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月份,草长莺飞。
纪荷难得请了假,忍着两天工资的损失坐长途大巴五个小时回到老家。
父亲葬在老坟山,快到他祭日了。
在南江生活的两年,纪荷没有回来过,因为家乡最后的记忆并不美好,父亲是自杀身亡。
他是一名温柔和蔼的父亲,赚的不多,但会把最要紧的都给她。
母亲黄岚音的气度却截然相反,从小对纪荷严苛,不允许她坐地上玩耍,不允许她吃饭说话,也不允许夏天光脚撒野。
那么多规矩,每一样都对孩童时的纪荷而言是束缚。
她反感母亲,却在父亲去世后,不得不去投奔她。
母女俩关系并不好,直到母亲车祸离世,两人也没有说过几句贴己话。
俗话说父母在家在,纪荷没有父母,却由着这二位的印记给自己留下了羁绊。
她回老家祭拜父亲。江家那位少爷竟然在傍晚不声不响地追来。
当时她家里的瓦房已经快倒塌。堂屋墙壁裂缝,有两根手指宽。
幸好是春天。
她好心好意搬了家里的老古董躺椅,擦干洗净还铺上了晒洗过一天的棉絮、床品。
当然不能和江家少爷的档次比。
他躺在上面,剑眉拧地像麻花。
她睡在里屋,房门没关。一关江大少爷就吵,说怕鬼……
乡村的春夜,寂静而安宁。睡到半夜,纪荷感觉身边躺了个人,热乎乎的……
她惊叫。
迅速拉灯绳,看到自己床上拱了一个毛毛虫样的人。不是江大少爷又是谁!
大发雷霆。
让他滚,现在就滚,半夜就滚!
她只是回家放个假,为什么不放过她!她还有没有自己的人生,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江倾一开始可能觉得问题不大,不过就钻了一下她的床,他还解释,是自己发烧了,外面很冷,他不是故意进来的……
做为江大少爷,他当时口吻真的算和颜悦色、甚至诚恳了……
但是他哪里知道,纪荷这一天过得生不如死……
如果他没有追来,她可能会抱着父亲的遗像静默一夜,然后绝望的自杀……
他来的正是时候,傍晚,夕阳红彤彤的,纪荷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在正屋对面的厨房外边刷鞋边……
因为到山上,路难走,何况她和恶人缠斗了一番,全身都脏兮兮。
自来水冰凉。她刷到手指头都发白还没有停止,然后他就来了……
开得是他最近的新宠、一辆玄黑色的迈凯伦超跑,刚成年,驾照还热乎着,说要炫耀给她看……
纪荷都懵了,这世上还有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吗,不工作就有钱花,不努力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还要特地找一个人炫耀一番……
实在无聊透顶。
天光转暗,她一身狼狈被橙红的夕阳带入地平线、湮灭。
两人像真正平等的身份,一齐进入她的房屋,黑灯瞎火吃了一顿清水挂面。
江倾问她,你家没有灯?
纪荷回,是的。
他又问,那我晚上在哪里洗澡。
门前有河,你可以下去。
这是春天……
她置之不理。
江倾还算识趣,可能怕戳伤她自尊心,难得关闭了大少爷随心所欲的嘴,和矜贵挑剔的身体需求。
直到他在堂屋躺椅睡下,纪荷红肿的双眼都未曾暴露。
其实就算暴露,她是回来上坟,找个哀思的借口就能敷衍过去。反而藏着掖着,让他发现猫腻。
你眼睛怎么了?他当时语气已经很糟。
因为她拉开了灯。显然,她家是有灯的。
为什么不开?还撒谎说没有?
江倾可能觉得,她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除了眼睛,她十个手指头的指甲盖也全部翻了,红丝丝的肉暴露在灯光下……
当时,他简直暴跳如雷,在她反复沉默后,一下扣住她手腕、将她摔在床上……
老式木床当时就塌掉。
纪荷为寒酸的自己笑出声,很绝望……
你发生什么了,嗯?
纪荷,你说……
是想父亲吗?不,你被人伤害了……
纪荷……跟我说……我一定不放过对方……
你说……
……
他问了很多话,温柔的,暴躁的,无力的,又试图哄着。
但是纪荷一言不发。
她只感觉到按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的确很热,他没有撒谎,他身体不舒服,滚烫滚烫……
既然这样就回去吧。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来。
她想对他说这两句。
话到嘴边,才发现不是自己不愿意说,是浑身绝望到发抖,声带无法发声……
他很暴躁。质问她一遍又一遍,她越回答不出,就越吓着他……
天亮后,两人分道扬镳。
纪荷打算再住几天。承诺一定会回去,至少高考前,她都会在江家工作。
江倾很生气。认为她没有把他当朋友,自身出了什么问题都不告诉他……
他性子相当骄傲,可想而知,再三问不出,他如何的暴躁……
临走时,将车子的音浪轰地最大,在她家门前的土路上滑出两道深重车辙,决绝。
纪荷没想过他会回来。
下午她收拾了东西,打算离开家,到县上宾馆去住。顺便去趟公安局。
结果,她刚背着包到村口,同族的那位叔叔就带着人将她捆绑。
光天化日,塞进村外围一个废弃的公屋里。
里面养了很多牛,门窗紧闭,她像一个牲口一样被关起来。
大约十分钟不到,迈凯伦的音浪就赶来。他一踩油门将房屋大门彻底撞塌。然后拉着她跑路。
族人被惊动,从牌九桌上操着家伙追来。
他们跑了很久,车子在高速却被截停。
那天下午大雨倾盆。
雨花在柏油路面上一朵一朵的跳跃。
那时候的江倾只是一个少年,肩膀薄弱,赤手空拳,可他却为她撑起一片天,没让雨花淋着她,也没让别人的拳头和武器伤害到她半分……
江倾……
她不知道叫了他多少遍名字。缩在座椅与他的胸膛之间,努力伸手去抱住他背,他已经满头是血,混着雨花挂进她眼眸和锁骨……
你能依靠我……
他从头到尾只有这么一句对她。直到后来神志不清,还是这句……
你能依靠我……纪荷……
纪荷绝望极了,被关进牛棚她没有绝望,得知身世她还有一丝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愤慨,但是当时却全部没了……
害怕他会被打死……
从此世上再没有人对她说……你能依靠我……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去,公路响来警笛,大雨停歇。
他搂抱她的姿势变得僵硬,交警废了许久力气才将他和她分开……
那一次他上担架被抬走,大概算他们真正的分离吧……
纪荷后来再也没靠近过他……
哪怕生日那晚……
……
醒来,枕头上全是泪水。
黑蒙蒙的屋子,令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梦里明明是张酒店的床,是生日那晚的景象,轮到现实里除了冰冷就是冰冷。
纪荷起身,随意用手抹了下眼睛,接着到卫生间脱衣冲澡。
热气迷蒙了玻璃。手机在床头不住震。
凌晨三点。
她其实才刚睡下一个小时。
医院里秋秋得观察三天,后续良好的话则可以出院,如果发现有内出血状况,还得进行开颅手术。
周开阳断指手术很成功,她去的时候,他刚好苏醒。
整张脸白的像纸。
问她楚河街的案子还做不做。
出师未捷身先死,换一般人早不干了,纪荷说,“我不但要做,还得做大。”
“怎么大法?”周开阳当时笑了,他是很随和的性子,万事都随她。只要她做,他没有道理不跟。
纪荷先让他养伤,周开阳说,是不是有了江队就不需要他了?
纪荷当时懵了,挑眉疑惑望他。
周开阳笑地更开,“他那样救你,谁看了不心动啊?”
“你是男的,你也心动?”她无语极了。
周开阳说不是那种心动,而是震撼、感动。
纪荷知道老友想说什么,但大家都是成年人,除了爱恨情仇,还有事业心吧。
“我会跟紧他。今天我在市局听说他本来做为白厅秘书,是要下沉到临市做副市长的。却跑来明州做刑警。我猜测,他带着任务来的。楚河街可能是他第一个大案。”
“你顾左右而言他?”周开阳不依不饶。
纪荷懒得辩解,交代了声好好休息,立马从病房转出来了。
江倾当时就在医院。
除了受害者,加害者们包括那个罪魁祸首肖朗义,鼻梁被打断,头包地像粽子,也在医院住着。
两名警员寸步不离看守。
江倾前来慰问。两名警员和他在病房门外聊着。
纪荷绕都绕不过去。于是又麻烦他送她回家。
当时到家已经一点半。囫囵洗了下睡了。
此刻,又洗了把彻底地,纪荷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
手机连续的震。
她头上擦着毛巾,一边单手拿起,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秀眉微簇,很是惊讶点开,嗓音微沙,“……干哥?”
“听说你出事了。怎么不找哥?”对方有一把磁性的嗓音,说话永远带着可靠的笑意,此刻,还微微责怪的意思,令他语气听上去有一些威严。奇快妏敩
纪荷擦了擦发,“没关系啊。都解决了。该抓的抓,我该采的照采。”
对方不放心,“想全身而退哪那么简单。一定注意安全,明天我出差到家,干脆住我这来。”
纪荷笑,“不用了。”
说话间,晃到阳台,看外面的天光。
此时,正是接近黎明、最为黑暗的时分。
小区万籁寂静。
老旧路灯十来米站一个,有的灯泡半亮,有的就干脆罢工。
不宽的过道乱糟糟的停着些私家车,白天孩童玩的健身小场地旁也塞了一辆大奔。明显堵住路,但也没办法,旁边已经没有这辆车可停地位置。
它堵在路口正中,大约早上走地早,不然……
纪荷按在玻璃上的手指倏地一重,留下一枚清晰指纹……
“对方心狠手辣,指不定要报复你,你住那里很不安全……”手机内的声音渐渐听不清。
纪荷眼前立时模糊了一下。
认出楼下奔驰的车牌号,还看清驾驶座上司机的侧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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