。
不但不狠，反而感激。
成年人的世界从没“容易”二子，对一个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的家庭，对于一个处在这样环境里，终日为生计发愁的女主人，能收留一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把她养育成人，这绝对不是一件随便说说那么容易的事。
有时候苏音会暗中偷偷盯着娄曼青打量，一晃青丝变华发，她们断断续续也相处了十几年。
十几年足以看透一个人。
苏音觉得，舅妈绝对不是完美，但也绝不是坏人。
如果舅妈真的狠心，完全可以把她丢出去，让她自生自灭。毕竟，她就是个小刺猬，时不时的便会把舅妈气到掐人中。
又或者是更简单一点，带上黎诺诺又或者不带，拍拍皮鼓走人，另攀高枝。毕竟，当时那样的日子也真没有值得她不下的。
到现在，苏音都能清晰的记得，住进舅舅家不满一个月，扁桃体感染，风雪肆虐的夜里，高烧不退。
舅舅家住的偏僻，附近没有医院，就近的诊所也都关着门。那时舅舅刚好出车不在家，舅妈一边骂她一边给她打来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
屋里没有暖气，舅妈小背心，大裤衩，寒夜里冻得抖成筛子。
折腾一番，她体温也没降下来，舅妈瞅着体温计上的水银柱一路飙到顶，直接摇起黎诺诺，就近敲开老邻居胖嫂家的门，把女儿往胖婶怀里一塞，背着苏音一头就扎进了风雪里。
那天雪夜里的路走了多久，苏音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舅妈的背又宽又结实，趴上去，特别的安心。
后来，苏音盯着舅妈冻到生疮的耳朵和两颊，怔怔的出神。
舅妈则是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以为我愿意啊，要不是当时怕你烧成个傻子，赖我家里一辈子，我才懒得管你！
苏音搞不懂，舅妈为什么总是如此，好像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谢谢，就能脱一层皮。
诸如此类的事儿，还很多。
苏音第一次来例假，13岁，似懂非懂。
她念的是沈从濡介绍的寄宿学校，舅妈一边嘴上骂骂咧咧，一边往她书包里塞卫生棉。
后来苏音才知道，那个牌子的卫生棉并不便宜，甚至可以说有点小贵。
苏音有无意间跟娄曼青提过，意思是是说，这不像他们家的消费水准。
舅妈还是老样子，一贯的骂骂咧咧。
她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丫头命小姐身子，三天两头动不动的就皮肤过敏，娇俏的要命。给你弄些杂七杂八的卫生用品，万一到时候过敏了，还不是我掏钱去陪你看病？
钱不钱的不说了，你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去看妇科，传扬出去还做不做人了？我脸皮厚无所谓，你能跟我比啊？万一再更我整个寻死觅活，遭罪的还不是我？
还有一次，苏音和庄雯静放学回家，半道上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墙角调戏。
好巧不巧被舅妈撞见。
当时舅妈骑着一黑色老式铁皮木兰摩的，大骨架的那种。
她嗷~~的一嗓子，油门一轰就冲了上去，直直撞向混混老大。
众人着实被舅妈那彪悍的架势给吓傻了，撒丫子就跑。
舅妈油门牟足，掉头就追。
苏音记得那刚好是一个很长很陡的下坡，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出片刻，一声惨叫，女人的人字拖凉鞋和磨损到几乎没了花纹摩托车轮胎在半空中跳起了交谊舞……
舅妈摔惨了。
手臂骨折，脸还挂了彩。
苏音帮她换药，心疼，眼眶里就开始蓄金豆豆。
舅妈直接道，打住，别跟我来这一套。
你以为我这是为了你啊，我就是最近太累了，想歇歇。厂里那个领导属狗的不通人气儿，不给我批。我才自己想了招。
现在老娘可以正大光明的歇着了，下班路上算工伤，他还得照样给我发工资，气死他！
苏音笑着附和，对，气死他。
这样的事儿，还有很多，很多，细数起来，一时三刻说不完的。
怎么说呢？
后来苏音总结了，舅妈这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豆腐吧，还是那种油锅里滚了一圈，经过历练，带了一层脆脆的躯壳的臭豆腐。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好好的一个人却非要长一张嘴，一开口就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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