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十的车停在医院外的停车场,她关了车门,冷淡地开口。
苏问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给咱俩换了个房间,等下你跟我上去,看看满不满意,有不喜欢的地方就跟我说。”
木十“嗯”了一声,以示自己听见了。
她跟着苏问道走进一层尽头的一间屋子,里面很宽敞,刷着绿漆,画着笔直的树干与斑驳的阴影,在亮光的照射下透出浓郁的不真实感,有两张很大的床,与同样大的桌子,可以滚人的桌子。一切都是很大的,最空的那面墙上装着投影设备,衣柜尽头通往另一个房间,用来洗浴。
这里很怪,东西都成双成对,摆在一起,似乎紧密又似乎疏离。
苏问道打开一间衣柜,掏出几件女士衣物,“我让人买回来的,尺码应该对,你现在要试吗?还是洗完澡再试。”
木十没有说话,她坐在地上,打开的窗户外传来蟋蟀的鸣叫。
这里离泥土很近,充满了生气,于是木十后仰,再后仰,将头垂到地上,她长而乱的发丝充满光泽与韧性,似乎一直不洗都不会染上尘俗种种。
苏问道就那么穿着西装学她的姿势躺着,“嘟嘟嘟嘟,滴滴滴滴,啾啾啾啾,蟋蟀是这么叫的吗?”他发出一个个拟声词。
木十侧过脸,往他的方向看。苏问道也在侧着脸,他们两个的眼对上了,苏问道一笑,“我学的像不像?”他问。
——像。
木十开口,她不得不承认,苏问道很有语言学的天赋,有天赋,才能听懂她的风声,才能轻易学会蟋蟀的叫,每只蟋蟀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它们当然有“啾啾”也有“嘟嘟”,这是文字无法真实描述的声音,因它充满各种声色的叠加,唯有以言语,以耳朵之聪,嘴舌之利才可真实发出。
苏问道只学了一下,可他学的很像。
——你会几门外语?
木十问,她依旧保持着侧脸的姿势,似乎是对自己问的问题很感兴趣。
苏问道脱掉了自己脚上那双由世界顶尖设计大师纯手工打造的黑皮鞋,把它抛向了门边儿,继续跟木十一起用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很多,你想听哪个?拉丁语族的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还是日耳曼语族的英语、德语、瑞典语,或者俄语、印地语、希腊语?印欧语系的我就会这些,其他的,日语、韩语、阿拉伯语,或者藏语、蒙语我也会一点儿。”
苏问道说这话时头微微扬起,紧接着说了一些木十不懂的话,有兴奋的光在他脸上闪烁,他对自己在语言上的天赋毫无疑问是自信的。
木十在一旁默默地听,她知道人与人是不同的,赵元任那样的语言学家不消几日就能掌握一门方言,学外语同样是神速,如此,一张桌上同时用几种不同的话与不同的人交流都不是问题。
语言是存在规律的,学的越多,便越能窥探那份规律。
——你喜欢语言?
“不喜欢,我一开始学只是医药绕不开语言这关,不学一些连名词都看不懂,但我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语言上的天赋,老师经常夸我,被夸惯了,就喜欢学了。得躁郁症后,躁狂期的每天都在亢奋,有无数事儿想干,精力怎么使都使不完,就疯狂学习,长时间下来,会了好多。”苏问道还想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木十面前有说不完的话,虽然沉默地跟木十一起躺在地上也很开心。
但今天的他,不想只躺着,“你见我那天,我就在躁狂期,情形是有点恐怖,但大多数的躁狂期都很美好,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样。脑子能快速运转,理解力倍增。如果我遇见你那天,不是躁狂期,可能就注意不到你风一样的话了,或者听完也不懂。我现在对你有些话就听不大懂,但我根据细枝末节猜出来的,似乎总是对的,你发没发现我有时只能听懂你话里的一部分?”
——没有,我以为你都懂。
木十从地上起来了,她的风声还和以前一样平和,但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奇快妏敩
苏问道看着她的脸,“我不是都懂,我要是都懂,没准就能跟你发出一样的风声了。但我面对你时,想的可能和你想的一样,又或者我在揣测,反正我总是能很简单地懂你的意思。”也很喜欢你的风声,哪怕有时听不懂也喜欢。
——你这几天没吃药。
“不想吃药。”
——你该吃药了,躁狂期很美好,抑郁期却可能要了你的命。
木十没在瞎说,躁郁症的自杀率太高,比单纯的抑郁症自杀率高得多,从精神的高峰堕到阴沟,当然比一直在阴沟里可怕。
“你在我身边,我觉得症状好多了,不用吃药。你跟我说些话就行。”苏问道不喜欢吃药,锂盐中毒是他最讨厌的事儿之一。
木十从地上站起,她脸上没有半丝平静,甚至隐隐含着怒意,她的左手依然裹着绷带,她的右手已抬起,转瞬间便将苏问道的西服外套扒了下来,单手扛起苏问道扔到了浴室。
门被关上,苏问道不解地问:“怎么了?”
——洗澡。
木十回他。
里面的苏问道似乎反应了会儿,不久后,水声响起。
苏问道裹着浴袍出来时,木十正躺在浴室外的地上,眼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灯光。
“你去洗吗?”
木十转过头看他,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她上次洗澡应该还是护士帮忙洗的,再上一次就记不得了。她把身上泥土的味道当成自己的一部分,用泥土带来虚假的自由,但她对自由其实没什么渴望,她想要的,是大道,无穷的神思,无穷的关于世界的一切。
水浇在头顶的一瞬,木十有片刻的呆愣,她抬头,直视水流,那些温热的液体浇在她的眼上,将眼做低洼,聚集又流出。她听见无尽的响声,嘈杂于世间,苏问道跟人打着电话,吩咐一件又一件的事。
他们的声音究竟是靠什么传播的,人的脑子为什么不同,人为什么会产生,情感究竟是什么,单调麻木又是什么。
她存活于这世间,明明是无用的,而她不想死。厌恶她,觉她阻碍交通的人再怒骂也不曾放任她死。
生存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高于物体任何情感的,单调的唯一至高存在。
苏问道买来的洗漱用具被木十拿在手里,她开始做正常人应做的一切事。
水声将那些疯狂而平静的思绪遮住。
木十从浴室出来时,她是一个符合大众审美的,干净的人。
——明天我要出去。
她对苏问道说。
苏问道放下了手里的电话,“怎么突然想出去,周围没什么可玩的,还是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要去今天走过的路,不远。
木十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没有枕枕头,只是单纯地躺着,过于柔软的被褥使她有点儿不习惯。
苏问道手机里在说什么,他面色过于冷凝,透着股不耐,恶狠狠地把电话挂了。
面对木十时,却努力柔和自己的面部线条,“是不是医院太闷了,你自己一个人出去太危险,我明天派人带你出去看看。”
——给我戴个追踪器,我要自己出去。
苏问道坐在木十床上,“你究竟想干什么?”他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木十的思想他从未想过禁锢,但木十这个人,不在他眼前,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往外放,要是找不着人了怎么办。
刚才是跟他说追踪器吗?光有追踪器自己就安心了?这么想出去,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啊。
——今天见到的那个人不开心。
木十说,她从苏问道的躁郁症想到了死,而进一步思考,又想到了今晚看见的那个人,死气沉沉,没有生机,像行将就木,像病入膏肓,唯独不像个健康的人。
自己这样天下少有的健康人与她交谈,一眼便知她有心病。
“哪个人啊?薛媛?薛媛的不开心一半都是我给的。她这种大小姐拥有的东西够多了,稍有不如意就要死要活的,你不至于担心她吧。还是有其他人,今晚看见的白衣女?你跟人说了几句,就担心上了?你对我怎么不这样,我也不开心,你在医院跟我全天视频吧,不要出去了。”苏问道爬上木十的床,他没想做什么,就想离木十更近点儿,离地近了他开心。
木十却道:——我要去见今晚那个人。
天下不开心的人的确很多,她没有大关怀,无法驱使自己去看那些不开心的人。
但苏问道能懂她的风声,苏问道是例外。今晚那个人也是例外,她对她有些兴趣。
“你被她蛊惑了,她果然是鬼。”
——不是鬼。
“不是鬼也不是好人。”苏问道皱眉,他跟木十确定了关系,以前那些妄想进他家门的人一定都在看着木十,她们手段很多,或在明处或在暗处,他要木十在医院呆着是为木十好。
身体却又是一轻,他现在对这种感觉很熟悉了,回过神发现自己果然躺回了木十对面的床。
木十正用独臂给苏问道盖好背角。
——明天我出去,今晚早睡。
她独断专行般地给苏问道下命令。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火树银花合更新,第 9 章 精神病院之旅(九)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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